五、微君(1 / 1)
自毓娈搬入府中,转眼已过一夏,雯楚不是没有看出她的心事。
陈怀之带她初回长安之时,雯楚失眠了几个夜晚。虽说坊间不过是些蜚语流言,不可轻信,但她仍是害怕他变了心。
说起这么多年来,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两家父母默许了的婚事。彼时她小,不懂痴怨为何物,只一味享受着天赐的宠爱。如今她一年年大了,到了出嫁的年龄,却总在陈怀之嘴里听到他的“理想”,他的“抱负”。雯楚不愿细想,究竟自己和他的理想抱负,哪里相克,哪里冲突。
直到毓娈的出现,雯楚头一次感到如此慌乱,她害怕怀之会被别人抢去。然而两个女子相见相处相知之后,雯楚才承认,自己不过是将毓娈当成了“假想敌”。
“雯儿,你在想什么?我的话你听到了么?”
毓娈温软的南方口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雯楚调皮一笑,道:“这么说来,你真的喜欢我大哥?”
“你又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毓娈红着脸,扑上来就要打她,雯楚左躲右闪,终究还是挨了几下子。两个女孩笑闹一阵,雯楚喘着气,叫碧云端来了茶。少时又让她到屋外去,换了一副神情。
毓娈知她要说一些有关南风的私事,便不再多言,静静看着她。
“我大哥如今十九了,论理,早该有个嫂嫂打理家事。这么多年来,有不少好人家上门提亲,父母也总将此事挂在心上,奈何大哥不同意,一拖便拖到了这会儿。想必你定会问我,这是为何。”雯楚的声音一顿,毓娈的思绪也跟着一停,“说到底,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焚香袅袅,毓娈静静等待着下文。
“以前在我们宅子的东边,住着一户姜姓人家。那人与我父亲同朝为官,夫人也常常与我母亲走动,两家关系甚笃。他家只有一个女儿,小名叫曼离。这曼离与我同岁,却总是深居简出,与我不常见面玩耍。母亲也曾说想要曼离做我家的媳妇,只是那孩子性格太乖戾,不是个安分长久的人,此事便也一直没再提及。奇怪的是,大哥却十分喜欢曼离,两人同玩同游,冬日听雪,夏里划船,倒比我还亲厚。”
毓娈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而“冬日听雪,夏里划船”这八个字,却深深地烙痛了她的心。
“后来姜老爷被一件案子牵连,被人在家里暗杀,只留下了他们孤儿寡母。大哥便提议将曼离娶进门,不然在这长安,她们母女两人该如何生活呢?怎料那曼离自父亲死后,性情更是孤僻,连我们卫家人的面也不见了。丧事办完后不久,她们便回了故乡,自此,再没回来。去年大哥还派人打听,那曼离,早已在故乡与一个普通人成亲,生儿育女了。”
雯楚的叙述已然结束,毓娈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能想象那是多么纯然清丽的青梅竹马,她的眼前似乎能浮现出一个着白衫的恬淡女子,她甚至能感受到年少的他们是多么快乐无忧。而她不能想象的是,面对曼离绝然的背影,南风的双目中含有多少泪水,他每次望向远方时的目光中,又有多么痛苦和酸楚。
南风啊南风,你让我该如何打动你。
彼时皆少年。只是梦里的甜美,终究只是一场幻影。
雯楚静静坐在水渠旁,满渠荷花已渐衰败,不由令看客心中萧索。往事如流水般漫过心头,南风无疾而终的初恋,又怎能不说是自己的前车之鉴?她与怀之,又该如何被定义?他眼里常常含义不明的内容,她不是没有看到,她只是不愿揣测。她愿意给她所爱之人足够的信任,却只怕这信任,终究错付了人。
碧云见她只是呆呆发怔,由不得要上前问省几句,却被人拍了下肩膀。
“雯儿,到底过了八月节,已是初秋了,你只穿一件单衣在此久坐,只怕要感风寒。”
声音自是再熟悉不能,雯楚回过身,望着陈怀之那明澈漆黑的双目,忽而有种泫然欲泣的冲动。
她笑笑,只说:“不打紧,我坐坐就回去。”
她的倔强,宛如深湖里的水草,蜿蜒缠绕。陈怀之随意坐在她身旁,望着夜空中那轮下弦月,暗自出神。雯楚常常很害怕他不说话的时候,那般深不可测的模样,仿佛与他是初识,不能预知他下一语将会说出怎样的话。
“雯儿,过了年,你就十八了。婚事,再也耽搁不得。”
夜色里陈怀之的声音如此优美动人,雯楚曾在心中描绘过千百次他求婚的情形,总以为他这般直爽沉闷之人不会有浪漫之举。而今在八月末的夜晚,初秋晚风的味道带着甜丝丝的凉爽,她静静听着陈怀之温柔的话语。这一刻,她盼了多少年。
陈怀之见她并不言语,又道:“太子选妃原本定在明年春天,今日我在朝上,听闻日期提前至明年年初了。”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般平和宁静,言语间的顿挫是她喜欢的调子,只是她不明白婚事与太子选妃之间有任何关联。雯楚睁着一双美目,眼波里流转着困惑不解。
陈怀之转过身,直视着她的目光,终究败下阵来,支吾道:“雯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去。”
她依然不懂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去哪里?去……选妃?
她的心似被锐利的匕首狠狠地刺中,陡然一阵闷痛。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这是与她一同长大的怀之对她说的话。她心中似乎有千万句话想要表达,却没有一句能组织成语言,被她从口中说出。
“我会打点掖庭局的官员,若不能成为太子妃,至少也能被封为良媛良娣,总不会教你受苦。”
陈怀之的眼睛依然明亮诚恳,看不出半分虚伪做作。雯楚的泪水便是在这一刻奔涌而出的。面对这样的男子,这样且爱且伤害的男子,她从来不曾占过上风,她只能缴械投降。她的爱,如同这满树满枝盛放到极致的花朵,除了凋落一地残红,再无别的选择。
良久,她终于能平息泪水,哽咽道:“对我,太不公平。”
是的,太不公平,这么多年,她到底说出了这几个字。她熬着,盼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成为眼前这个人的妻子,为他穿上烈火般的嫁衣。而今,他区区几个字,便否定了她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梦想。对她,太不公平。
“雯儿,你听我说。”陈怀之将她揽入怀中,缓缓抚摸着她如一汪瀑布般的秀发,“你是知道我的,我的理想,我想要建功立业的雄心。我需要你的帮助,雯儿,我需要你。我爱着你,这么多年,你是知道的,我爱着你。只是,若我的理想无法实现,我又怎能安心成亲,安心享受闲适的生活?雯儿,最后一次帮我,拜托了。”
字字句句,敲打着雯楚的心,如擂鼓般惊心。她爱他,不管他心里究竟如何待她,她都爱他。从这一层上,从最开始,她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她依偎在他怀中,泪水浸湿他的前襟,也流入她的发丝。她心里明白,他们之间,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