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一零五章(1 / 1)
事实证明,房门外阶前的血迹并非殿主所留,否则江云不会为其掩饰。
如果不是殿主,其他人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我曾寄希望于自己能够打动那人,事实又证明我错了。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自己开了窍,给了殿主机会让他旧梦得圆,我以为是委屈了自己还他的债;可人家没想要啊,是我舍不得被他铭心刻骨,是我想要破镜重圆。
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狠不下心杀我,却狠得下心对自己。把我安排给江云,果然是让自己彻底死心的好方法。
或者即便当日被江云所伤,殿主仍旧有独自对抗小鱼儿与武当的实力。江云不是他非争取不可的棋子,他只是很大度地替我找了个归宿。
等来日他觉得那爱念淡了,便会真的杀了我,于他而言也就不会那么痛苦。
只有江云是最无辜那个。我得不到原谅是我活该,江云好端端立了天诛地灭的誓言,可其实他在我身上做什么都是浪费。
我很想劝江云学殿主一般对我死心,但江云虽然不偏执,却又比任何人执拗。
我知道他不是怀着占便宜的心态与我洞这个“房”,一切都是权益之计,如他所言,都是做戏。
做戏,心里最放不开、最不能作假之物,怎么做戏?
我也想做戏说自己从来没喜欢过江无缺,说说容易,一句话的事情,可越是口是心非,就越是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我以往也说过谎话,但爱与不爱从来都坦白得很,也执着得很,实不知那口不对心的违心说辞,不止骗人,还能伤己。
甚至还将江云拖下了水。
等又过几日,江云夜夜醉得不省人事,我就知他不是旧习难戒,而是借酒醉避开与我接触。
两人被安排共处一室,似乎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相处之道。
江云白日时冰冷威仪,墨玉束冠,执剑杀人,不苟言笑。夜晚人所不知之处便有如烂泥,每每被殿主派去监视之人抬回我面前,衣衫凌乱,酒渍邋遢,我都要认不出是他。
殿主自然纵容他,而江云也是有心做给那人去看。
两人恨不得让彼此死,不,殿主是让他求死不得,江云却是尚未得到机会手刃仇家。
再这样下去,全天下都知道江无缺的儿子重投殿主怀抱,就是不知江无缺是否知晓。
那人难道以为有了小鱼儿代为照料,江云以后死活好赖都与他无关?
我看殿主讽刺得一点没错,为何江无缺与江云相认那么久,却始终没有把明玉功的导正法门教给江云。
就因为师门有命不准外传?就算他江无缺内力尽失不能助江云一臂之力,还有小鱼儿苏樱,一大家子聪明绝顶之人,拿着明玉功最本质的要诀,我就不信治不好江云。
我如此想,但其实忽略了我也懂得明玉功,我还有钻研多年的医术,但是江云每日醉酒,将自己与殿主对战时所受的内伤一拖再拖,体内走火入魔的真气冲撞,不知哪日就会失控爆发,我却自问没有办法医他。
他在清醒之时从来都说他的事不必我管,但我追随殿主又是谁在多管闲事?
殿主要他杀人他去,要别人来杀他他是否也要妥协?如果江云是在寻找机会除去殿主,那在此之前他有什么资本保证自己活到那日?
我这夜准备了醒酒茶,灌了江云整整一壶。
他慢慢睁眼,唇边溢出茶汤。
“醒了么?”我问他。
他坐起身,擦了水渍,颊边不协调的红晕渐渐褪去。
“我将明玉功的心法要诀传给你,你留心听着。”
“不必了。”江云却道,“他很早之前就已给了我。”
我皱眉,“那你——”
“我并不需他违背师命传我明玉功,况且走火入魔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我实在听不懂江云的逻辑,“你这么介意,就这么恨他?”
江云胸口有微弱的起伏,沙哑道:“我没有立场恨他,最多也不过是嫉妒。”
“我已对你说了,我……”
“安庆成亲之前,他曾问过我一个问题,问我对你可是真心,问我自认这真心能坚持多久,可否一生一世?当时他谨慎的模样似乎是女儿出嫁而非替我娶亲,其实只有他自己看不见而已,他对你如何,只有他自己不愿认而已。”
我愣住,江云如此评价江无缺,若不是知他们父子关系,我甚至会以为他这是在学小鱼儿替江无缺游说。
“为何告诉我这些?”我问。
江云轻轻一笑,那笑意若有似无,脸颊上延宕消失,昙花一现。“若你是因为我而有过什么决定,抑或说过什么违心之辞,从今日起统统收回去,因为我——”他转正视线看住我,“不需你怜悯。”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
“若他终有一日舍弃一切到你身边,我不会原谅他,亦不会原谅你;但若你是因我而怯懦,不愿与他一起,我亦不会原谅自己。”
江云说的这句话,我反应起来有些缓慢,眼前的情景飞逝,好像忽然间回到那一年盛夏,英俊寡言的少年牵我的手,告诉我他喜不自胜。一晃眼,那人仍在我面前,眉眼依旧,只是神色凄寂,望着我,叫人连呼吸都觉不出了一般。
我满心惭愧,惭愧的是我一直在说对他有愧,但或许我心里并不是很在乎,说的话,做的决定,没有一件会为他设想。
不能与江无缺一起,是因为我这人在江无缺眼中已经一塌糊涂,还因为我想挽回殿主,因为我对殿主的感觉从来都是复杂难解。我爱过那人,我比自己想象得更为在乎对方,是以我只看得见我在乎的,无情得,连殿主都不如。
“我今日是怎么了,”江云自嘲,“你并不想听我说这些。”
“的确。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你像在交代后事,像要把从未说出口的话一次性全都告诉我——因为或许明日就没机会了,因为你心里很明白这样下去等同寻死,为什么不离开?无论你是想救我还是杀他,至少要活下去。”
江云静静看我,这还是第一次,我松口与他讨论被救。
他安静片刻,低声道:“我不会有事,至少不会死在他前面。”
我露出鬼才相信的神情,江云紧绷的神色缓了缓,现出一抹苦笑,“别忘了,他与我一战也只是两败俱伤,我有仙人根基,并不输于他。”
“仙人根基?”我先前就听江瑕提过,“那是你在寻五行秘宝时得到的奇遇?有了它就能成仙?”
江云笑,“不是,只是一道丹田之气,却神奇在源源不绝,可助我功力提升。”
“原来如此,那似乎不能与火狐血相提并论。”
江云见我现出苦恼,安慰道:“仙人根基乃世间正气,火狐之血却脱身妖灵,有生克之理。况且江玉郎以人身负妖力,悖逆天道,终成魔。”
“你的意思是?”
江云寒下目光,“这几日我追随他左右,亦非全无收获。江玉郎或许不如表面看去的风光,或许火狐灵力于他体内太盛,已经开始反噬。”
“你说什么?!”我心口一颤,却是由江云眼中发现自己反应过激。
“若是反噬开始,他会怎样?”我问。
江云摇头,“我不知道。”
我心里笃定殿主生命力惊人,哪会料到有这种隐患?其实妖力反噬会有何等结果不难猜测,要么妖化要么兽化,若是入了魔,再多加一条嗜血。虽然眼下殿主几乎就已是此种状态,但他毕竟是人。
“反噬之初仍有方法阻止,晚了的话……”
“什么方法?”我问。
兴许太过迫切的发问,令江云不得不认清我的初衷。
他垂下眼苦笑,“方法很简单,便是杀了他,泄了他的火狐灵力,永绝后患。”
我满心的冀望一瞬间便泄了气,怔怔地瞪着江云,忽而又听他道:“但或许还有另一种方法。”
我等他说出答案,他的答案是:“以中正之力,抵消他体内狐血。”
“中正之力……”我沉吟,脑中陡然闪现四字,“仙人根基?”
虽然这四字我真正脱口而出的只有第一个“仙”字,江云却似乎深知我要说什么,望着我,默不作声。
“我……”
“仙人根基的依附在于真元。”他声音很轻,轻得需要人侧耳凝神,“换言之,要取得仙人根基,只有吸去我内力一途……盈余,你要将这个方法告诉他么?”
“我……”我心思混乱,本想问出解决殿主反噬的方法,不期然却成了我对江云态度的一种测试。
“不会的,”我道,“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江云似是怔了怔,唇角慢慢浮起一抹笑意。他此际是大好年华,笑颜也该是真切饱满,却不知是削瘦还是憔悴,笑靥处堆挤出极浅的纹路,没有年少的稚嫩青涩,只有些尘霜。
事后回想,他本不需将此事告诉我,在还没有任何把握之前透露对自己如此不利的信息,除非他真的要借此考验我的态度。
但他自己的态度本身也是个问题。该夜的烛光并不黯淡,他不需要将音量放得低之又低来营造一种暧昧,低得,好像要令什么人竖起耳朵来听清他每一句话……
……
不久前,我爹派武当弟子前来与殿主挑衅,经江云一番处理,众弟子有来无回。
这样清静了数日,又一夜,突有大队人马夜袭庄院。
我醒来时就已不见了睡在地上的江云,外间人声喧杂,灯火如昼。我在这样的情境下理清大梦初醒的思绪,骤听一声厉啸,跑出去,便见到剑拔弩张,殿主与我爹的势力,早已分庭而立。
是我爹,千真万确,飞雁山庄主人、天尊孤苍雁,不辞千里,亲自前来。
我爹一见我露面,便不知使了什么暗号,手下之人一应向我涌来。
“拦住他们!”殿主一声喝令,大批侍卫便又人墙一般堵在我身前。
“江玉郎,本天尊要的人,你也敢留?”我爹内息涌动,开口说的每一个字波澜不惊,偏偏听者却觉心跳雷动,五脏痛楚欲裂。
殿主是那内力加诸的正中心,远远地见他白发飞舞,真气灌注,衣衫猎猎。
二人拼的是内力,无一招一式,身周却真力溢散,平地起风。
与他们相近之人抵受不住汹涌如刀的内力,要么哀嚎出逃,要么当场吐血暴毙。
我面前原有两股势力,这时也都屏气凝神,强强对战,无人敢轻举妄动。
却不曾想,这样的僵局被一剑打破。殿主背后中剑,真气顿泄,我爹大喝一声推掌向前。殿主失先机出手相迎,却叫对方一掌逼退,一退再退,退路上连人带物,但凡挡路,一律俱碎。
我亲眼见殿主被逼到墙根,乱发、连带衣幔冲天而起,当空翻卷,将他人形都遮去大半。
我再不能忍耐,扒开侍卫上前,结果第一个拦在我眼前的,是江云。
江云手里还握着光可鉴人之利剑。殿主的血很稠,那剑很亮,像什么都不曾染上、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刺进去就是刺进去,我抬头,以不能克制的心寒开口:“让开。”
江云一步未让,他身后,已听我爹讪道:“她竟没有把丧神诀给你……”
想我爹自得丧神诀开始就好似入了魔障,什么都以丧神诀为先,那丧神诀教人堕身成神,他也去信。今次来找殿主,又是为丧神诀!
很快,我爹倾身靠近殿主,“咦”出一声。
我这时已有些预感,心中恐慌,哪还顾得上江云,绕了他跑向殿主。
这次再无人拦我,却见那不远处靠在墙根的殿主,满身长发被我爹一把揪住,扬起了脸。
那是一张有别常态的脸,苍白胜雪,唇色铁青,满眼血雾弥漫的红,是一整双眼,没有瞳仁没有眼白,只有赤红。
“哈!”我爹冷笑一声,“怪物。”
我本已靠近的脚步蓦地停住,殿主不知如何察觉,忽地以袖遮挡,高声道:“走开。”
那一声已相当急促,如同常日般严厉,却其实叫人听得痛苦。
我爹手一挥撕裂他衣袖,殿主蓦地扭头,目光朝我,我却不知那被血色笼罩的双眼是否看见了我,只见他迅疾又把头别开。
“瞧你的模样,”我爹言语讥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天尊如何放心把盈儿交给你?”
“够了!”我抢上前挡殿主于身后,“你要的人是我,何必管他是人是鬼。”
我爹一见我自动送上门便眯起了眼,父女两人多日不见,他一脸的冰冷审视望得我心寒。既然是如此重逢,为何要来,为何非要把我从殿主手里抢回去不可?
“你这是在为他求情?”面前之人问,“当日你为江无缺与本天尊反目,今日还不知错,还要帮他?”
“是。”
“你可真叫人失望——”他话到一半,猛地张开五指于我面前错过,一掌按住殿主头顶,余后几字阴冷吐出:“既然如此,更留不得他。”
“住手!”我大叫,一把抱住对方手臂,脱口而出:“爹,不要杀他,我求你……”
“滚开!”
“为什么?!”我终忍无可忍吼道,“为什么我在乎谁你就要杀谁,为什么我想要他活着的人你就非要他死?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与你为敌,你说什么我都言听计从,我甚至为了你下手取他性命,可他宁愿死也要我活下来——你是我爹,为什么事到临头保护我的不是你,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比你更爱我,可也偏偏是因为你,他恨透了我——”
说到最后,我已口不择言,甚至不知自己是在哀求还是在发泄,双目刺痛,眼前只有那人面如铁石,冷冷对望于我,沉道:“让开。”
我反身,一把抱住殿主。
我爹身后想把我扯开,我不管不顾地死死搂住殿主,下腹抵住对方,不知是幻觉还是怎的,竟忽然觉得殿主的手回应了我。
他从来不曾对我假以辞色,自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安庆那座名叫相见欢的亭子。
他也在许久之后履行了他的承诺,恨我至死,哪怕一世两轮回,那恨也不能释怀。
可他此刻抱紧了我,我将头埋在他毫无温度的颈间,忽然觉得这很重要,那爱与不爱才是无足轻重,只要能得他一句原谅,我愿与他抱臂而亡。
耳根处,能感觉他嘴唇的贴近,冰冷异常。他忽然,迎着我耳侧道:“你是否觉得自己很是无畏,为本座与生父以死相抗,可本座蒙你此举,只觉恶心,滚!”
话落,他一如所言一掌拍向了我,那一掌运注十成功力,虽未伤我,却以劲力令我一飞老远。
我站在屋顶的瓦片上,听到我爹在院中下令:“抓住她!”
我见到我爹脚边殿主软下了身子,那一刻火把的光芒很亮,亮得人都要生出幻觉,似方才那般拼尽全力的一推,他不是第一次。万象窟里也有这样的分离,众石坠落,地宫倾塌,他推开了我,他为何不是拖住我作为陪伴,他为何连对他自己都言而无信?
“发什么愣,快走!”我身后突兀传来一道声音,我吓一跳,猛地回身,却来不及看清,便被人一把拖过飞出了宅院。
这位捉着我一路疾行的黑衣人,面上也蒙着黑布,但即使是摆脱了火把的光亮,一瞬冲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他那把声音。
那道声音太有特色,记忆尚还清晰,便就是数日前被殿主废去武功、挑断手筋、且绝不可能以如此轻功出现于此处的武当派掌门、魁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