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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结局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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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苍雁一只血手死死攥住那锐利锋刃,微有停顿,低首望了眼自己被剑尖刺破的胸口,顷刻一股怨毒,直上脑际。

孙盈余突施偷袭并未得手,立时被江无缺推开。却到底犯了孤苍雁忌讳,对方恼羞成怒,一跃而起便要向孙盈余扑去。

孙盈余早料如此,若论弑父,她还未到火候。但江无缺先前的一再相让,已叫她的惊惧之心膨胀去了极点——这世上并无人比孙盈余更了解孤苍雁,因其共享血脉,有同出一辙的思维、算计、以及狠绝。所以江无缺再退,只不过是引火烧身,最终自拟困局罢了。

所以即便江无缺错愕,孙盈余也顾不得对方眼中自己弃绝亲恩的冷血与丑态,冒着无数人惊诧不已的眼光,她便做了这弑父之人。

孤苍雁回击,孙盈余并未再躲,一是目标庞大,二是有恃无恐。江无缺定要保她无损,夹在她与孤苍雁之间,运足内力,冒着真气爆体之危,举掌拍去孤苍雁面门。

孤苍雁以所夺利剑做挡,剑身尽碎,又以内力相抗,然而须臾便觉后继无力。前几番交手,江无缺果然留了实力,可如今连孙盈余都将那父女之情弃之不顾——原是世间仅存的血脉相承,如今却红着眼只求对方一死。江无缺已无从留手,掌风下探,势如破竹。孤苍雁面额受袭,五官顿时扭作一团,七窍溢出血浆,双目鼓突,不片刻却似脑浆都混血而出,人却已朝后倒去。

孙盈余听到那倒地之声,身形站得笔直,耳边死寂,甚至连脑中都变作空白一片。

江无缺回头,她却不敢去看那道视线。铲除孤苍雁,是孙盈余今次最大胜利,偏偏却是她抓了江无缺的手,是她逼他斩草除根,虽然在做出决定以前,连她自己也不信会决绝至此。

江无缺经脉被孤苍雁所创,内息异动,一时只得静立,望着孙盈余躲开了他视线。

那人群中的哄乱并不比先前平静,江玉郎一死,孤苍雁一死,皆是大快人心之事,只是由孙盈余与江无缺操刀,看起来始终不那么令人信服。

一介妇人,究竟是怀揣何种异能,竟一举连挫当今武林两大首恶?更何况,孙盈余是孤苍雁的谁,是江玉郎的谁,又是江无缺与江云的谁,再多的流言蜚语却不比那几人关系的错综,若说背后全无阴谋,怕是谁也不信。

江无缺克制住体内真气逆行之痛,论痛,并不及孙盈余。他其实希望那些人言之有据,孙盈余真能有一个非杀孤苍雁不可的理由,而非是担心自己交手时手下留情,遭了孤苍雁算计。

江无缺是为孙盈余留手,不希望到头来反是自己催生了对方的决心。因为曾经无数次,他没有给过她稍稍的体谅、甚至宽容。即便没有催眠术,江无缺也并非就能正视孙盈余为其所做的付出,未必就能思及她的感受。他太在乎自己的准则,定出界限,画地为牢,直至失去,直至有一日痛至欲狂……那些认真秉持过一板一眼的准则,终究成为他种种痛不欲生的根源。

到有一日,他还能自那深陷的噩梦中清醒,还有机会挽回,他以为自己再不会做任何伤及孙盈余之事。可原来他醒了,二人却已愈行愈远。

就好似孤苍雁杀与不杀,江无缺都希望孙盈余是依从内心,而不是强自认清形势。他早不在乎世人如何认定孤苍雁有罪,天大的罪,他自会负责,一力承担,可为何到头来逼自己痛下杀手的会是孙盈余?

当日送她离开,便是不希望有此终结。他已收起那些不顾一切想要回头、想要挽回什么的狂念,让自己放下了期待,可这些也不行么,不够让他偿还一分一毫昔日所犯的过错。

孙盈余弑父的矛盾,猝然间被江瑕的一声惊呼打断。

“江玉郎不见了!”

孙盈余猛地回头,便见人群之后倒地所躺的男装女子,她身旁,却再也不见殿主的尸身。

孙盈余一瞬间心神剧荡,仇心柳一个大活人被击晕在地,殿主无处可藏的尸体咻忽间消失不见,这么多人,个个身负武功,难道谁也没有看见?

江瑕明显不知就里,他身旁另有人提醒:“小鱼儿伯伯似乎也没了人影。”

这片刻便连江无缺亦是面色一沉,众人忙于四顾寻找尸体,江无缺视线微移,眼光便直直投向那方才藏身的封禅台处。

封禅台下藏有死角,不久前孤苍雁为祸,场面大乱,不论江玉郎生死,趁乱藏于其下的可能并非没有。

但最要紧的,是那之下还有道封印。

江无缺迈步,却是被孙盈余先行赶过。

眼看对方几乎是几步凌空跃出,江无缺无言,默默随于其后。

孙盈余其实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凭江无缺忽然转变的脸色,料想事情并不简单。

殿主一具尸身,落到小鱼儿手中,那岂非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虽然孙盈余不认为小鱼儿会是那种人,可到底事发蹊跷,殿主血肉又有神奇之功,难保不会有人临时起意?

孙盈余这一动,好些思路清晰的武林之人便随她而动。可谁都还未来得及靠近封禅台,反倒台下暗格之中率先跳了个人出来。

便见那人一跳老高,边跳边叫:“快逃,岩浆!”

孙盈余一愣,只觉轰然一霎热浪,眼前浓烟涌现,随即星炎飞溅。她都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一人自后猛地拖回,险险躲入一人胸怀,被反身紧紧相护,虽觉炽热,毫发无伤。

一轮喷发之势,火水退回封禅台下。那之前,江无缺与孙盈余是唯一所站之人,皆因小鱼儿一声“快逃”预警及时,岩浆惊现,众人才得了一线时机匍匐躲避。

可江无缺未忘域穴中孙盈余背部受撞的场面,再痛一次,或是再叫他忍受一次孙盈余痛至无声,他受不了。因此什么也未做,一时只将人抱紧,强行以自身背脊抵住那几欲将人熔化的气浪灼袭。

背上衣衫被燎,火辣辣一片灼肤之痛。

孙盈余由人抱着,只觉四周热力不减,烟尘入鼻呼吸不畅,恍惚地竟好似去了那世界尽头,万物毁尽,只余她与江无缺彼此

然而下一刻封禅台边沿地面断裂,土石下落尽归岩浆。孙盈余被江无缺迅疾带离了危地,回头一看,才知灾难远未终结,而只是刚刚开始。

最顶层的塔室自地面中心穿出一个硕大窟窿,其下岩火焚烧,黑烟外泄,这般阵仗再汹涌一次,怕是整座宝塔都要倾倒。

孙盈余却一点也不想逃命,她心中心心念念还另有一事,眼见小鱼儿离自己不远,一把抓住人问:“殿主呢?!”

小鱼儿看了江无缺一眼,看到那人稍稍侧身便不能隐藏的背部烧伤,蹙了蹙眉,没说什么。

江无缺见孙盈余欲往封禅台处探寻,一把将人抓住,转身问灰头土脸的小鱼儿:“他人呢?”

小鱼儿听对方问得平静,眸光骤冷,牙缝里挤出三字:“好着呢!”

他这话说得太合时机,正待话落,孙盈余便自那地表断裂的红芒中见到一人显现。光亮太盛,那人形由赤焰裹挟,一时也只得个行将熔化的轮廓,沥火而来。

孙盈余大声确认:“江玉郎?”

哪知手肘已被江无缺紧紧拖住,半步也不得上前。

忽现的人影便是江玉郎不错。且不久前也无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夺得这具尸身,是这人自行醒来,又以其身法,想要自场面大乱时摆脱仇心柳悄无声息地到达封禅台处,简直易如反掌。

江玉郎事先不知封禅台下有封印,江无缺知道,皆因有过轩辕剑侧的黄粱一梦。

而江玉郎本欲寻一处隐秘之所先行处理伤势、疏导功力。哪知小鱼儿从头盯他到尾,他任何一点动向,逃不过小鱼儿双眼。

二人于封禅台下交锋之时,被江玉郎意外发现封印,一时心狠,竟不顾自己也身处其中,毫不犹疑触动机关。

那封印之下的岩浆,本是千年前旱魃之火的一点延续,与万象窟地底不同的是,这火种被人刻意收藏而非毁灭,存于神武宫地底,所为,竟是其焚灭神躯的威能。

任是人是神,一入其中,肉销骨尽。

却正是这样一片炼狱之火,从未有人怀疑,黄帝不是于其乘龙飞升;恰恰相反,以其半神之躯,寿数何止百年,便是千秋万载亦能长存。而那人却选此自毁,一经逝去,世间再无其只言片语的传说,这才是神武宫由来。

而所谓封禅,不过是其后人不愿事实流传于世的一种掩饰。试想黄帝亲手断送天帝之女,天帝只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又怎可容其登天成神?

若是孤苍雁知道这隐情,发现自己一味追索,到头来却是死在了哄抢着一睹别人殉情之所的半道上,不知是何感受。

江无缺不曾将这些告知孙盈余,因为最当初便是他向小鱼儿提的计划,包括任由江云胡来,落得武功尽失、一身骂名。

都是为这神武宫一局。

江无缺设计了所有能将江玉郎自孙盈余身边抹杀的方法,一并带上了孤苍雁。他曾经以为这会是对孙盈余最为有益的安排,可唯独忽略的,是孙盈余并不想要。

孙盈余眼里,如今只剩了那自岩浆中走出的嗜血怪物。再返人间的仇皇殿主,见人便杀,甚至连他手下所剩寥寥无几的仇皇殿众,躲在暗地、甚至装死逃过了孤苍雁的清洗,却是在一拥而上迎接他们伟大的殿主之时,被人毫无区别掏空了心窝。

孙盈余所要不顾一切守护的,便是这样一个轻易将人命辗做齑粉的凶徒。江无缺过去用尽所有办法不去多思及孙盈余一分,便自然不会承认世上果真有这样一人存在,逼得自己妒恨欲狂。

正如他曾经想见,孤苍雁可放可饶,但江玉郎是他锥心之恨。

江无缺从未想过自己会执念至此,直至于孙盈余面前亲口承认。

说了出来,才将那爱那恨看清。

可爱已不能,恨已至极,向前向后,都无他可行之路。

孙盈余有多坚定的立场,早在离开宜昌的一路争执中,江无缺见识了透彻。

他是有不甘,但此刻毫不放松地死死扣住孙盈余,并不仅因不甘。他宁愿被恨、只顾一己之私,偏执而被孙盈余称作毫不认得的江无缺,也再不愿多承受一分失去的风险。

小鱼儿与江瑕上前缠斗,江无缺却并未相帮。他清清醒醒地知道自己根本也未在做正确之事,或者这一刻,也真的不是自己愿意承认的那个江无缺,但绝不后悔。

一侧,孙盈余眼中却是急切万分,矛盾交加。伤了谁都不是她希望所见,可唯独起死回生的江玉郎,是她好不容易费心保全之人。

哪怕那操纵殿主生死的方法是何等可笑,连天都斗不过那人,她却枉作小人,如今倒成了对方的眼中刺。

即便殿主对她多么容忍有加,再历轮回,终叫人心成劫灰。

孙盈余知道,那人所携腥风血雨,一步一杀,最终的目标,还是她自己。

小鱼儿拦人不住,满口叫嚣欲拿江玉郎偿命的各派,师祖至小徒,却是逃得一干二净。

没逃的,皆填成了尸堆,江玉郎脚印过后,血染遍地。

眼见对方走近,江无缺凝神以待。可早在与孤苍雁交手之时,他便迫出了全部实力。毕竟是速得的内力,硬抢的真气,几日内接驳的经络,哪里比得上江玉郎取火狐血再塑的肉身。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江无缺每发一次功力,多一分损耗,濒临一次力竭;江玉郎却是每增一分仇怨,多涨几分疯狂。他死已死得不易,活更活得离奇,每每断气前累积的怨气,足以支撑起屠绝整个人世的杀念。那纯粹是一种发泄,单凭本能便可冲破自身的极限,否则又如何对得起他一次次自地底爬回来?!

两人皆是全力一击,孙盈余尖叫住手,未尝不是一种拖延之计。

江玉郎果然侧了身,猩红双眼蓦地瞪向孙盈余。

孙盈余犹记得火狐幻象中杀戮饮血的殿主,与现下一般,徒有人形,却是更比野兽凶狠的神情。

连被其望上一眼,都有一种活物化腐、人血变冷的颤栗。孙盈余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想到那假死之法,才会比第一次废他武功的自己更为残忍。

这样的殿主如何会对她谅解,孙盈余想解释,却被对方一瞬捏住了咽喉。

江无缺出手,伤他些许,反令江玉郎变本加厉地反馈给孙盈余。

江无缺的弱点并不只有孙盈余,还有其以必死之心,却陷于是否令对方必死的犹豫间反复质疑自己。顷刻失神,已令孙盈余身处敌手。

那颈间被扼的疼痛,孙盈余自是再熟悉不过,双脚离地,人一瞬被带往岩浆翻涌的原封禅台处。

地裂边缘,一眼下睇,火泡争涌。

没有多一字的废话,那首次复活时还有的质问吼叫,这一次变为处事果决的平静。

江无缺赶至,“……孙盈余并未杀你……”似是而非的几字,孙盈余听不真切,便连江玉郎都未听进一字。

他记挂着对这人之恨……凶煞的红芒,日月凌空的光亮,孙盈余眯眼,尽其所能想要看清那人脸之上恨有多深,然而却只看到对方唇角微微的勾提,一抹嘲弄,令人窒息。

她死在了最不该死的一场算计。费尽心机,投父弑父,与江无缺决裂,却输在了一场假死。孙盈余自认做尽了所能做到的一切,不得谅解,至少该换个清清白白的下场。

那人眼里,自己真就如此歹毒么?

沸腾岩浆,轻轻放手……余光所见,已是将整个世界焚毁的鲜红。其实并非不能死,是这般死法任谁也不会甘愿!这一死,是如何偿还了殿主,还是如何回护了江无缺?孙盈余自知贪婪,她选了殿主,却又不愿见江无缺在与殿主的一战中落败。

两头不舍,唯有一点坚持到了最后,她愿陪殿主赴死,不愿江无缺相陪。

世上应也有人在最坏绝境牢牢抓住心中挚爱共赴黄泉,孙盈余却是历经过无数次被殿主自九死一生中推离,那曾经得到过的,自知珍贵,便不愿给江无缺的有逊于此。

身体下坠,她其实有过预见,就在即将被吞噬的最后一刻,手臂骤痛,有人将她死死拖住,扯在半空。

岩浆冲不过脚面,江无缺在她下落一刻便已借顾小纤材质特殊的长鞭,一手抓鞭,飞身进了断裂深处,一手将她抓住。

然而孙盈余抬头,眼中一瞬蔓延的惊惶,却让江无缺几乎眩晕,以为自己成了她此生最可怕的噩梦。

热浪汹涌,江无缺一条手臂及侧身完全贴覆于被岩浆烤透的石壁之上,皮肉冒烟,然而不及往事、不及孙盈余眼中对他的不信与迟疑,更来得刺痛。

她不想被他救,哪怕是同生共死,她也并不想。

江无缺从未怀疑过孙盈余口中所言的情意,然而这一刻,他竟然有所怀疑。为何,为何死在江玉郎手里便是心甘情愿,他再也未有过比令她平安顺遂更进一步的奢想,为何这也算作妄想?

他不知的是自己上方,江玉郎的面容已慢慢显现。孙盈余惊恐,想要尖叫,想要不顾一切摆脱江无缺的救援,然而这很难,她甚至以为自己的手与那人的生在了一起。

她不过是想他放手,所有都是她自找的,她非要在殿主身上获得一个宽恕,但又其实早知会自取灭亡。可这些与江无缺何干,她在殿主的好与不好间纠结万分,自尝恶果,悔不当初,却为何是江无缺要来为她的痛改前非妥协?杀妻之仇能放便放,殿主一命能饶便饶,何苦连死都要赶在一块?若真死了甚至都算不上殉情,孙盈余殉的是江玉郎,江无缺究竟是有多冤?

蓦地出手,孙盈余袭向江无缺手臂,对方失手,登时骇圆了双眼,几欲扭曲的面容,叫孙盈余怀疑那般失控变形的模样,如何便是世间无双的江无缺。

这样想的人,一入岩浆,尸骨无存。

下一瞬最先反应的是小鱼儿,一把夺过顾小纤手中长鞭,险险地将业已松开另一头的江无缺缠住身形,掌心磨伤,却到底将人拽上了实地。

江无缺摔落,半身成焦,长发都被燎去许多,蓦地抬头,小鱼儿惊骇。对方的一半脸不知是熏染抑或真的灼伤,早已血污与浓黑混合,亦不知是血块抑或烫伤,凹凸不平。额间的血下渗入眼,连半侧的眼白都被染成殷红,唇角亦有血线,而这张脸竟然会是江无缺!相比另半张的完好无损,肤净肌白,强大的落差被一霎提升至诡异。

难得的是这人眼中并无涣散,只是死死盯住小鱼儿,盯得人头皮发麻。

小鱼儿一瞬的杀气大盛,只想回头一刀宰了江玉郎。

那多时也未有下文的江玉郎,仍旧是站在滚滚的岩浆之侧不动。是什么让孙盈余以为他要去偷袭江无缺,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他既能亲手杀她,为何不能改变主意,要她试试死死生生,不断在临界点处徘徊、翻来覆去、死亦不休、究竟是何等绝望。

小鱼儿趁机向江瑕递去一眼,对方见之即明,松开早先点住穴道的江云交给熊霸,正襟迎接江玉郎大开杀戒。

哪知本是昏厥的仇心柳恰逢此际苏醒,微微睁眼,却是一眼瞧见自己的杀母仇人竟再次死而复生地立于世间,刹那满腔怒火爆发,一把挣脱众人搀扶叫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江玉郎被这一问亦是问得愣住,突然回转头来,怔怔看去仇心柳处。

仇心柳面色凄厉,咬牙切齿,质问:“那么多人死了为何你还不死,杀人凶手,你害死我娘,为何你还不下去陪她?!”

江玉郎面色骤寒,雩姬之死,将他的记忆一瞬间拉回当初。那段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抹去的耻辱,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为何活着,若是雩姬在世,他倒想问,为何让他活回来?为何连死也不得解脱,那火狐之血,只不过是怕他跌得不深、死得不惨,怕他还不够懂,怕他还不明白孙盈余杀他,原来是为取他之血!

“哈哈哈哈哈……”猝然狂笑,那笑态狰狞,听的人只当在看一个疯子。

哪知江玉郎笑罢,竟略有喘息地答了仇心柳疑问,“你娘爱我弥深,我杀她,不过是让她的爱发挥至极致,为爱牺牲,以死升华,难道不是她毕生最大幸福?”

“无耻!”即便是娴静似若湖,到这刻也再忍无可忍,冲前斥道,“你杀雩姬,屠我狐族满族,千条生灵尽丧你手,也是他们活该?!”

“哼,无知畜类,生老病死,浑浑噩噩,能为本座所用是它们无上荣光。即便你这漏网之鱼,本座要杀便杀,取你之血,才是你此生最大价值。”

“你要若湖之血,是否连我的血也要?”仇心柳嘶声大叫,“他人存在全无价值,是否唯独你有?!能获得无上力量真有那么重要,叫你六亲不认人性尽丧?哪怕再多杀两人多饮两人之血,你又能有何改变,即便你杀光这里所有人又能得到什么,你真正想要什么?!”

“住口!以为本座不敢?”

“他并非想要什么。”仇心柳微怔,回头见到江云面膛惨白,却是唇畔似笑非笑道,“孤苍雁再狂,尚有其心中所求,然而他江玉郎求的,却是这穷极天地、再无迹可寻之物。什么也没有,自然什么都要有,杀光我们,出了这神武宫,他还要杀光世人。夺来万物,操纵万事,是因有一人他至死也得不到,而就在前一刻,才被他亲手毁去。”

“江云,你这是激我杀你?”

“我不激你,你便会放过我们?”

江瑕接道:“他即便放过我们,也要看我们放不放他!此人疯得这般紧要,若是真放出去,武林岂非大乱,人间岂非浩劫?”

“说得好!”熊霸豪气道,“死又何惧,他杀了孙盈余,我要给她报仇!”

便是直到此刻,无人敢提孙盈余的名字,熊霸一语道出,小鱼儿立觉为江无缺归正的真气霎时乱走,江云熬不住喉间奇痒蓦地吐血,一干人等狠狠瞪住熊霸,将其瞪了个含冤莫白。

江玉郎笑道:“你们都要给孙盈余报仇,可惜日后却无人替你们报仇。”

话毕横空而出,明玉功冰封之力,虽与岩火相克,却是招招毒辣。江瑕一众非是泛泛之辈,却也开局便陷入苦战,眼看大局难撑,江瑕猛地回头,冲他爹叫道:“您老人家倒是动起来啊!”

小鱼儿气急败坏,江无缺本就有走火入魔之兆,幸他出手及时才得以约束,此刻发功发了一半,他若是能动早就动了。

却忽听背对而坐的江无缺开口:“你我内力殊途,即便勉强注入经脉,无补于事。”

小鱼儿惊喜:“你醒了?”

“我从来都是醒着。”

“可——”

“小鱼儿我很清醒,你只需知道此点便已足够。”

小鱼儿哪里信他,自孙盈余死时至此都是周身冷汗,一听江无缺自称清醒,就更是比哪一时都要警觉。

“你欲如何?”小鱼儿问。

江无缺不等小鱼儿收功便硬撑起身,散落长发参差一肩,俱是烧焦的蜷曲。

江无缺未答,小鱼儿便随他站起,出手拦道:“你今日不可再用丧神诀,那功法并非凡品,屡次突破定有大患,若被反噬你可能——”

江无缺已挥袖避开此人告诫,小鱼儿心下一凉,冲其背影道:“你只需再等一刻,江玉郎便会不攻自破。”见江无缺停住不动,又上前补充,“孙盈余之死已令江玉郎大受刺激,他体内有明玉功逆行,小虾他们轮番出手,拖足时机便能稳立不败。”

“我等不及。”

小鱼儿微怔,“你还说清醒,孙盈余人虽没了,但有一事你却不能糊涂,她最在乎的始终是你。”

江无缺眼中无物,抬头目视于他,半晌也只哑道:“我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

“小鱼儿,我一向信你判断,痴迷孙盈余,我的确错了。但就这一次,你放过我吧。”

小鱼儿双眼圆瞪,眼睁睁看江无缺于自己面前走过。那第一日于一名傀儡口中得知江无缺迎娶铁心兰的真相,小鱼儿已在不知不觉间对其心生不满。痴迷孙盈余,小鱼儿的确用过各种方法令江无缺结束那一时的意乱情迷。未曾做了离弃至亲的罪人,江无缺应该感谢小鱼儿。可是直到今日小鱼儿才明白,原来江无缺对他亦是有怨。未曾堕落未曾泥足深陷,却还是落到今日田地,小鱼儿不知自己该否后悔,毕竟他的确做过什么,更改了江无缺、铁心兰以及孙盈余三人的命运。

江无缺步步向前,愈行愈快,一面随手拔了无名尸身上倒插的长剑。剑主是谁不得而知,几成锋利亦是不知,临到接近战圈,一剑划出,江瑕几人的燃眉之危被顷刻化解。

江玉郎真正迎战江无缺。江瑕几人惊魂甫定,已见江无缺使出了前所未见的剑招,逼江玉郎几乎退至那岩火之畔。江玉郎本身有一脉不畅,不遇势均力敌的对手原也无碍,然而江无缺咄咄逼人,他疲于应对,却无论如何都聚不起胸间那一丝真气……

江玉郎心中通透,那真气,是在孙盈余焚做灰烬时走岔。

他纵然恨不得她死,身体最真实的反应,却又可笑得不得不承认。

退无可退之际,忽听江无缺开口:“你只有这点实力?”

江无缺话声极闷,全力拼杀时忽然言辞挑衅,并非他的做派。

江玉郎一心妒忌此人,骤然间功力爆发,那一石激浪的气劲甚至令身后烧着的岩浆冲天而起,火舌灼空,一瞬又被明玉功无比的寒气冻结。流动的热岩化作通体暗黑的冰柱,喀嚓一声破裂,竟碎成无数支细小尖利的冰棱,齐齐往江无缺身上射去。

冰棱有江玉郎真力,但凡射中,血肉之躯立时坑洞齐现,血水涌出,任凭江无缺神功护体,霎时也血染周身。

“是只有这点实力?”江玉郎半空下落,脚踩高处,反问江无缺。那同一时收在袖中的两手,却已颤抖得伸张不能。

江无缺低首抚着伤处,沉声发出一串不似其人的轻笑,“痛么?”

江玉郎蓦地攥紧十指。

江无缺笑罢抬头,依旧是半面的阴阳鬼魅,一眼被血充溢,其实自那眼中看人,世界一样是褪尽色彩的血红。

“你运功太急,寒气噬骨,既然一时半刻再难聚力,是否也该有时间听一听我方才未竟之言?”

江玉郎莫名看住对方,“什么未竟之言?”

“你竟然一句也未入耳?”江无缺问,“我叫破了喉咙,你竟然一句也未听入耳中?!”

看不懂对方莫名其妙的激动与反常,江玉郎冷笑,“难聚功力的怕不止是我,你此刻也要拖延时间?”

江无缺一掌拍去室角的立柱,乱石飞溅,塔身震动,问:“如此可听得进了?”

“……”江玉郎一时无语,沉默听对方道:“你这般实力,难怪盈余要不惜一切安排后路。”

“你说什么?”

江无缺惨笑,“你果真以为人死复生是这般轻易,孙盈余若要杀你,能由得你四肢俱在血肉俱全?你前番杀了多少人,嗜了谁的血,才能自那魂不附体的黑暗中爬回?这一次,还有谁能救你,你又如何自救?江玉郎,你想清楚,一身蕴灵之血,众敌环伺,孤苍雁妄图成神几欲发狂,究竟是谁在那一群虎狼间保你全尸,除了孙盈余,又有谁乐见你活,又有多少人巴不得你死?!”

“满嘴胡言!”江玉郎震怒,“孙盈余保我尸身只为灵血,若无这蕴灵之血,她只怕对我不屑一顾,看也不会多看一眼!你不是我,怎知从头到尾她对我起过几次杀念,又怎会知自仇皇殿开始,我在她手上死里逃生过几次?不是她稍有慈悲,而是我福大命大!说她杀我是为了救我,江无缺你自己信么,这手腕噬痕,这胸上剑伤,是假的么?难道留我一具全尸就是为了我好,这般天大的笑话也有人信么,江无缺你眼瞎了么?”

一时静默,江玉郎早知如此,止不住冷笑。

“你如此在乎,她对你不屑一顾么?”

“住口!”

“或者一面之词并不足信,或者孙盈余造死局便就是她自作多情,但你可否想过,若这一切就是真的呢?你胸上剑伤并不致死,腕间噬痕不痛不痒,你用些许代价,换来劲敌孤苍雁死不瞑目,立于最后、活下来的人才是事实,这便是结果,不可信么?或者你该找个出逃之人,一问便知,江玉郎死后的尸身在谁手里,孙盈余腹背受敌,可曾将你躯体离手片刻?她为何取你之血,若是无力自保,她如何护你平安?!孤苍雁与她一战,凭她本事,你可想过她有何下场?!对方要你尸体,她又为何至死也不放手,直到最后,才敢将你交予一人,那个你尚嫌不曾夺其鲜血的漏网之鱼、仇心柳。这世上怕也只有你的亲生女儿,才会恨你入骨的同时却始终狠不下心将你碎尸万段!”

“……”

“我此刻所言是真是假,只要你活着,不难验明。可即便只有一成机会是真,只有哪怕一线的可能孙盈余是不惜代价为你谋算,江玉郎,你会后悔么?你会后悔杀她前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么,会后悔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她么?她怀了你的骨肉,若不是借以牵制你的筹码,便是真心祈望与你退避江湖、共度来日,你心中,难道真不对那光景存一丝期待么?若我所言非虚,你真的一点也害怕么——”

“住口!”那立于高处之人蓦然尖叫起来,一手掩耳,江无缺话声已被他打断,却好似仍有恼人之言萦绕不断。猛地,江玉郎把手移至面前,尽是血,由他耳中涌出……是血,是江无缺的阴谋,要他痛苦,不是真的!江玉郎极力喘息,自言自语,孙盈余又怎会不该死,那世上最想他死的人,难不成还留着再杀自己一次?江无缺一定是疯了,那般无稽之谈也敢编造,当他真的色迷心窍无药可救了么,当一个人彻彻底底地被愚弄了两次,难道还要有第三次么——

“我叫你住口!”江玉郎失控大叫。江无缺冷眼观望,忽而抓紧时机,一跃至那人面前,举掌辟出,便要取其性命。

哪知江玉郎神情错乱,却仍懂得险中自保,接上一掌,江无缺回撤,二人谁也没讨到便宜。

江玉郎稍有清醒,望住江无缺道:“你骗我!”那话间听来,又似乎不那么清醒。

“你何不自己去问她?”江无缺再施奇袭,“盈余正在下面等你。”

江玉郎此击再未能幸运躲过,身中一掌,大口呕血。生死关头,却是求生之心重于一切,一招虚晃骗过江无缺,回头便冲去了小鱼儿等人所在。

谁又会想到,江玉郎理该濒死,更何况相距甚远,却竟然一瞬而来,一把捉住若湖,张口便咬住对方细颈。

小鱼儿大惊,江无缺随后而至,一圈人想要上前却被那狐血外泄的灵力所阻,更重要的是若湖生死,正在那人的齿噬之间。

过程并不漫长,甚至是飞快,对于江瑕等人却有如年月难捱。血饱之时那婷婷少女被弃置一旁,气息如残烛将尽,软作一团,狐尾抽出。

江玉郎突又回头,满嘴是血,一眼盯住人丛后的仇心柳。

“心柳……”江玉郎忽然伸手,朝向那面色惊惧的亲生女儿,话声温软,如诱人入梦般甜蜜旖旎,“心柳你过来,来爹这里,快来,爹带你去见你娘……”

仇心柳发出一声悲鸣。

江无缺忽至面前,扬手便将江玉郎手臂掀开,问:“你就这般想活?活着真有如此之好?”

“好?”江玉郎含着鲜血,嗤嗤发笑,“如何不好?我用尽心机牺牲一切也不过是但求一命。只要能活,我可尊严扫地,可杀妻弑父,没有人比我江玉郎的命更重要……江无缺,我不是早就教过你么?”他问完却又将笑意滞住,脑中恍恍惚惚地想到,那不久前,也好似有这样一人曲意逢迎,扯着他衣袖哭说,那些原是情有可原……不是弑父,是江别鹤欲独吞丧神诀;不是杀妻,是胡夫人心甘情愿以命换命,而他根本没有权利选择生死……

以后,永世,将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那番话。那些可笑至极的言语,罔顾现实只为讨好于他,他不是被逼,也并非情有可原,这世上,没有人能阻他活下去,只除了一个,已被他亲手处置。

脑中轮番的幻象,令江玉郎头痛欲裂,与江无缺几番交手无分胜负,可愈是死期将至,愈是不甘一死。他有若湖之血,又有整个狐族之血,惨叫过后,幻象尽除,一举重挫江无缺。

那一地尸体与人,除了江玉郎,再无人爬得起身。

江无缺自知极限将至,目视于前,一手却背至身后隔空弹出一道气劲。那气劲直指江云,一冲入穴,恰到好处地为江云解了穴道。

对方手脚得以动弹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发出一声令所有人大惊失色的轻唤,仇心柳因这轻唤猛地阖眸,满眼噙泪。

“盈余……”江云望向岩浆之处,满目柔情,似吐露世间最为缱绻的情话。

人跌跌撞撞地爬起,循着那所望之处,经过江玉郎身侧向前走去。江玉郎本该一掌将其击毙,然而心头被对方所唤叫得一滞,一并扭过头去,似炼狱却又似迷梦的红芒之中,隐约地凝出一道人影,愈看愈有些真切,江玉郎一阵清醒却又觉一阵得以沦陷的满足,忽地,视线复又迷茫起来。

江云停在岩浆之侧,伸手,如着了魔般去抚住那虚无至极的烟尘,却似抚着一人面容。“盈余……”他扬眉,露出泉破冰封的笑意,“你真的没死……真的还在……”

江玉郎由最初的不能置信,亦慢慢靠近,望着江云伸手,望着他如获至宝,触手可及……那指尖一点点划过,竟真是孙盈余模样,那一年,初入仇皇殿,鲜肤胜雪,最好的模样。

“是你?”江玉郎讷讷发问,虚幻处递出手去。

自光亮中走出的孙盈余,便也遥遥向他张手,不言不语,抿唇而笑。

“你回来了?”江玉郎愈发靠前,竭力伸手,“为何不过来,我不会再杀你,还是不肯回来么……”

无人应答。

“若你不存害我之心,如何还会怕我?”

“过来啊……”

“我所做一切,只为求你,你真的不知?”

“孙盈余,你可否看看我……”

“可否爱过我?”

脚下一空,人已跌落。

江云收回探空之手,冷冷看向那将堕岩浆之人。

然而此时,一道人影越过,却向那下坠之人伸出手去。

……

半月后,孙盈余扶着腰肢,混迹于市井间听风。

神武宫惨案,各门派半数之后又死半数,惨过万象窟。

据说那一战是江无缺大获全胜,武林盟主身死,仇皇殿主伏诛,仇皇殿飞雁山庄余党一个不留,尽数归西。

封禅台毁,岩浆泻,宝塔塌。

孙盈余醒时,其实就已见到那剧变后的残垣断壁。

救她的“人”是九尾狐仙,相信除了非人,没谁能逆转乾坤。

救她的理由就如同当日向她释梦一般简单,火狐族要留一后代。若湖的血被殿主吸干,仇心柳分血相救,因此无人送命,却再也没有至纯之血。

有一个,在孙盈余腹中。九尾狐再做解释,跌下岩浆一刻她不可能及时出手,令孙盈余自救的是她腹中胎儿。换句话说,是母凭子贵。

可命本该绝,孙盈余险生,透支了妊娠之后的大半寿数。简而言之,一旦火狐血脉出世,她也将命不久矣。

那作死的狐仙言尽于此,孙盈余得到的所有情报,只有若湖与仇心柳平安,其他人不在大仙的考虑范围。

可怜她千里跋涉,历时半月好不容易回到中土,临盆在即,却被听风得到的消息给了当头一棒。

神武宫倒,武林众人皆逃。可那群人逃得不远,小鱼儿他们除恶归返,便轮到了众审江云一事。

江云最终无事,皆因他武功已废,不能再祸乱江湖。另一点,却才是他得以脱罪的主因。

那主因是,江无缺子债父偿,众派面前,断剑自绝。

孙盈余初闻风声,真要吓得跪地。好在她一路寻来,便也得知江无缺自绝被救,虽未死成,可是至今未醒。苏樱医术了得,到底救回了一个活死人。

江湖各派有鉴其况,再未滋事。

除此之外,另有关于一人消息,孙盈余一路上也是收获噩耗居多,那人便是殿主。

殿主被孙盈余杀过一次,是设局;第二次,江无缺等人动手,确认跌下岩浆,十死无生。

孙盈余抚着肚子呼吸堵窒,再怎么说,那也是孩子他爹。

可她明明放弃了,偷偷摸摸想要靠近看江无缺最后一眼时,却发现殿主根本没死。

那一众人落脚安庆毗邻的桃花村,山清水秀,物美地灵,宜病宜人。

殿主被小鱼儿关在村后山神庙神龛下的暗室里,被孙盈余误打误撞遇见,将人救出。

殿主失踪,这回小鱼儿却气定神闲,毫无急色。只因孙盈余找到人时,那人不仅内力全无、手脚筋被断、大半边身子被岩浆灼伤、容颜毁半,最令人放心的是,殿主已疯得谁也不认。

小鱼儿是有多恨他,才会留一个终此一身不能见光的疯子活在世上,而非一剑将其了结?孙盈余被对方害得命绝,见到殿主时,仍旧是胸中犯痛。

那一对眼瞳转灰,白发依旧,多数时比周边陈列的器具还要安静,兴许是被关得久了,可惜还是要疯。

孙盈余直至分娩前,抓着他的手,都未能将人唤回。她又能将他如何安置,若非容貌尽毁,走在路上都要担心他被人乱刀砍死。

还有需人照料的婴孩。孙盈余只得了个时日无多的批命,却又无人来告诉她无多究竟是多少。

数着日子一去半年,江湖渐有江无缺劫后醒转的传闻。

又不久,安庆武扬镖局与九秀山庄黑家联手设群雄宴,庆贺江无缺大难不死,更为毁誉参半的江家正名。

孙盈余体力每况愈下,得悉此事便于心中奇痒难耐。

她很想再见一次江无缺,哪怕见之无益。

她找了为人厚道的邻家,给足了银两,代为照料殿主。群雄宴前,抱着孩子上了安庆。

那安庆城的热闹浮华,与她记忆中的不遑多让。

武扬镖局,熊霸黑惜凤出门相迎。

原来两家背后还有这样一层渊源,携手宴客,也因喜事将近。

孙盈余从来都认为这二人匹配,只是太多人当了巧巧与熊霸是青梅竹马。可巧巧心思太广,天南海北闯荡游历才是其一生宏愿,与每日但求吃好吃饱的熊霸截然相反。

黑惜凤大小姐初初自然看不上熊霸,奈何下了重本也未能将江瑕套牢。熊霸许久之前看黑惜凤的眼光已是不同,人又憨厚,被黑大小姐日日责难也一味傻乐,其实能与这种人相处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孙盈余打听了神武宫后各人的动向,江无缺不必说,昏迷时留在桃花村由小鱼儿苏樱照料。

江瑕因华紫音独返祁族而终于死心绝念,陪着若湖去了恶人谷的火狐洞天,一面聚集精怪灵兽重建洞天,一面又有恶人谷故友相伴,日子也算如鱼得水。

巧巧仍旧是满世界猎奇,时不时回家看看她爹恶赌鬼轩辕三光赔光没有,也会去宁芳探望一下当年的奶娘。

仇心柳该说是这群人中最有抱负的一个。有殿主多年熏染,又有现成的仇皇殿旧址,很快便在其上开宗立派,拜了江云的师傅风行雅做开山祖师,创立神剑门。

再说江云,当初仇心柳建派,自然是千难万难。江云为其在最艰难时请来了风行雅,且帮衬处理门中事务,虽无内力傍身,御内服众的手腕却一点不弱。可惜神剑门初具规模,江云便因身份敏感功成身退,此后去向不明,也极少返回桃花村探视江无缺。

因此才有群雄宴更深一层的意义,令各奔东西的故友重聚。这不是,连孙盈余都想要再看一眼旧情人。

可惜她见了除江无缺以外的所有人,唯独那作为主角之人却意外缺席。

便连江云都于宴后赶到,只因得了小鱼儿的传信,说孙盈余尚在人世。

千里赶回,江云只为确认一事,孙盈余活着。然而两人见面的过程当算局促,独处时五句不到的寒暄。

孙盈余眼里江云已略微不同,再不是劲装佩剑。那剑已不再,褒衣博带,不知的以为他是最冷清的文士,甚至还染着文人骨子里的狂傲不羁。

他本可重修内力,江无缺安排他武功被废,不是为废,而是为立,可惜他已不再握剑。

孙盈余不敢猜江云如此决定是否与自己有关,只知他失了剑,也失了眼神里摄人心魄的锋利。

如今有张俊美儒秀的面孔,却是最普通的精致。

小鱼儿是唯一知道孙盈余来日无多之人,却竭力反对她最后一次坦诚,将死兆闹得人尽皆知。

江云早时被江无缺抢了以死谢罪,父子关系却无太大改善。江云不是不识好歹,可识得感恩不代表芥蒂可泯,孙盈余在江云身上造了多大的孽,就证明于此人心中还有多少放不下的念。终究要他放手他也放了,难道非要看着一生挚爱翻来覆去地死,落到江玉郎那般下场,她才能满意。

孙盈余找不出理由反驳。但是小鱼儿又说,她可去昆仑山找闭门不出的江无缺,这回专为他宴请群雄他也不曾露面,看来还是要孙盈余亲去看一看形势。

孙盈余有着同样的顾虑,小鱼儿却笑,她能活多久,或者真的死了,未必能令江无缺痛苦多增一分。只因那人醒来后将有关孙盈余的一切全忘了,当他是真的也好是装的也好,总之这最能隐忍之人的底线已全试了出来。

代江云自绝,江无缺有多大可能是别无选择,又有多大理由是寻求解脱?断剑由来,不是信手掰断了剑以增视效,而是胸膛两剑,一左一右,贯穿胸背,还了对孙盈余所有亏欠。

孙盈余想不到江无缺明知当日举剑相刺的真相,竟然还是选择不放过他自己。

那有关丧神诀的反噬,或者真不是江无缺伪装作假,或者他真的忘了。

那么孙盈余再出现于他面前其实毫无意义。既然毫无意义,对方不会喜悦也不会更痛,那她为何不能在死前一尝心愿呢?她想见他,哪怕见过之后更会死不瞑目。

小鱼儿为她打点了一切,火狐的血脉,也寻了借口托于若湖带去火狐洞天。

临由安庆动身的晨间,春雨稀落,孙盈余在出城之前,见到交错长街的尽头,静静站着那被细雨侵身之人。

孙盈余举伞,翠色衣裙,是她此生与江云的最后一面。

不久后赶赴昆仑,登上雪山。那山巅雪松、断崖、无边云海,看云之人,迎风之姿,常年如一。

孙盈余走去那人身后,是日大寒,晴空无雪。

崖岸边披衣而立之人,有着始终颀长单薄的身形,冽冽风中,衣发被拂,如塑沉静。

小鱼儿言其大难不死,人便不是当日的江无缺。当日的江无缺,故友设宴,亲朋相邀,必会如期而至,不会连表面的礼节也无心维持。

小鱼儿言其终究变得冷漠,扒去了伪装,释光了善意,或者世上真的并无太多值得江无缺温柔以待的物事。

若一个人骨子里便是死寂,表面的平和,倒不如拒人千里的冷漠更为真实。

孙盈余听厌了小鱼儿的分析,觉得真有一日江无缺温情不复,那个也未必就是他。况且江无缺卸下了孙盈余的重担,一切不过就是回到当初。

是她不好,明知可悲,还要千方百计拖对方与自己下水。

可同样的情形,同样的进退选择,她每一次都不会错过,或者可能稍有恐惧,或者会不断犹疑,但终究还是会伸出手去。

向着那人,百般煎熬后套着不存逻辑的近乎,“你这样站着不冷么?”她问。

江无缺听到问题,眼光如一,回过头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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