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一生(1 / 1)
随着灯光的渐明,耳畔传来了唢呐的悲歌。歌声越来越近,灯光越来越明,一行披麻戴孝的人出现了,他们打着招魂幡,由一位老者领头,一路走,一路嚎哭。
走在最两侧的两个人,每走一步,都会在路边点燃一支蜡烛。烛火摇曳,在泥泞的村间小路上,留下一道晃动的银河。
哭声嗡嗡,唢呐断断续续,似乎比哭声更悲切,招魂幡随风飘荡,仿佛真得与亡灵发生了感应。
端木渡发现,在人群出现的时候,玉兰娘就呆立住,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双青年男女,一边走,一边洒出一串一串纸钱。他们哽咽着呼喊:“走好啊!”
“走好啊,娘啊!”
“娘啊,您朝明亮处走啊!看着脚下,莫要踩了坑洼!”
“娘啊,您放心走吧!”
“娘啊,您朝明亮处走啊!”
“您看着点路,莫要绊倒啊娘!”
一声声,悲悲切切,似乎可以绞碎人心,端木渡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呼喊,眼睛里不知何时盈满了泪水。
他想起自己拿从未谋面的娘亲,想起了生死无常,想起了宿命的悲凉。
左无为不知何时,走到了玉兰娘的身后,轻声问:“想起来了吗?”
玉兰娘嘴唇颤抖,一串眼泪扑落落掉在嘴角,她点点头:“想起来了……十九岁那年,我嫁给了元雄,从此成了刘家的媳妇。我并不爱他,但是,夫妻,不都是这样吗?元雄做小买卖……生活不富裕……但他是个好人,对我很好……婆婆是个勤俭的人,对我比较严厉……我就一直做活啊做活……耕地织布做饭推磨带孩子……一年到头,不曾清闲,在邻里有了贤惠持家的好名声……那些年,真的好累啊……”随着她的低语,她容颜开始发生变化,过往的每一年,都开始在她的脸上流动起来。
她浑然不觉,继续说:“所幸……孩子们渐渐大了……也都娶了媳妇嫁了人……不用我干活了,可我已经习惯忙活……不忙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我辈驼了,手脚越来越不利索,吃饭总是掉饭粒……还经常流口水……眼睛不行了,分不清孙子孙女了……元雄也老了,不似当年话多……我俩经常在太阳下坐一下午,谁也不说话……”
风霜染白了头发,雕刻了皱纹,摧折了腰肢。
她还是凤冠霞帔,但人已经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太了。
她颤巍巍地走到路边,看着子孙和同族走过,听着唢呐一声一声悲咽,还有那一句一句锥心刺骨的别离的嘶吼。
“这就是一辈子啊……”她喃喃地道。
端木渡拭去脸上的泪水,问:“您后悔吗?”
——你后悔吗?这平凡的一生。
——你后悔吗?这疲惫颠簸,充满了痛苦、平庸、委屈与枯燥的一生,像蝼蚁一样,不会被任何人铭记,不会被写进史册,不会追忆赞叹的一生。
——你后悔吗?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里闪烁着星星,仿佛这腐朽的躯壳里,盛装着一个新生而蓬勃的灵魂。
“不后悔。”她说。
你以为我的人生,平凡如同蝼蚁,疲惫颠簸,充满了痛苦、平庸、委屈和枯燥,但你并不知道,我的一生,也拥有无数的惊喜、温暖、欢笑和祝福。
我的一生,并不是一直在付出,我也在收获,我的父亲母亲,我的亲朋好友,我的丈夫,我的子孙后代,他们也给过我无法衡量的幸福。
这些,你都不知道。
所以你问后悔吗?
所以我说:不后悔。
再没有人说任何话。
老人挪着蹒跚的步子,慢慢地走上烛光闪耀的小路,跟随在吊丧的人群后面,一步热闹,一步寂寞。
一阵凉风吹来,端木渡打了个寒战,收回远眺的目光,发现左无为和兴叔早已经忙活开了。兴叔将木偶都组装起来,放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而左无为,则在一个木箱上面摆了香炉、香烛、黄符、朱砂和毛笔,俨然一个小小的祭台。
端木渡好奇道:“这木偶的入魂,是何种道理?”
左无为道:“傀儡本无魂魄,全是靠偃师的几根细线和出神入化的手艺,江湖中的偃师,练到最高境界,也不过是机关消息、手脚快善遮掩的奇巧淫技。如此的傀儡,不论何等高明,终究是死物。”
端木渡一惊:“难道你所谓的入魂,就是真的把什么人的魂魄注入其中不成?”
左无为笑道:“我若有这等本事,便不做偃师,而是做天师了。你道我为何来刘家庄?只因出丧之处,常有孤魂野鬼凑热闹。这些幽魂孤苦无依,贪吃好财,只要以利诱之,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附在木偶之上,供偃师驱使。公平交易而已。”
“原来如此……”端木渡点点头,耳畔忽然想起呼啸而悠长的风声,温度似乎也下降了几分。
兴叔喃喃地道:“他们来了。”
左无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温婉的面容平添五分犀利,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
她双手合十,低语念了几句,一指木箱,上面的四张纸符蹭地飞起来,啪啪啪啪,贴在四方木偶的额头。
然后,她双膝跪地,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祈愿道:“祖师爷请给口饭吃!”
三炷香插入香炉,香火一涨,又恢复了正常。
接下来,她便盘腿坐地,双手捏了一个端木渡从未见过的非常别扭的手印,嘴里飞快地念出一串又一串单音。
端木渡竖起耳朵,一个音节也听不懂,只好放弃。
这段念音非常长,又枯燥,端木渡听着听着,就打起呵欠来。转头看兴叔,却见他一脸戒备地四处观望,手里还拿着把桃木剑。
注意到端木渡的目光,他轻声道:“小姐正在与百鬼交谈,寻觅有意入魂者,这种交谈,可以吸引贪财好利的幽魂定下契约,也容易引来恶鬼凶灵前来勒索。因此这种仪式,护法不可少。”
端木渡一听,连忙抽出长刀:“如此,我也当个护法。”
兴叔点点头,随机又皱起眉:“你阳气盛强,本来比我更能镇住那些凶煞,可惜身上有一处至阴,恐怕是个大破绽。”
端木渡愕然。
兴叔指了指他挂在腰间的玉牌:“这血玉传言为幽冥忘川之滨三生石所出,乃阴气极重之物,小哥儿还是暂时摘下得好。”
“如此,我就暂时取下。”端木渡便取下玉牌,放到车厢里。
送葬的队伍走后,刘家的大院里只剩下几个村妇烧火做饭,等到送葬的人回来,大家一起吃个饭,这个丧事就算结束了。
村妇们切菜的,烧水的,蒸饭的,摆盘子的,各自忙碌,根本没有注意到一道红光射入大厅。此刻,大厅的几张八仙桌上,每桌都已经摆了三四道菜。
红光落地化作一位艳光照人的少女,左右看看无人,跑到最近的一桌,捞起一根红润丰腴的肘子啃起来。入口鲜香,肥而不腻,虽然已经在村子里其他的人家偷吃了好多,但现在根本停不下嘴。
正吃着开心,少女突然又化为红光消失于半空,那根啃了一半的肘子,哐当落在盘子里,溅起汤汁,弄脏了桌布。
一个村妇闻声赶过一瞧,立刻骂起来:“谁家的猫儿偷吃,真是可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