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第九十七章(1 / 1)
江云那一番搜掠是真的狠,狼藉之中除了床板没被掀翻,江无缺先前坐的凳子,面前所对的圆桌,唯此三物幸免。
那人走后,便显出了死寂。
江无缺跪在地上,伸手一点点地规整乱物,神情木然。
他一整日都未缓过心绪低落,这时更甚,眉目半垂,怔怔地望着手边发呆。
待到起身去扶半倒的书架,脚下踩到一物,他便低了头。
那是早间被小鱼儿随手带进房中的铁剑,江无缺弯身,将归于剑鞘的长剑拿在手中。
他望着那剑静静地看了一阵,便伸手要去拔剑。
剑刃光可鉴人,圆桌之上烛火温吞,长剑“刷”地一声出鞘,江无缺丢了剑鞘,反倒将长剑横握,举在自己面前。
剑上的光泽映着他的眼,拭剑一般两指拈住剑锋,由剑身滑至剑尖……
他怔怔地将那剑望了许久,忽然五指猛地抓住了它、抓紧了它——到这时,他眼中还是茫然,仿佛无所谓痛,脸上神情更是冷淡,手指间血水几乎是在一瞬间溢出,一滴滴汇成了线,染了他满手。
他望着自己的手出神,手上关节紧得苍白,他却还要用力,我心咻忽便窜上了胸口,才要破门而入,他却已松了手站起了身。
那不知是否伤了筋还是断了脉的染血之手,他浑不在意看也不看,另一手持剑,直直地便要朝门边走来。
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却觉这一刹那的思考漫长无比,我想到很多种可能,自己与他见面,会是何等结果。
结果就是我胆怯,向黑暗之中急速地隐匿起来。
那扇门很快便由内打开,江无缺执剑走出光外。他整整一日待在床上,长发早已由肩散乱,外衣更是在江云来时随便地披了一披,衣带都系得凌乱,人在月下就更显浑噩。
他出门拐了方向,半步也没偏差,径直来到屋舍之后的一块空地。
空地正中有一块雪石,他找准了位置,拿着那并不顺手的铁剑刨挖起来。
那坑说深也不深,但剑薄而韧,自然顶不上多大用场。江无缺挖到一半便连剑也丢了,两手齐用,不久之后,动作便缓了下来。
他探身,自那泥土之中拿出一样物件。
月色太昏,物件被他抓在手中根本看不清晰,但露在他指缝外的是一闪而过灿煌的微光。
我还没有时间想深一层,江无缺却在夜深的黑暗中蓦地失笑起来。
那笑声听得我心心惊肉跳,我望过去,又望不清楚,只知他弓着身,手中拿着一样东西紧紧地抵在心间,放声地笑。
我再也不能忍受,肩上本应结痂的伤口霍霍抽痛,一瞬间千奇百怪的内伤与尸毒,仿似约定好了同时发作。我将身体埋入黑暗,一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想要堵住喉中一阵阵无法克制的干呕。
这一夜我本该想透很多事,在那人失去常态的狂笑之中,我有得想,但我不敢去想。
……
第二日果然不出所料,除了江云,小鱼儿带着所有人齐齐地都来了仙云栈。
江无缺一夜没睡,他后来回房,到底是将卧房收纳得如同江云从未出现过一般。
小鱼儿来便是为劝他。江云昨夜回去多半是宿疾发作,立衣冠冢这件事上,没人会质疑江云做错,只觉得江无缺不近情理。
而小鱼儿昨日清早带来的消息,我想也不必猜了,他们许久不为我这个死人立坟,应是希望尽快从殿主手中抢回我的尸体,到那时入殓下葬,也好给彼此一个交代。
谁承想,小鱼儿从殿主那边收风,到最后收到的,兴许就是那确切的四个字:剁碎喂狗。
想来江云是受不了的,人死之后入土为安,有时比死前安然归去还要来得重要,不然怎会有风光大葬一说。
可江云空手而回,出乎所有人意料。
今日小鱼儿还未领着众人出现以前,其实江无缺早已在那蜡心燃尽的圆桌前坐了许久。
小鱼儿讲明目的,还未正式动用他那如簧巧舌,江无缺已将放在桌下的一只手,众人期待之下,摆上了桌面。
那掌心摊开,露出其中明灿灿的黄金物件。
凤鸾金钗。
我极力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收拾了首饰、披了嫁衣、即将迈出卧房嫁予江云的那一刻。
安庆成亲那日,我并未将金钗带在身上,而是刻意放进了梳妆盒里。即便那是铁心兰送我的传家之物,可谁又知道凤鸾二字于我的深意。我不能带着它出嫁,我怕拜堂之时会忍不住冲出去将钗掷到江无缺脸上,问他昔日所言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后来,婚事起了变故。
我爹出现,我用暗器自伤,昏迷之后被苏樱拘在宁芳,根本也忘了那金钗下落。想不到最后竟然回到了江无缺手里。
这钗是个赝品,曾几何时,我多么希望它是真的,可今日竟觉得也没什么要紧。
江无缺把这最后一件与我有关之物交了出去,来客一个个掉头,谁也没瞧见那人搁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
我盯着他,他在人走之后失神地望住掌心,许久,毫无表情的脸显出一丝裂痕。
我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下定了决心,无论他要不要,在这能与他隔墙相处的最后数日,我一定要将丧神诀默写出来给他。他怎么样,都不该是叫人怜悯的一方,他就算什么都没了,至少有自保、以及保护家人的傲人武功。
……
给孙盈余立坟这件事,无论各人皆存着怎样的心念,最终也揭了过去。
江云如何我早已没有闲心理会,我只能看着江无缺。
江无缺好似一日之间,无论心志与身体,都彻底垮了一般。下葬那日,江瑕来请他,他也没去。
他每日只出门为铁心兰扫雪,回房后便和衣躺到床上,动也不动。伙计送来饭菜,带走时也是原封不动。
这样下去,哪怕他健硕如牛也要一日日耗尽枯竭。我想走出来见他一面,但又觉得这一步如此之难。
连不相干的伙计也为他难受,常常对着他唉声叹气,问他“这可怎么办?”
他多半是不会答的,有时也会讷讷开口:说道:“这样也好……”
日日走到铁心兰坟前拜祭,他都是同一副神情,躺在床上也是那副神情,被梦魇惊醒也是那副神情,睁眼闭眼,都好似无从改变。
这日夜里,我见他又发了噩梦,睡到一半猛地从床上坐起,却闭着眼,胸口上下地起伏。
那双眼许久都未曾睁开。
他往常的惯例,是要躺回去的,再浑浑噩噩的又到第二日来临。但他今日张开了眼,下了床,身上只有一件中衣,却推门走了出去。
一路走到断崖边上,雪松,新坟,他对这地方总是百看不厌。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却怔怔地望住石碑。
月色稀疏,不久便下起细雪。两人也是傻得可以,宁愿在风雪天受冻自虐,谁也不舍得先一步离去。
他不经意时,竟然对着那墓碑凉凉地笑了笑。我以为自己看错,猛搓一下眼睛,可那笑又消失不见。
连同落在我眼睫上的雪,融了开来,什么也不剩。
给江无缺的丧神诀迄今我只写出三行字,可我现在就想给他,那样我才能见他,对他说上话。
我已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见那人手拂在石碑之上,慢慢地从碑前绕了过去。
碑后,却是万丈深渊。
他踩在深渊边界,衣袖迎风,鼓舞震荡。
那雪下的身影,也好似不真实,凌空一步,便能羽化飞仙。
我心已经跳到了喉口,紧张得眼前发黑,他却不觉,怔怔地望着那沉渊之中的黑暗,既不上前,也不退后。
我屏住呼吸。
忽然那身形一动——
我不假思索便扑了出去,猛地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那身体凉得透骨,却是于我怀中狠狠一颤。
他后脊贴住我,仍是不动,紧绷得有如开拨之弦,断裂一线。
我收紧了手,这人的肩膀消瘦不已,手摸到哪里,只剩硬骨。
他终于回过头,我甚至不知第一句该对他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楼了过去。
江无缺的身体,冷冽苦涩,“我知道你会回来,”他附在我耳侧,“我知你不甘心……”
我后退一步,猛地把他推开。手腕却被他牢牢握住,他一笑,仿佛怕我走脱一般,抬了视线,唤道:“盈余……”
微雪不霁,月色却清晰起来,静静淌落一地,落在他脸上,我不由便伸了手。
这张脸,憔悴深陷,如此苍白,那笑意似有似无,一双眼却直直地望住我。
“我拿不回你尸骨,”他道,“我本想将你与金钗合葬,我知道你喜欢那钗……”
我手指颤抖起来,他眼中有股阴晦,遮住那清明……“回去罢。”他牵住我,又回过头看原地不动的我,笑道:“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