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山无棱天地合(1 / 1)
糊涂是福。
可是他俩偏偏都不懂这个道理。
听完华云舒的故事,赤言施了个咒让思曼转醒,对着惊讶的华云舒解释道,“她同你一样,是个执念无法消散的怨灵。我原先不过消了她的记忆,本以为重来一世你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没想到——”
说到这儿,赤言顿了一顿,优雅的理理衣上的褶子,咳了一声,“还不出来——”
我左右回头看看四下无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隐身咒,赶紧消了从墙角走出来。思曼本有几分惊讶,见到我,见到赤言,再见到华云舒,又添了一份释然,“书孟仙君的这个梦织的有几分意思——”
“这不是梦——”我连忙将眼前的一切解释给她听。
说罢,我向赤言行了一个跪拜礼,郑重的跪在赤言身前,沉声道,“书孟有一事相求神君。”
赤言没想到我会突然给他跪下,愣了一愣,继而清清嗓子,“书孟你跟我这么生分做什么——”
伏羲琴是赤言的神器,此番回九重天,他定是要将其带回。作为一只祭了琴的怨灵,华云舒的魂魄在回九重天之前定是会被他打散的。思曼这一刻才刚刚和华云舒见面,下一刻便要再一次眼睁睁的见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消散,这未免太过残忍。
我低头郑重道,“求神君将华云舒交由我处置,若是天君责怪下来,书孟愿一力承担——”
如果一定要化解他二人的执念,我更愿意为他二人织一个梦境,让二人在梦境中心愿实现,不再纠结与过往之事,自行消散,而非用法术强行打散。而且若是两人可以牵手同时入梦,便可共同生活于同一个梦中,这样的结果对于两个无法再入轮回的怨灵来说,应当是最理想的了。可若是这样,赤言变成了我用玉枕织梦一事的包庇犯,甚至纵容犯,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赤言叹了一口气,手一挥,地牢内腾起一阵白雾,雾气浓重之处隐隐约约见得亭台楼阁,帘幕重重,近的楼阁之中,便是一排排竹藤编织的书架,面前一张梨木黑色大书桌上还摆着一本墨迹未干的天命册子。
这是,文墨阁。
赤言一袭红衣气定神闲的走进雾气之中,半盏茶的功夫,便拿着玉枕和师父的司命笔走了回来,将玉枕和笔放在我手中,“不是说过了吗,我可没那个闲心去维护六界安定,免得长皱纹——”
我一愣,我本想当事情告一段落了便腾云去司命府取玉枕,没想到他竟然用隔空取物这么快就取了过来。
“神君,你——”我一时间百感交集,很多想说的话卡在喉咙,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什么我——”赤言抬手用折扇在我额头上一敲,“本神君看起来很像棒打鸳鸯的人吗?”
我揉着被赤言敲痛的额头,十分乖觉的点点头,谄媚的赤言笑笑,叠声一串“是是是,神君你看起来就特别像好人,只打我,不打鸳鸯——”
赤言不与我斗嘴,只是询问,“你打算给他俩写个怎样的故事?”
天命册子写了这么多,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夫妻生活还不是手到擒来,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他是名门之后,她是大家闺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联姻乃大势所趋,符合家国利益。”
听完我一语,赤言眉头稍稍皱了一下,沉吟道,“不妥。”
我刚想反驳赤言的话,可突然自己也意识到,华云舒和思曼,他们二人都是活的太较真的人,太轻易的得来的幸福,不适合他们。
她们都是清醒的人,清醒到不需要为其编织一个假的身份,不需要给他们两个一个虚假的和谐与幸福——她是细作,他是王爷,这是他们的宿命,即便残忍,也需要接受。
若是思曼只是一个普通的与他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指不定多年之后,华云舒会变心,会妻妾成群,虽锦衣玉食,可两个人可以相敬如宾,可以白头到老,却始终没有真正的爱情,依然不幸福。
可若思曼不死,她的家恨能否放得下,他的国仇又能否置之不理,他们二人可否还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思曼,我问她的名字,她对我说,她叫裴思曼。裴氏思曼,而不是墨芸。其实,在那个时候,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更愿意自己是裴氏小女思曼,爱着华云舒的裴思曼,而不是墨泽国的公主。
她的选择,在最初的时候,便很清晰了。
那个时候,在那树灿烂的桃花前,他白衣飘飘,轻声道,“在下华云舒,望天边云卷云舒的云舒,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怯懦了一句,“裴氏,裴氏思曼。”
故事,本在这一刻便定了格。
他失去过她,在向华云展告密的那一刻;她也背弃过他,在骗他私奔的那一刻;可纵然这样,两个人在经历了背弃和失去过后,还是选择为了彼此牺牲,在见过爱情的不纯粹之后,还可以这样纯粹的为了爱情牺牲,这才是他二人的难得之处,也是他二人今后一生一世相守到老不离不弃的基础。
有多少爱情,在仇恨面前烟消云散,甚至有些自诩为爱情的,不消仇恨,只在富贵和复命面前便消散不见。可在见过了爱恨,见过了背叛之后,他仍是她的华云舒,她仍愿做他的裴思曼,这样的深情,容不得我作假。
然而,江山已颠覆,一世悲剧已经酿成,这两人,又要如何改写这样的命运?
“那你的意思是?”我有些踌躇的向赤言询问。此事确实难办,他二人误会积得太深,中间还隔着两个国家的生死存亡,不走到最后死亡和失去的关头,恐怕难以敞开心扉接受彼此。
赤言沉吟片刻,“不若这样,在最后,让二人毒发的速度慢些,让思曼安排的将华云舒偷运出宫的亲信发现二人还有救,即时在城外找了家医馆救了二人性命,他二人在医馆冰释前嫌,同去江南扬州瘦西湖畔厮守一生吧——”
我点点头,这确实是一个好的法子。
赤言笑吟吟的对我道,“那你去玉枕上给他们写梦境去吧,伏羲琴失而复得,我有些手痒,去一旁弹琴给你听。”
对于在地牢这样一个无半分情趣的地方弹琴绝不符合赤言的性子,他席地而坐,纤纤玉指抚上琴弦的那一刻,琴音溢出之处,眼前的景致便变了模样,簌簌大雪漫天,雪地中几只梅花傲雪开得正盛,微风过去,暗香袭来。赤言便坐在梅树下抚琴,神情专注,红衣在雪地中烈焰,雪白的似云,衣红的似火。
我便在这茫茫大雪之中与他席地对坐,他抬手抚琴,我落笔写书,不需言语,可一切却尽在不言中了。
于赤言手中流转的,是《上邪》一曲。原本是凡间不知谁做的一首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后来赤言听了,觉得这女子爱的纯粹,深为之感,便编成了曲子。
赤言此番,并不仅仅是手痒了想弹琴,更是借由伏羲琴这神器,对华云舒和思曼,送上最后的礼物。
伏羲的琴音中的美好祝愿,定会实现。
书成,琴止。
雪地里不再有华云舒和思曼的身影,茫茫大雪掉落,周围寂静无声,唯留玉枕一盏,枕上离人清泪两行。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我和赤言对他二人,最后的祝福。
*********
时光逆流之事既然已经解决,我拍拍屁股上的雪,打算起身跟赤言回天庭复命,不料赤言端坐在地上,指间并没有离开琴弦,朱红的嘴角噙着一抹妖冶的笑意,突然眼神一凛,还不等我反应过来,赤言突然伸手将我拉住的胳膊,我重心向前一倒,一个踉跄栽进他的怀里。下巴重重的磕在他的肩头,牙齿把舌头咬的生疼。
还不容我先开口声讨他,只听赤言的声音含着冰碴,冷冷的从头顶传到我的耳畔,“在我面前动手,活腻了吗?”
赤言一向是温柔的,慵懒的,就算是发火,也是那种优雅的,慢条斯理的,用谈论今天天气真好的语气叫人分外无地自容。然而他今日声音这样沉,带着怒意,倒是不常见。
我这才感觉出身后有异动,回头看去,一个玄衣男子,脊背挺立的很直,手中提着一把泛着银光的长剑,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凉的寒意。他头发披散着挡住了大半面庞,可眼睛却透亮的,那亮光中带着怒气。
他的身形我见着有些眼熟,可是看不见面容,并不知道来者是谁。
一绺青丝顺着他的剑锋滑下,缓缓飘落在地上,我下意识的侧眼去看自己的头发,心下一量。被削下的那缕青丝果然是我的,我心有余悸的摸摸脖子,若不是赤言眼疾拉开我了,恐怕那剑锋削下来的就不止一缕发丝,而是我的脑袋了。
“芍药因她而寂灭,此仇,我定要报!”面前男子声音有些喑哑,我终是想起来这声音是属于谁的——穆子建!
话音兀一落地,又一剑朝我面门刺来,我登时没反应过来,又可能想着有赤言在定不用自己出手,坦然立在原地,也没想着要躲闪,直到被剑身划破肩头,痛楚袭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要反击。
不待我出手,一道红光从侧面飞来,击飞止信手中的剑,将他定在原地。
“真是笨死了!”赤言有些没好气的帮我包扎伤口。“怎么连这么简单的剑招都躲不开——”
我疼的呲牙咧嘴,“这不是有你在嘛,谁知道你不管我的死活!”
包好伤口,赤言不解气的在还在伤口上面戳了一戳,“我要练习你应战的能力,我又不可能时时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疼的叫唤了一声,翻了他一个白眼,愤愤道,“你不在的时候,我能将我自己照顾的挺周全的——”
赤言投给我一个“我怎么这么不相信”的眼神,我便乖乖闭嘴不说话了。突然想起下界时被天君封了仙法,这才给自己的反应迟钝找了一个合适的借口,“我现在又没有仙术,怎么躲得开?”
赤言眼神在我身上扫扫,随手在我肩上和手腕儿点了两下,一阵暖意从心房涌出,霎时间蔓延身上每一处血管,我举起手不可置信的看看,居然封印如此简单就能解开。赤言哼着笑了一声,“看你一会儿还有什么借口——”
说罢,赤言回身捡起止信掉在地上的剑,提着走到他面前,将剑递回他的手中,淡淡道,“止信,你看,跟本神君动手,你半分胜算也没有。”顿了顿,又道,“不过看在曾经同为仙僚的份上,如果你能静得下心来,我们便来谈谈。”
赤言袖子轻轻一挥,解了止信周身的定身咒,然而就是这片刻的功夫,止信的剑又一次直直朝我面门袭来,我没有赤言那么深厚的法力能将止信定在原地,只好匆忙躲闪,躲闪间,却又觉得止信的剑实在太快,我根本躲闪不开,只觉得清冷的剑光几近欺在我面旁的一瞬,面前红光大盛,止信的那把泛着清冷月光的剑,便一寸一寸的折在了我的面前。寸断的剑身砸在雪上,砸出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深坑。
风簌簌,雪纷飞,月明,星淡。
“止信,你未免有些不识抬举。既然你这样欺她,别怪我以大欺小。”说话间,只见赤言一个回身坐于伏羲琴前,身形快的我突然间白雪纷飞中依稀红衣闪过,转眼间,他坐定在伏羲琴前,指间飞快在琴弦上拨动,音乐流泻之际四条白线从琴弦上跃出,长了眼睛似得从纷乱的雪花中穿过,直追止信而去。
止信唯一防身的兵器已被赤言打掉,周身无可抵御之长物,只得向后躲闪,带起的风卷起地上的雪花,一时间面前雪花飞扬,白茫茫的看不清那袭黑衣究竟在哪里。
只听雪花中止信一声闷哼,待雪花再次回落地面,眼前视线再次清晰之际,琴声化成的捆仙索已卷至他身上,将他捆了个结实。
赤言低头弹弹袖口落的雪花,对着动弹不得跌坐在地上的止信幽幽道,“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