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生当复来归(1 / 1)
天方晴好,日光照耀,水波潋滟。
司命府近月湖中的水鸟扑棱着翅膀争先恐后的一股脑往外飞,生怕受到亭子中吵架两人的波及,虽说这样的争吵我和师父不几月就会有一次,上万年了这些水鸟居然还没有习惯,心理承受能力也是够差的,怪不得修了几万年都修不成人形。
我拍着近月亭中的石桌怒道,“正常?谁正常的时候是一副神经病的样子——”
师父半分不让步的吼道,“你正常的时候就一副神经病的样子!”
我不甘的回道,“那也是因为有一个神经病的师父!”
师父眼睛一瞪,一脸的受伤,“书孟你上辈子是白眼狼托生的吗?”
我掀桌,“你还好意思说,你没灵感的时候天命簿子都是谁给你写的,你捅了篓子出去避难的时候司命府谁给你守着的!”
于是乎大眼瞪小眼,大眼是我,小眼是师父,瞪到最后一拍两散,各回各屋,摔门声震天响。
坐回屋中,喝盏茶顺顺气,仔细回想一下,早上本没多大的事情,两个人偏偏吵成如此模样,可能两人皆是神经病来的。
今早我躺在栀子花林中晒太阳,正巧碰上师父早上回府,便殷勤的帮他在近月亭中泡了壶茶,让他好生歇歇脚。
本事一幅师慈徒孝的画面结果一开口,整个景致便歪了楼。
师父那日早上见我又喝了酒,有些忧心,便连夜赶去青丘找赤言帮我讨些醒酒药来,不料赤言连月醉酒未醒,原本清净的青丘挤满了来探望的大小仙娥,已经没底落脚了。
师父不禁连连感叹仙风不正,小仙娥们见缝插针的功力已经让师父望而生畏了。
其实上古七位神祗中,除了失踪不见的白泽上神之外,唯有赤言神君一人还未嫁娶。赤言神君不仅未居高位,容颜举世无双,而且一直是高高在上且又冷冰冰的神祗中活的最有人情味儿的一个,所以在后辈小仙中一直人气颇高,是上至尊贵郡主,下至普通仙娥心中独一无二的良人。
奈何赤言神君一直有个痴情的名号,九重天上下皆知。神君一直情系魔尊,眼中从未装下过其他女子,让那些想留在神君身旁的仙娥一直是有心无力。如今天界终于传出神尊魔尊大婚的消息,神君终于可以死心了,躲在青丘借酒浇愁,日日醉生梦死。小仙娥们见此觉得机会来了,若是能趁着这个功夫安抚神君那颗受伤的心,那入主青丘便指日可待了。
因此一个二个的捧着礼物等在青丘门前,盼着能趁神君酒醒之时说上一两句体己的话,让神君记住自己。
可这愁坏了青丘守门的那些小狐狸们,眼见着一波一波的仙女如潮水般涌来,他青丘地方有限,盛下仙娥便盛不下礼物,盛下礼物便盛不下仙娥,左右为难之际,师父出现,大包大揽的拍拍小狐狸的肩,笑眯眯的道了一句,“你们负责接待好仙娥就行,这些礼物什么的我先搬去司命府,待你们帝君醒来再去九重天找我讨。”
说罢不给小狐狸片刻拒绝的机会,便大包大揽抱着礼物们走了。小狐狸们一脸惆怅的面面相觑,这东西让司命拿走了,哪还有要的回的机会?
我翻师父一个白眼,“见着神器便将为我讨解酒药的事情忘在脑后了,世间还有比你更不靠谱的师父了吗?”
师父十分淡定的捏了一块儿桂花糕放到嘴里,又推了一块儿到我面前,“你现在不是也好好的,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哪有你吃这么好吃桂花糕的份?”
说罢,他又咂砸嘴,“其实我觉得太阴星君和神君也是蛮相配的,六界之中我见过的仙子中除了神后玄裾和帝姬明敏,还不觉得有哪个仙子长得比她好——”说罢看了一眼我不太好的脸色,打着呵呵补充道,“自然自然,还有我的徒儿——”
我低头吃糕,懒得理他。
他继续道,“太阴星君好酿酒,做糕点,还擅歌舞,最不易的是暗恋了的神君七八千年,在青丘吃了几次闭门羹依旧不折不挠,你也知道神君的性子闷骚了些,有时虽然有一肚子的话,可是都憋着不说,唯有遇见这样主动地姑娘,说不定才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听师父这么说,我心里有个地方觉得有些不舒服,闷着声音道,“剃头挑子一头热也美满不了——”
师父打量打量我,眼睛里含着几丝得逞的意味,放下手中的糕凑到我面前来,“瞧你这话说的,难道是醋了?”
我抬手毫不客气塞了一块儿糕去在的嘴里,“怎么可能——”然后慢条斯理的分析道,“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姑娘们多少都以为若是趁着一个男人轻伤之时安抚几句,便可趁虚而入,赚得一颗真心,尤其若是赚了一颗长情的真心,那一片长情便可就此转到自己身上,实乃大错特错——”我用指节轻敲着玉桌,“一错在于男人心不同女人心,女人易感动,而男人不然;若是此刻你化作一块儿疗伤的膏药贴上去,那终其一生不过就是一块儿疗伤的膏药,男人看到你就会想起当初的痛苦,唯有在需要安慰只是才会想起你罢了”顿了顿继续道,“二错在于以为男人曾经长情的爱过一个人,以后便也会长情的爱你,其实很可能是他纵然与你在一起依旧长情的爱着原来的那个人,然而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从此看破红尘不再是一个长情的人——”然后斩钉截铁的下了一个结论,“由此可见此番贴上去的仙娥们,脑子都不太灵光,尤其是那个太阴星君。”
听完我的理论,师父喝了口茶,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利落的回了我两个字,“抬杠!”
我笑而不语,此番抬杠便算告一段落。
师父伸个懒腰,突然变了个神色,惊讶道,“司命府什么时候竟有了太子的神息?”嘴张的大的能塞下一个拳头,“最近写的哪个倒霉催的难道是太子下凡历劫去了?太子来司命府算账了?”说罢还原地打了个激灵。
我有些好笑的看着我这个胆小如鼠又怕事的师父,摇摇头,避重就轻的说了烨晟来司命府的事情。避重避的自然是他和苏大哥的渊源,就轻就得就是我那几句关于说梦话的胡言乱语,讲完后,我还简单总结了一句,“以后要离师父和神君远些,要不然以后都不会同正常人讲话了,总是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
师父十分不忿的回了我一句,“你正常就是那个样子,跟我和神君在一起就是你正常的样子,别人面前的都是装出来的样子——”
我当时便火了,于是就有了早上和师父在亭子中拍桌子的那一幕。
约摸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神经病,我决定再去墨阳宫走一遭。
既然是有备而去,这次定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我挑了件最华丽的绯色长裙,坐定铜镜面前施了胭脂粉黛,细细描了眉,挽了个正时兴的灵蛇髻,正琢磨着究竟选哪款玉簪更衬我的面色,猛不丁看到铜镜中到映出一张惨白的瓜子脸的女子样貌,头发凌乱着披在肩头,我心底一惊刚想起身,还不待抬手,一条青色的巨蛇尾便卷上身来将我死死缠住,半分动弹不得。
我被卷的无法回头看她,只能低头看到卷我的蛇尾有一颗树桩子那么粗,青绿色的蛇皮上带着黛色的花纹,我攒足了力气从胸腔里憋出一句话来,“孰湖你、你放开我,我不喊人——”
铜镜中面容惨白的女子微微动容,卷在我身上的力道稍稍松了些。
我趁她这一晃神的功夫将自己从层层蛇尾中□□,她大概是怕我反击,还不待我落稳便见眼前一道金黄的光波劈来,我连忙幻出双手红绫,左手向梁上一抛,借势一个空翻躲过这一遭,右手红绫向孰湖飞去将她紧紧缠住,稳稳落在她面前,“师父就在前面的院子晒太阳,这样打下去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定将他老人家引来,要不要动手你自己掂量——”
她定定看我半晌不再出手,我想应当是说动了她的,便将红绫收了。回手沏了杯茶递到她手里,她接过茶,抬眼问道,“仙君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我理理衣襟,“西山昆仑相交之地有山曰崦嵫,山中有兽,名曰孰湖,人面而蛇身,以青色为尊。”继而轻笑一声,“本仙君不善打架,所幸书读的多些,让姑娘见笑了。”
她累的有些脱力,斜倚在我的床侧,半张脸隐在绯色的纱帐后,看的不真切。只是惨白着一张脸,豆大的汗珠接连从她额上渗出,她摇着牙用力将每一个字说的清晰,“清宁,我的名字。”
我看她身上有几处青纱已经被血成了红色,估计伤了有几个日子,血污已经微微发黑,若是再不清洗,恐怕要发炎。
“清宁——”我点点头,“你伤的有些严重,我去拿些伤药给你,你好生躺着别动。”
“不用!”她右手一抬一个墨绿的咒符印在大门上,可是这一动又牵扯了伤口,几颗汗珠接连从额上滚下。
我施施然踱步至门口,轻轻拂袖那道墨绿的咒符便湮灭于无形,回身对清宁道,“姑娘疑心太重了些,这样害人害己,对彼此都不好。”本是一番好意被人误会难免心中会有些不畅,语气中不免带了两分蛮横,“况且你现在重伤连人形都保持不住,除了相信我,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她闭闭眼,没有反驳我,沉声应了一句,“劳烦仙君了——”
我去厨房熬了碗伤药给她,多加了几味东荒东始山的芑草和中原薄山的甘枣,念在她腹中有子,想让她好生补补血。
清宁躺在我的床榻之上,重新幻出了人形,着一袭墨绿色长纱裙,背靠一个明黄的靠枕,接过药碗在鼻下嗅嗅,才仰头喝干。喝完将碗递还给我,解释道,“这两年被人骗的多了,难免多疑,还请仙君多担待。”
她一张瓜子脸,水灵灵的两只大眼睛镶嵌在如白瓷的皮肤上,眉目清秀,模样倒算的上是蛇之一族的翘楚。
我将空了的药碗接过来捧在手上,垂目道,“在这里修养两天,伤势好全了便走吧,你的情劫不是或我师父管得了的,不用别白费力气了——”
清宁眸子垂着盯在地板上,“我其实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我叹口气,“孰湖一向属妖类,九重天上哪能容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就算我修为浅看不出你身上的妖气,你当天君养那十万天兵天将是闹着玩儿的,不出三日定将你揪出来了,到时候一条命保不保的住都两说——”
她面色依旧恹恹的,“仙君大可放心,我虽是近万年的孰湖妖首,但为了同他在一起,在三味真火中烧掉了满身的妖法修为,重新修了仙术——”
听她此语,我原地打了个哆嗦。三味真火是凡界道士捉妖常用的手法,先用阵型困住小妖,再施三味真火烧之,待全身修为烧尽,那妖便也灰飞烟灭,再不能危害人间了。
清宁用三味真火烧掉满身妖法这个法子实在是太过冒险,但凡分寸拿捏有丝毫偏差,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低声道,“碰到个薄情之人也不算什么,哪个姑娘能那么幸运生下来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就能同自己白头偕老,诓论男子薄情,就算两情相悦,中间还隔着许多个天命不可违,能世世相守也很难——”说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说给她的,还是说给自己的。我整理整理情绪,勉强对她挤出个不着调的笑容,“你是个不老不死的仙,应该知足,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再遇到一个爱的人,况且你还长得这样美,这应当不是难事;若是凡人家的女子便要可怜上许多,若是在正好的年华中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待到容颜凋零时被抛弃,那才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清宁的眼中略略有些失神,“仙君乐观,清宁佩服,可清宁做不到——”她的眼神突然远的没有聚焦点,似是在回忆什么,“当时他承诺一生不离不弃,若是他背弃我,我便可以上碧落下黄泉扰的他不得安宁,现在我也算是实现承诺罢了……”
我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钻牛角尖……就算是你们二人的承诺又当如何,现在他已将你忘了,你这样做,岂不是给自己找难堪?”
她拳头攥的死死的,脸上似是有恨意,“仙君可知相思之苦的味道?他说他要护我一世安好,可是他却不记得了我,我要当面问问他,究竟为何会忘记我!相思之苦只有我一人夜夜承受,他却逍遥自得的做他的神仙,不公平!”
“嘎嘣——”一声脆响,手中握着的瓷勺被我掰成了两截。右手拇指被截断锋利的瓷器划出一道口子,渗出涔涔的血迹。
“仙君伤口可要紧?”清宁被这一声脆响拉回神来,神色稍稍平静了下来。
桌面上的铜麒麟吐着袅袅檀香,缭绕的屋中有一种庙堂的禅静。
我将左手轻轻覆在右手上攥住,轻声道,“没什么要紧的。”嘴角提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突然改了主意,你好生休息休息,待养足了精神,将你的故事讲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