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狼菩提(1 / 1)
四月广陵,韶光和煦,桃花缤纷,连空气都弥漫着淡淡的香甜,耳中飘来虚虚实实的琴声,也不知是真是假。晋琼是个风雅之人,在如此风雅的地界上,自然要睡个风雅的午觉。都怪今早九仪让她起得太早,刚才那帮人说了些什么,抱歉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袋昏昏沉沉的,还不如寻个树洞睡上她一觉再说。
即便是在梦中她也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这感觉着实不错,尧云山上终年积雪,雨横风斜,哪有得这般温柔。从花影间斑驳而来的阳光,洒在脸上,像是有哪位佳人正用温润的手指,在轻轻的抚爱着她。是花露苑的苏笺姑娘,还是赏烟楼的若玑小姐……不对,怎么感觉毛茸茸的?晋琼睁眼一看,一只软趴趴的虫子正伏在她的鼻梁上快要滑下去了。
她浑身一震,还来不及惊呼,就直接摔到地上,又扫落了一树桃花。赶紧爬起来,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才放心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虫子已经摔不见了。还好没被人看见,不然传出去她必然沦为江湖笑柄,堂堂飞琼楼主,睡个觉居然能从树上掉下来,丢人,真是丢人。还好没人,还——什么?那群老不死的居然撇下她跑了!
找了两刻也没见半个人影,晋琼发现她已经在这园子里彻底的迷路了,随即施展轻功跃上树梢,想着从高处看应该有些眉目,不成想她差点又被打击得从树上掉下来,这天狼山庄处处开满了桃花挡的严严实实她什么都看不见!
恹恹的回到地面,抽出尽欢扇,连道三声:腐|败!腐|败!太腐|败!
她飞琼楼站到楼顶就能把整个尧云山都看完,这归海的天狼庄她跳到树顶连个边都找不着!于是晋琼得出个令人振奋的结论:当武林盟主太赚!
最后还是只有老办法,遇楼翻楼遇水翻水,一条直路杀到底。只是一路上都在后悔,干嘛跟九仪赌气不带她来,回去赶紧磕头认错。
黄鹂的歌声清脆婉转,晋琼又分了神朝那叶底下的簧语走去,这院子里的桃树似乎格外的多,掉落的花瓣几乎将地面铺满。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衣摆,生怕惊扰了一片落花,抬手轻轻推开挡在面前的桃枝,一棵不一样的小树露了出来。
小小的树苗上挂着两朵尚未盛开的娇红,暖风迎面,清香扑鼻,她微微扬起了唇角,这是一棵菩提树,她从前在番禺见过,树上开的便是菩提花,没想到有心人竟能让它在广陵存活。她这才看向菩提旁的石磐上,一个盘膝而坐的蓝衣少年,少年面容清瘦肤若凝脂,纤细的指尖握着一串菩提子。她站定在了那里,看着少年缓缓睁开如黑曜般通透的杏眼,对视的瞬间晋琼心口似有滚滚雷鸣,而少年更是一脸不知所措。
晋琼深吸一口花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未曾有过的娴雅:“别馆桃花正浓,小园菩提未开,敢问阁下是?”
少年急急地站起来,双手合十朝她微微鞠了一躬,“小僧行空。”
看着他及肩的头发,晋琼道:“小师父带发修行?”
少年愣愣地一摸头顶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道:“还俗一年了,少见生人还没适应得来,请施
主见谅,在、在下俗名千凝,施主为何会在此地?”
过去江湖上,有人叫她魔头,有人叫她妖女,好容易低调收敛了几年,难得听见有人居然叫她做施主,委实有趣,如此说来这几年的功夫便没有白费,不由得展开尽欢,掩面低笑。
“施主?”
没有等到回答,只见她踏风而来,明眸丹唇,银冠麻衣,收起手中折扇,腕处檀珠轻颤。千凝下意识的想后退,却被她飘来的眼神止住。枝头黄莺两两相呼,池中游鱼追逐嬉戏。长而优美的指尖掠过他的侧脸,捏起旋落在他肩头的花瓣,浅浅含入口中,抬眼看他已被染得通红的面颊,道:“在下姓晋,单名一个琼字。”
说起当今武林,最正统的,必是法桑方丈坐镇的少林;风头最盛的,当属武林盟主归海的天狼山庄;最嫉恶如仇的,董虚桐董大侠麾下的华山派;而脾气最火爆的,定是武当山那位命中缺火的君雨君道长;但最有魄力的无疑是峨嵋派的金平师太,若不是她稳住局势,恐怕峨嵋众女眷都要随了前任掌门师太还俗嫁了人……但是!有一个人,是他们通通都不敢轻易招惹的。
要说这人,当年在江湖可算是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安稳了许多年的江湖各大门派都抖了三抖。没有知道她从何处来,也看不出她师承哪派,光是提着柄名叫冥路的剑,就在武林大会上,让一票正在打瞌睡的掌门的面门上,都溅了血。她还一脸歉意地提着剑柄,抱手道:“手滑、手滑,实在对不住,一不小心削了个人头。”
看着她一双满载春水桃花的眼眸,各位掌门只觉内心柔软,摆摆手,不就是个人头吗,削了
就削了呗,多大点儿事啊——什么?人头!
法桑方丈拍桌而起,被杀的人正是他座下三弟子铁头罗汉释乔!这位方丈也是个暴脾气,当时就扔出了胸前一百单八颗挂珠,朝她飞去。这一百零八颗檀珠分别瞄准的是人身上一百零八个穴位,只要被打中一个死穴,这少女今日就命断于此,明眼人都能看出,方丈这是起了杀念啊。
可是少女身如闪电,没人看清她的步伐是在如何移动,四周如摆上了数面镜子,处处都留有她的影子。她手中那柄冥路更是银光闪闪,看得众人胆寒。疾风过后,只听得檀珠似雨珠打落在石台上噼啪作响。
台上的少女一身麻袍胜雪,背剑而立,一时风华竟令所有人都难以移开视线。醒悟之后,他们更是倒吸一口寒气,从未有过人能在法桑大师的檀珠下全身而退,如今这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竟然——大家都尴尬地望向,那位一出手就使出了绝学的方丈。
法桑瞪圆了牛眼,脚下一蹬就朝擂台飞去:“妖女!吃老衲一记伏虎拳!”
她一个旋身,轻巧地躲过重拳,足尖微点已然跃上看台的顶棚,剑已入鞘,而那只用粗布临时搭起的棚子竟然纹丝未动。
“在下不过是个无名小辈,多谢方丈赏赐。”
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只见她摊开掌心,里面居然好端端的躺着十三颗檀珠。
“你、你!”法桑已经气得胡子都歪掉了,手指还在不停地抖。
“在下晋琼,扰了各位兴致,多有得罪,告辞。”
不得罪不得罪,一个刚出茅庐的小辈就敢跟武林第一门派结这么大个梁子,这场大戏他们看得热血沸腾,很爽,很爽。
目送她乘风而去,少林竟没有一个人敢追,这面子丢得着实太大。各路人马都在回味她刚才的风采,可没人料想,就是这个少女,在往后的数年,将平静了太久的江湖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年,她十三岁。
相距十年,再一次坐在这武林大会的会场上,晋琼摸着手腕处的十三颗檀珠,回想起少年时代的疏狂莽撞,不由得百般感慨。正难得想抒发一下胸中对年华易逝,韶光难留的遗憾,嘴里就被人塞进一只鸡腿,肥嫩可口,油香入味,味蕾得到了满足,什么狗屁遗憾全都一扫而空。
一面撕扯着鸡腿,一面不满地看着边上抱着只整鸡啃的少年:“融融,就打算只给我个鸡腿?”
高融风卷残云,递给她个完整的骨头架子:“喏,拿去吧。”
晋琼:“……”
“哪儿买的鸡啊,这肉感,嫩滑爽口,肥而不腻,得是个鸡中皇子啊?”
高融翘着二郎腿,捏着根花色鲜艳的羽毛剔牙:“来的时候这只长尾巴毛儿的鸡,一路都打着转儿的亲近我,又是蹭又是撒娇的,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于是你恶向胆边生,找了个僻静的地儿——”晋琼往脖子上那么一抹。
高融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对面的看台跑去个妇人:“夫人,不好了,您养了一年的那只七彩红斑锦鸡不见了,就找到这个。”妇人抖着手举起一撮带血的鸡毛。
那位夫人嗷儿的一声就晕过去了。
高融把不动声色地把羽毛塞进袖口,晋琼忧郁地望着天,把鸡骨头踢到了前人的椅子底下。
旁边递来一张绣帕,九仪面无表情:“擦擦嘴上的油。”
武林大会第一日,都是些小兵小将,她瓜子都嗑到嗓子快冒烟儿了也没什么大的动静。
“我去解解渴,你们先看。”话音刚落,坐椅上已不见人影。
九仪看了看桌上那杯凉透的茶,就知道这家伙其实是酒瘾又犯了。
昨日在天狼山庄迷了路,好不容易碰见个人,她却把正经事忘得一干二净,端着个老手的架子,把人调戏一番后直接飞跑了。现在忆来,都想直接把脑袋塞墙缝里去,今日万万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不如找个顺眼的人来带路。
晋琼刚踏出会场,就被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眼神洗了个遍,摇着尽欢扇,微微一笑,照得这满园的桃花,皆失了颜色。
凤眼一扫,三丈开外的树下有个人正在冲她笑。很好,小子,就是你了。
不等她开口,那人就走了过来,含笑如暖浪,束发以镶金梅花玉带,腰缠象牙云鹤带扣,墨衣流光,长靴无尘。手中持着一块双蝶戏花玉佩,在她跟前站定。
“孟如锦今日有幸能在此遇到晋姑娘,不知姑娘可否记得在下?”
晋琼也算是在情场纵横了多年的老手,又怎会不知他眼中的波光是何意:“像孟公子这般出尘绝逸的人物,晋某又怎能忘记。”嗯,没错。因为她根本就不记得。
孟如锦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如此,真是太好了,在下还以为前五次表白,晋姑娘都没有注意过在下。”
晋琼略有尴尬地摆手:“公子真会说笑,哈哈、哈哈。”
“这是在下请工匠特意为姑娘刻的玉佩,还望收下。”
接过玉佩,仔细瞧了瞧,玉质通透,晶莹细滑,凉意自来,晋琼一笑:“多谢孟公子这番心意,晋某愿意以酒相报。”
晋琼是路痴,这不是什么奇怪事儿,怪的是不论在哪儿迷路,她最后总能迷到酒缸前。出了天狼山庄,晋琼就无师自通了,里面桃花太多,害得她连酒味儿都闻不到。
一路上孟如锦都在打抱不平:“江湖传言果然不可轻信,晋姑娘这样神仙般的妙人儿,竟也能被他们叫出‘辣手摧花一只女表'这样龌|蹉的名号,姑娘真是委屈了。”
说完这话,晋琼已经停下脚步,孟如锦意犹未尽,抬头一看:群芳笑。广陵名气最大的烟花之地。
再低头,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纷纷摇着手绢朝他们跑了过来。
晋琼折扇一拍:“孟公子,请。”
孟如锦如遭十道惊雷劈过,玉面立刻染了土色,捂着心口:“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姑娘痛饮一番。”
晋琼露出为难之色:“那这玉佩。”
“姑娘收下,在下告辞、告辞。”
晋琼冷笑着看他消失在闹市的尽头,想自己被正道所鄙视的原因,大概还有爱喝花酒这一条吧。转身搂住橙衣佳人的水蛇细腰,广袖一挥:“今天谁把本楼主伺候好了,这玉佩就归她了。”
一干花枝招展的女眷即刻便似游蜂而至,簇拥着晋琼向群芳笑而去。刚走了两步,就有人带住了她的衣角,她一扯,衣袍却崩得更紧了,不耐地回头:“劳烦阁下松开您的金手。”
少年看了她一眼,慌乱地移开目光,道:“晋、晋施主,里面你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