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繁花落尽退铅华(1 / 1)
冥府依旧是漆黑一片,远处奈何桥畔微微有些许淡光。桥下的忘川早已干枯,只留下一道深深的河床。桥头立着一口半人高的古铜色大缸,孟婆撅着胖屁股,半个身子探进缸中,正吃力的从缸里舀着孟婆汤出来。
眼前的景致与平日里并无二致,然而却让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上前向孟婆打听,“婆婆,你可见判官?”
孟婆直起腰来,破天荒的没有拿出她那张招牌菊花笑脸来招呼我,脸色有些凝重,“书孟啊,你没听说吗,判官他病了!他在判命司三天没出过门,好似病的挺严重——”
我心跳了跳,“病了?怎么病了?”
孟婆摇摇头,有些为难,“这我也不知——据说他前些日子一直守在轮回司里,说是要提个什么生魂出来,过了几日,突然就说生病了,脸色阴阴的进了判明司,大门一关,就没再出来;冥君派了几波使者去探病,均被他挡在了外面……你跟他关系好,你若是去看他,他定能让你进去,你赶紧去看看他如何了?”
我点点头。突然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反常了。这桥头熙熙攘攘的挤满了喝了孟婆汤但还未投胎的魂魄,若是照往常来看,不可能有这许多无处可去的魂魄,判官不现身不命,这些魂魄都不能转世。
在我的印象中,判官他就是个工作狂,以他做事的严谨程度来看,能放任桥头这么多魂魄积压而不闻不问,定不可能仅仅是生病了这么简单,绝对有大事要发生。
苏大哥的魂魄就在这两天凝聚,在这当口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一颗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的跳了两声,“我去判命司看看他——”说完这句,便头也不回的朝判命司去了。
通向判明司的石桥一如既往的窄,桥底的红莲业火一如既往的盛,我站在这岸咽了咽口水,这次没有判官引着我同走,想起来不觉有些心虚。
前世葬身于火海之中,导致我看到火,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似是一种深植于心底的恐惧,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就是只要离明火离得近了,就会怕。
我在石桥这头踌躇许久,几次抬了抬腿,又退了回来。每次只要一踏上那石桥,心就扑通扑通跳的不受自己控制,感觉身上每一个汗毛都竖了起来,抗拒着不让我再向前一步。
怯懦间转念想起我两万年痴痴为人织梦,为的就是看到苏大哥魂魄凝聚的这一天。两万年的执念,就为了再见他一面,为了听他再喊我一声“丫头——”若是在此刻退却,那先前的心血便都枉费了。
我望了望一道石桥之隔的判明司,又摸摸怀中揣的聚魂珠,给自己定定神。怕什么,都走过一次了,这次还能掉下去不成?
就差这最后一步,绝没有现在放弃的道理。我眼一闭,心一横,决然的抬腿迈上了那方窄窄的石桥,向前猛走好几步,觉得身周有些灼烧之感,再睁眼,回头看已经离出发那岸有些距离了,可是若到对岸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孤立无援的立在桥中,回回不去,往前走又没有勇气,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猎物,一下子有些绝望,心中暗暗骂自己没事逞什么能,明明怕火怕的够呛还硬是往里闯。
我深深吸一口气想镇定下来,然而灼热的空气吸入鼻腔反而徒增了紧张之感,豆大的汗珠已经顺着额头往下滑了,啪嗒一声顺着下颌滑落,落到石桥上咝的一声便被烤成了一股白烟。
两腿有些不听话的打起哆嗦来,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进退两难的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书孟,怕什么!若是在这个当口退缩,我看不起你!”我对自己如是说到,狠狠又下了下决心,才颤颤巍巍的终于走完这一程。
站在判命司门口的时候,我扶着一侧的石柱,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汗水将身上的纱衣打湿,微微有些黏在身上。
我定了定神,缓口气,幻出只纸鹤传音与判官。
纸鹤飞进去不久,就见判命司门口两扇石门缓缓拉出个缝儿来,门才半开,便听到里面传来判官着急的声音,“书孟你动作怎么这么慢!”
我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疾跑两步,“你这门开的太慢,哪能怪我走得慢——哎呦——”话音没落我便装在一个人身上,揉揉撞的生疼的额头,抱怨了一句,“判官,要么下次你就将火把点的亮些,要么你就换件不是黑色的衣服!”
判官随手点亮一个石奴,周围有些光亮,我隐隐约约能看清面前他面容,他眉头微蹙,有些严肃,“我给你的纸鹤传了三天有余,怎么才来!”
想起宿醉一醉醉了十天的事,我不好意思的“呵呵——”干笑一声,垂目摸摸头,“前些日子天君命我下界,没在府里,没看到——”
他倒也没往下问,只是道,“书孟,你有没有想过,在那场火海中,为什么你的魂魄就好好的,但是苏慕行就会魂飞魄散?”
判官声音里有一丝不安,听的我直心慌。
我宁了宁神,“因为那场火灾中他一直将我护在怀里啊,所以我没事,但他被灼的魂飞魄散了——”
判官摇摇头,无比严肃道,“那场火灾中丧命者一百七十二人,一百七十人转世,一人成仙,一人魂飞魄散——”判官凝神看着我,“书孟,一百七十二人唯有他魂飞魄散,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故作淡定的笑笑,“这意味着什么?这一百七十二人中还只有我一人成仙了呢,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虽说我面上装着没什么,可是话音结尾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颤抖了。
判官叹口气,“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我急忙从怀中取出聚魂珠,推到判官面前,“我有聚魂珠,这个可不可以?”
判官见到我手中的聚魂珠,眸子亮了一亮,“聚魂珠!你怎么会有这种神物?”
我将聚魂珠又往他面前送了送,“怎么来的你别管,你就说要是有这个能不能让苏大哥回来?”
判官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若真是聚凡人魂魄,将这聚魂珠放在那人的旧物上半日,事便可成,然而……”判官话说到一半断了,犹豫了半晌,急的我直要打他,“卖什么关子!”
“我前日去轮回司守着帮你提苏慕行的生魂,然而,那魂魄凝聚之后,却,却——”判官话锋一转,“你可听说过上仙下凡历劫一说?”
听得判官此句,我突然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修仙路漫漫,总有几个大劫要过,过了便能飞升一等。飞升之途又分为几种,有天雷劫,就如师父当年受的那种,有削骨劫,便是将仙人绑在天柱之上,生受十八根天钉穿骨……林林总总样式很多,然而最麻烦的一种,便是下凡历劫。
修仙者下凡历一世之劫,死后便可再度飞升成仙,只不过重生之后凡世尽忘,有不少上仙乃至上神都因着下凡历劫染上情缘,此后生生世世为情所困,上神白泽便是其一,作为七神之一,九重天上鲜见他的身影,据说便是因着为情劫所困。
那一世的凡人,本就只是历劫之仙在凡世的投影,自然不会又什么前世今生可言,寿命终结后,仙人魂归正位,那凡人自然烟消云散。一个本就不应该存在的,没有魂魄的人,不论我怎样努力,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我心中钝痛了一下,就算那仙人还在,可是我的苏大哥,确实是千真万确的回不来了。这一世的凡人,离开了,便离开了。仙人一旦恢复仙身,就会忘却凡间一切,他不记得他曾经不顾性命的想要救我,也不记得我不顾一切的想要同他在一起,那我自己被牢牢地困在这段回忆中,有什么意义;我苦苦守候两万年,又有什么意义。
纵然我曾经下定决心,不论多苦多累,将来受到天君怎样的处罚,都要将苏大哥的魂魄凝聚成功。然而现在,一个本就不存在的魂魄,任我付出多大的努力,都不可能将他复活了。
判官将手搭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两拍,神情无比严肃,“曾经我给你看的那抹明亮的光团不是他的魂魄,那只是苏慕行残存的一抹神识,书孟,是我误导了你,对不起——”
一股无力感突然袭上心头,我向后倒退一步稳住身形,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与其说是在与判官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是不是…… ”
一瞬间,我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胸口闷闷的,说不上是心痛还是什么。
“啊呀呀你别哭——”判官笨手笨脚从怀里扯出一方帕子,抬手想帮我擦眼泪,然而手抬到一半又讪讪的收住了,将帕子塞在我的手里。
“我哪有哭,不管结局是好是坏,总归是结束了,绵延两万年的执念画个句号,我松一口气而已,哪有哭!”我倔强的不接判官递来的帕子。
“成成、你没哭,眼睛进沙子所以红了,拿帕子擦擦眼睛总好吧——”判官看着我有些手足无措,又将帕子往我面前推了推,示好的道,“我不会哄女孩子,你快接过去吧,别难为我了——”
看着他如此无奈的笨拙摸样,我是在不忍难为他,将帕子接了过来。
抬手摸摸眼角,果然有一片冰凉。
我使劲仰起头,将眼睛睁睁得大大的,记得有人说过好似这样可以不让眼泪掉出来,然而现在看起来那人必定是个骗子。
判官容我擦了擦眼泪,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头,手臂僵了片刻又收了回去,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虽然无法重新凝聚,然而书孟你这些年的努力毕竟不是白费,我那日从轮回司提出了他的一抹神识,用幻术重构了他的模样,现用冰棺封着,你若是想同他话个别,还来得及——”
我终于明白判官这两日躲在判命司谁都不见的原因了。私扣神识是违背天条的,他将苏慕行的一抹意识封在冰棺中,自然是不能让别人看到。
我与判官相知上万年,自知他是个十分严谨认真之人,判命轮回之事更是异常上心,宁愿亏待自己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如今为了留存苏慕行的一抹意识给我三天不曾迈出判命司,任由奈何桥头投胎的魂魄积压成堆了都顾不上过问,他着实待我不薄。
判官右手举于胸前缓缓旋转,眼前便凭空出现一道雕花的厚重石门,门缓缓打开之后显出一间石室。石室不大,约莫半间厢房大小,墙上两盏灯奴散着不甚明亮的微光,烟云笼罩之中,石室当中由一个三阶的高的石台,石台上一块巨大的冰石,光线明暗闪烁之间隐约能看到冰石上一口水晶棺,棺中躺着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判官对我到,“我修为有限,做得这个冰棺只能封住他这抹神识片刻。而凝的这个幻影大概还能撑个一炷香的功夫,石室外我用法术护了起来,你安心同他说两句话,绝不会被打扰——”
我定定看判官良久,想说句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沉吟良久才从嗓子里挤出“谢谢”两个字。
判官肤色太黑,火光不胜之处实在难以看清他的面色,只觉他的眼神似是有些淡然,浅浅一笑但是没有露出他那口闪白的牙,笑的似是有些牵强,“咱们俩之间,说什么谢谢——”
我百感交集的冲他点点头,判官没再说什么,回身出去了,将石室留给我。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抢到石台上,怔怔看着水晶冰棺中的那个人,眉目果然都是心底中的那个样子,慢慢坐下身去。
我凝视着冰棺中那一双逾两万年未曾睁开的眼,或许以后也都不会再睁开了。
我睁大着眼睛,看着面前人的面容,认真的连眼睛都不敢眨。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在这样短的时间中,眨眼这件小事也变得太过奢侈。我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管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唇,似是带着他招牌似得笑容,他纤长的睫毛,晶莹的皮肤,看得我久久不能回神。
便是这等无人可及的绝色容颜,已经定格成了永远。
看着他这一袭白衣安静的躺在这里,仿佛沉沉的睡去,而并非已经离世,仿佛我唤他一声,他便会睁开眼,唤我一声丫头。
记忆深处仿佛还是那一袭白衣,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提着书卷坐在湖边的竹林中看书,回望处,他淡然抬头,嘴角一提,笑道,“丫头又跑到哪里去野了,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好生辛苦,你怎么舍得——”说罢笑笑向我招招手,“快来,我给你擦擦脸,哪有女孩子家家将自己搞的这么狼狈的?”
我急急向那身影奔去,可是那景致一碰就碎了。
这是苏慕行的一抹神识衍化而出的幻景,这是停留在他意识中最深也最留恋的画面。
我趴在水晶棺上,不敢开棺,怕若是开棺那一抹神识会消散的更快,我趴在棺上隔着一层厚厚的冰盖看着他如画的容颜,用指节在冰面上一遍遍描摹着他眉毛的弧度,冰盖冻得手指有些微疼,可我却舍不得将手指移开。
“苏大哥——”良久,喑哑的三个字才终于从口中唤出,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那么远。我凝望着冰棺中他的容颜,无语凝噎,良久,才哑着嗓子道了一句,“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
声音里似是带了哭腔,可是声音却平静的很温柔。
棺中人仍是一动不动,似睡得很是安稳。
“你说让我等你,可是你却不回来了,你怎么如此残忍——”我坐着靠在冰棺之侧,继续自顾自的碎碎念,然而棺中人依旧是闭着眼,一动不动。绯红的裙摆铺开在石台上,仿佛盛开的桃花,灼的人眼疼。
我扑在冰棺之上,就像平常他斗嘴逗弄的我生气了那般,蜷进他的怀中,拳头雨一般落在他的胸口,发两句脾气,任由他好脾气的哄我。此刻我拳头落在冰棺之上,声音呜咽,“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
冰棺颤了两颤,棺中人影晃晃,开始出现了消散的迹象,我心头一撞,急忙将手从冰棺上拿开,可这并没有减慢苏慕行身影消失的速度。
白衣黑发,颜色一点点淡下去,变成一颗颗发着淡色银光的微尘,从冰棺中逸散出来,我想凝聚魂诀将他的神识再塞回冰棺之中,然而指尖碰到那逸散的光亮时,突然觉得整个人被吸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里面是全都是苏大哥破碎的记忆,如走马观花似得不同的景致在我眼前飞快的划过,有他幼年时丧母的情形,有他同爹爹去渭城第一次见我的情形,那日他被乾将军请去帐子中坐谈的情形,果如我所料,那时的情势,容不得他拒绝。
混乱的画面倏地散开来去,眼前视线清晰起来,画面里,军官的主帐中苏慕行与何家当家对坐,苏慕行信手倒了杯茶推至何大当家对面,幽幽道,“一旦攻下景卫都城,我便下诏传皇位于乾世子,自行流放渭城,有生之年不再踏入皇城一步,你看如何?”
对面何当家愣了一愣,“景卫江山,你当真放得下?”
苏慕行淡淡喝了口茶,嘴唇微抿,悠然笑道,“江山的确多娇,可是江山美人之间,我却更珍惜后者,见过真心,才知道真心的可贵——”
画面倏地破碎开去,眼前颜色流离变化,变成满目的红色。眼前大火漫天,明明是深夜皓月当空,可是半座城池都浸在了大火之中,断壁残垣接连落下,烧的触目惊心。夜光火光夹杂下,雪白的军帐前三个着盔甲的将士跪在地上死命拦着不让苏慕行出帐子,那三人抱拳道,“主公,都城已经快烧成一片废墟了,去不得!”
苏慕行的剑“唰——”的出鞘,银白的刀刃映着月光晃的人眼疼,他面无表情冷冷道,“我怎忍心仍她一人在火海中不顾,若是你们执意拦我,便唯有一死了——”
画面再破碎开去,眼前时而晃过金戈铁马,时而晃过黎府翠绿的竹林,最后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栀子花林。
山林中溪水潺潺,耳边不时传来百灵鸟婉转的叫声。山谷最低处是一片栀子花林,微风吹过,花随风而落,林中似是下了一场盛大的栀子花雨。
白色花雨中摆着一把两人宽的藤椅,椅上一袭绯衣蜷在一袭白衣的怀里,白衣人脸上爬着细纹,正是上了年纪的苏慕行。
这场景我从未见过,应当是苏慕行的想象中日后的生活。
我再仔细看看那绯衣女子,果然是上了年纪的我的模样,只不过容颜显得比身旁的苏慕行年轻了许多。
上了年纪的我仰着头用手摸摸苏慕行额角的细纹,颇有些自得的说,“你看,现在就发现我年纪小的好处了吧,我到现在还不长皱纹,比你强多了——”
苏慕行丝毫不觉得受到了打击,将我往怀中紧了紧,神情悠闲地说,“你可不知道,前几日我上街去给你买胭脂,还有好几个小姑娘同我搭讪来着。”
我撅了撅嘴,不接他的话茬,将手摊开在他面前,“胭脂呢——”
苏慕行毫不尴尬,“扔了——”
我抬手便要打,“怎么扔了?”
苏慕行眉目含笑,抓住我的手,低头额头落上一个吻,“老夫老妻了还施那些脂粉作甚,丫头素颜就是最美的——”
我红着脸羞赧的笑笑。
静好岁月,待得繁花落尽,铅华退净,仍愿携手与君同。
只可惜,这只是一个梦了。
眼前两人的笑容仿若镜中画,倏地镜子破碎成千千万万片,随风散去,石室中恢复了一片寂静,眼前唯有一堵冰冷冷的墙,墙面上空余两盏不甚明亮的灯奴兀自的闪着烛光。
石室中一片黑暗,冰棺中已没有了那人的身影。有潮气顺着石顶凝聚成水滴,“嘀嗒——”一声落在地面,声音空空在石室中回荡了好几遭。
抬手摸摸脸,只觉一片冰凉。
我在空无一人的石室中伫立许久,灵台一片混沌,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良久,我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道了一句,“苏大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