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八十四章(1 / 1)
日前的时候,江云与我、与殿主在后院中照面。
江云什么也没说,避开离去。
小鱼儿寻出来,照例嘲弄几句:“原来仇皇殿囚犯是这等待遇,我还以为要锁起来,丢入地牢,将那牢房设为禁地,再来一条,擅入者死。”
殿主闻声投去一眼,不言不语,转身离开。
小鱼儿笑望那背影,一双拳头握得发白。
我靠近,便听他念念有词:“这事当真稀奇,他不来三拜九叩哭喊着上门讨饶,反是我不眠不寝跑去追着他网开一面,孙盈余……”小鱼儿皮笑肉不笑向我看来,“是谁在等谁上钩,你可弄清楚了?”
我从来都知道,殿主沉沦失意,是失意给胡夫人看,他失踪,胡夫人就会急不可耐,自然要来找江云仇心柳求情。这区别只在于,是殿主走投无路向小鱼儿低头谢罪,还是小鱼儿主动招揽,半推半就说你装可怜吧,你可怜到底我就饶你一命。
更何况,万象窟那时他害死多少名门俊彦,若不找个庇护之所,指不定走路上就被人挫骨扬灰,今时不同往日,殿主那握剑之手早已不在。
“小鱼儿,其实这叫固执,主动登门,负荆请罪,比叫他死还难。”
“被我捉回来就容易了?”
“是容易许多。”
“死性不改!”
“燕南天那事呢?”我问。
“他说不知道。”
我笑:“你明知他在说谎,却又不能证明他在说谎。”
小鱼儿道:“我不行,但你可以试试。”
“我正要去试。”
“找个远点的去处,别叫江云瞧见,别叫我大哥瞧见,别叫虾米瞧见,别叫——”
“小鱼儿!”我皱眉,“我又不是去做坏事!”
……
夜半时分,我到殿主房前敲门。
房内漆黑,不久亮起烛火,胡夫人衣衫规整前来开门。
我被让进房中,女子回头望去一眼,将位置腾给我,出门时还极为体贴地关紧门扉。
经已入夏,室内闷热,一光如豆。殿主只着了件里衣,闭眼倚靠在床间。
他不似装睡,嘴唇还微微张着,气息悠长。
新洗的黑发散落一身,柔软的,略带潮气,如水墨一般。
我靠近看他的脸,却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更形销骨立一些,脸颊更深陷一些,下巴生出青须。
“殿主?”见他毫无反应,便自顾解他衣衫,那一侧束高束紧的衣袖,我将手伸进去,肉与肉贴着的触感,硬块,光秃秃的断臂之处……
心中一时五味陈杂,才要扯开看个究竟,耳边便传来一声:“别看。”
殿主已睁了眼,又是鼻息交换的距离,他睫毛逆光颤着,眼中色泽极淡,便总显得冷漠刻薄一些。
“不看我不放心。”我道。
“你看了也不会更好。”他拿开我的手,抿唇不再言语。
他显得很累,以往他很难用憔悴形容,再狼狈,气焰不减,阴沉得好似妖魔。
这时默默垂眼,倒叫我有些不认得了。
“你与江云成亲,引我现身,是为何事?”
“说倒了吧。”他不看我,叫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明明是你急需一个借口,好叫小鱼儿主动来寻。”
他不置可否。
“殿主,你可是发烧了?”
他这才看我一眼。
“不然怎么万象窟一局,差点将自己也搁进去?”
他皱眉望向别处,喉结滚动,明显想咳,却强忍着一声不出。
我来此之前已做好各种准备,这人本就难缠,更何况他到现在都不肯提起孤苍雁一事。起先他与小鱼儿联手捉内鬼,即便小鱼儿不信他,他也有不少证据指向我爹,哪怕为自己稍稍洗白也好。
他却说不知那二人生死,就算他当真不知,若我问他经过,他可会据实以告?还是依照眼下形势,会变得更加喜怒无常。
我猜他心思,猜得入神。
大段的沉默,便叫他咳声再难压制。起先只是轻咳,断断续续,抓着床沿弯下身来,“咳咳”声变得猛烈,嘶喘得似要把腑脏全吐出来。
我拍他背,又给他顺气,他口中溢出黑血,微微带有些腥气。
“别拍了。”他叫住我,“问什么快问,问完快走。”
我想了想,“小鱼儿想知道,燕南天与孤苍雁是否……”
“我不知道。”问也没问完,就被他打断。
“你怎会不知道,我记得我那时……”
他蓦地抬头,第二次又被他打断。
那道目光沉而锐利,我终究还是有些怕的。与当初比,他容颜消退,脸瘦得要变了形状,胡渣满脸,更是沧桑过头。但胡夫人说再见难相认,确是有些夸张的,他还是他,挑个眉瞪个眼,我都要心中咯噔两声。
“我不问了,可你要让我扎几针。”
他扫过一眼,没说不行。
扎针过程无比安静,我一直强令自己克制,如今人都在眼前,问出实情并不难,关键要有耐心,我的优势在于,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真正关心什么。
直到他头顶与整张脸布满银针,我收了手,对斜靠着双目闭合之人道:“与江云成亲,本就是为了见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即便不久之前,我还以为你死了……”
他眼珠在眼皮下颤动,再没了反应。
我都要放弃了,他才开口,问道:“你怕我死?”
我思索答案,他又问下一句:“还是盼我死?”
“殿主!”
他睁眼时,那眼光比方才更为冷淡,“说笑而已。”
火光微跳,他满脸针,配合丝毫不像说笑的表情,竟是笑点繁多。
我定下心神,问他:“殿主你后不后悔,当初如果不送我去苗疆,我就不会与江无缺出现在万象窟,你的计划也就不会徒生变数,说不定你想杀的人如今已全部坑杀,你也早得到丧神诀,凌驾众人之上,称霸武林,一统江湖,千秋万载,寿与天齐。”
“丧神诀”三字,终让他目光闪了闪,但与我想象不同,他眼中更多的是茫然,沉默后沙哑回话:“与你何干?若我做不成一件事,便要归咎与你,你岂不是太过无辜?”
“殿主你心胸开阔许多。”我由衷道。
他一笑,满脸银针乱颤。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真想杀死那日所有人?包括仇心柳,你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微怔,忽然伸手去拔脸上银针,嘴唇微抿,唇角不自然向下撇去。
这代表越界了?他被问得恼了?
我赶紧接手收针,见他将自己面颊弄出血珠,唉声叹气,凑近为他涂药。
“孙盈余。”他垂眼凝视,我的鼻尖都要撞上他的嘴唇,是故意的,我安慰自己,是故意要离他如此之近,等着他下一步行动,他却道:“涂太多了。”
我长出一口气,瞧一眼他干裂的唇心,刚要离开,被他攥住一只手。
“这世间从来都是如此,”他开始回答我前一个问题,“你不杀别人,便要被杀,两者间必须要选一个。”
“你的意思是,只要是你觉得有威胁之人,不管那威胁是大是小,你都要除去?甚至可能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威胁,只要你看不顺眼,也不能要他好过?就像江无缺,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你去恨,你怕他与小鱼儿来日不放过你,便要先下手为强,生生折辱他二十年?”
“江无缺?!”殿主突兀地变了脸色,“说到底还是为他,若如此在意,当初为何不将他留下?我给过你机会,我给了你所有条件,你怎么不要,怎么不珍惜?!”
“……”
“出去。”他哑声道,见我不动,又吼了句:“出去!”
“殿主……”
我本打算色/诱他的,我真的想过牺牲些色相也不打紧,但手只触到他下巴,那些微微扎手的胡茬,便叫我鸣金收兵。
他瞪视我出尔反尔,面上沉静得如一泓深水,唇边慢慢浮起丝冷笑,“只用一只手,我也能将你扔出去,想不想试试?”
“不想!”我疾退至门边,点头哈腰地退出去。
才关了门,便见小鱼儿房中的灯火闪了闪,跟着是江无缺房中的,我就知道,这里一点也不安全!
想必殿主也有这一层考量,我掷了只飞镖,约他来日再会,其实心中也没有底气。
隔日天色大暗,飞沙走石不至于,但天空青黄得好似要凝固起来。
首先日子选得不好,骤雨欲至不至,憋烦压抑得要了人命。其次殿主也不知能不能避过小鱼儿看管,约定地点是城郊十里亭;再次,他是否肯来。
我等了又等,坐一会儿,站一会儿,瞧着亭外的石碑:相见欢。
相见欢,离别愁,这原就是送别的地点。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要殿主说实话不难,难的是,那话中有三种可能,我不确信自己能不能接受最差那种。
殿主姗姗来迟,穿着件蓝色儒衫,长发垂坠。我见他那般瘦,昏天暗地处走来,还以为他要轻飘飘地做鬼般飘过来,谁知他一步步,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受了内伤,我迎上前,“殿主,你受伤了?镖局人伤了你,他们不让你出来?你可有甩掉他们?”
殿主瞪我一眼,似乎我每一句,都说了废话。
“我扶你。”他扬袖挥开。
我绕到另一边,这边没手。
我揽着他的腰,觉得这般高大的人,腰肢纤细,竟比江无缺还要弱柳扶风。
殿主忽然瞪我一眼,吓得我在他腰上狠捏一把。
“有话问你,”他道,“去站好。”
“我也有话要问你。”
“孙盈余。”
“嗯!”
“为何回来?”
“……”
“孙盈余。”
“我在。”
“为何要去万象窟?”
“……”
“孙盈余。”
“啊?”
他笑了笑,他竟然笑了,不阴不阳道:“你说是为了江无缺,我不会怪你。”
他那副语气,再配合他那副神情,都是云开雾散的,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江无缺不要我。对不起殿主,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
在这话脱口而出之前,我心情拘谨却不低落,我满脑子都在想如何套这人的话,一点也没想到江无缺。可是最后一个字出口,我竟然眼底酸涩了,心中翻涌,喉中像堵了个茶叶蛋,呜呜咽咽,再多个字都吐不出。
“过来。”他道。
我又以为自己会顺势倒在他怀里,嘤嘤嘤哭上一番。可是我靠着他,竟哭不出来了,半滴眼泪也没有。
“早知如此,就不该放过你。”他抚着我脊背,又下到腰际,方才我如何在他腰上捏的一把,他此刻再如何讨回来。
“殿主。”我抬着眼,盯着他弧度优美的下颚,“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燕南天与孤苍雁,他们没有伤到你?”
“怎么?”他还是警觉,“又要替小鱼儿套话?”
“我关心你。”
他没有立即出言讥讽,闷咳一声,道:“我与你说实话,之所以送你去苗疆,是因为不肯放过江无缺的人,不是我。那日你也见到了,我与小鱼儿以万象窟布局,引出幕后那人,结果小鱼儿不相信我,事实我也不信他,所以唯有自己动手,新仇旧恨,一次清算。”
心中隐忧浮出水面,“你说那幕后之人,就是仇皇殿逼你服食□□,又逼你四处仇杀灭人家满门之人?”
殿主点头,手指有意无意揉搓我肩头,直至天际一声惊雷,才将两人间不知如何凝结的气氛舒缓过来。
他望向亭外密布阴云,神色泰然,“不过那人已再不成气候,我送他下了地狱,与天下第一神剑一起。”
我打了个哆嗦,小声问:“那人是?”
“孤苍雁。”
轰隆一声,脑中爆裂开来,彻底混沌成一团。
他却不察,继续说道:“我推你入地底之时,本想与那人同归于尽,谁知孤苍雁太爱丧神诀,宁被落石困死,也不愿让我沾其一片衣角。燕南天为救他,一同被封入陵寝。我却有尸人驱策,黑暗中不知挖了多少个日夜,才打开条通路通往你进的那座石塔,下至地底。”
“其实小鱼儿要的答案很简单,那二人早已埋骨荒山,与天下至宝丧神诀一道,永不见天日!”
殿主最后几个字说得快意,我越抖越厉害,最终连他都低下头来,搂着我肩膀,问:“冷?”
又皱眉道:“你这身子,春夏秋冬都寒得很。”
他手臂更展开一些,好将我完全纳入怀中,我却猛地一个激灵,用尽全力将他推开。他向后倒退,眼中不解。
“我早该杀了你!”我瞪着他,嘴唇瑟瑟发抖,牙也碰不到一块。“江玉郎,我早知你是祸患,但我可怜你,竟一次次去可怜你——”
“胡说什么。”他伸手出来,却没有触到我,眼神微变,声音愈发低沉,问:“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全身发冷,反有汗水不断顺背流下。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恨他,但我到这刻才知恨的滋味,那就好像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皆化灰烬。而我却只想他如我一般,尝一番心痛欲死、悔不当初的滋味,那才是感同身受,那才代表他爱我!
风雨欲来,四周气息凝滞,好像天地间都静止下来。
又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一间亭,一个人,和他并未绑束、空空垂下的蓝色广袖。
“殿主。”
他轻应一声,声音极低。
“我并不是孙盈余。”
他怔了一瞬,很快现出冷笑,“你不是孙盈余,那你是谁?”
“我正要告诉你,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有一次你受伤失明,我去为你疗伤?那次伤你之人是孤苍雁,他在幕后指使你,却又暗箭伤你,但他并没有得到好处,暗箭伤人并不光彩,可如果他真要杀你,又为何要叫你全身而退?”
“答案只是要我接近你。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就好像傀儡师在你监视江无缺时,有意无意在你耳边提起江无缺身侧那人,你是否一日日留意到了,那人就是我,你是否终有一日也记在了心里?”
“殿主对不起,这一切都是骗局,我从来也不是四海名医孙仲景的女儿,进入仇皇殿,接近你,只是怕你不老实,不肯乖乖交出丧神诀。而你在万象窟费心费力害死那人,才是我生身父亲。我明知你欲擒故走,却还是要与江云成亲逼你现身,不是迫不及待见你,也不是为了燕南天,是为你最恨那人——孤苍雁!”
他脸色转白,我还以为他会发抖,怒火中烧,或是大喊大叫。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恨你!”
“我当然知道你恨我。”他低笑,“从我第一次要挟你去骗江无缺,你就开始记恨我。十年了,你恨了这么久,累不累?”
“我不是在与你说这件事!”
他却摇头,“我知道你恨我,我从来都知道你恨我,可你为何恨我,是为了江无缺,还是因为我骗你?孙盈余,你说实话,是因为你爱我才恨我,你心中一直有我,才要将那事念念不忘如此之久,是或不是?!”
他瞧着我,眼中竟不是愤怒,却是期待。我听他说出如此可笑的胡言,那傀儡师的催眠术果真将他弄得五迷三道,简直要走火入魔了。
“疯子——”
他扑上来,抱住我身体。
“放开!”
他全身冰冷,一只手用力钳住我肩膀,低头咬住我嘴唇。
却也没等我反抗,先放了手,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来。
我全无感觉地看他俯下身去,天边雷声大作,眼看就要暴雨倾盆。
“我知道你对我好,殿主……”瞧着他呕尽心血的模样,竟也无比顺眼。“可能你此生再没对哪人如此之好,如果不是你害死我爹,我本打算一辈子不告诉你真相,要你稀里糊涂地死去,岂不比此刻好受许多?”
“可我偏偏就是要看你难受!你觉不觉得奇怪,胡夫人对你死心塌地一往情深,你却从来对她不屑一顾。当年你意气风发,调戏铁心兰,寻衅苏樱,又骗了铁萍姑,你哪是对女子真心实意之人?你连你爹都算计,根本连人都算不上,又哪会有情?!”
他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来。
“你不是……”他嗓音哑得几乎失声,我只能由他口型辨出:“你不是……”他忽然直起身来,手捏在我的颈项上,我以为他又要掐死我,谁知他却只在那脖颈与脸的交界处不断揉搓摸索,口中念念不绝:“……你不是孙盈余……你让我见见孙盈余……”
当察觉他只是想找出一副□□的缺口,我终忍不住笑出来,“你别发疯了,那是催眠术!你之所以喜欢我,全是因为傀儡师对你施了催眠术,就如傀儡术一般,那也是济州妖师的拿手好戏!”
他愣住,眼瞳慢慢散大,望着我,竟好像看不到一般。
“催眠术?”他重复。
“是!”
他咳了一声,忽然将手抓向自己胸口。那一抓何其用力,衣帛破裂,血肉都露了出来。
我看得皱眉,他却长舒一口气,五指陷进肉里,指缝间全是血,但好像不这般做,他便要即刻死去,反倒手指将血肉抠出,能令他稍缓了痛楚。
“催眠术……”他闭着眼,“原来是痛在这里……”他手指愈发用力,仿佛要将整颗心掏出来才算罢休。
“这也算痛?!”我冷哼,“你杀我父亲,却连这点痛都受不住?!殿主,我还有件事未对你说。”
他唇角含笑,“不必说了。”那脸上竟是痛苦与嗤笑参杂的古怪表情。
“不,我一定要说。”
他面颊猛跳一下,抬眼向我望来,我以为那会是咬牙切齿恨我入骨的眼神,但我却见到绝望。
他全不掩饰自己痛苦不堪的神色,没些活气,静静望着我。
我伸手摸他脸颊,他也不避。自颧骨以下,面上只剩了一层皮,现出骨头的形状。我手指一点点上移,最终摁到他的天灵盖上。
那是练武之人最避讳的要穴之一,他却不偏不动,由我摁着。
我深吸气,五指猛地发力,便听他痛呼一声,整张脸都急速扭曲起来。
十数年潜心修炼的明玉功,短短一瞬成了我的囊中之物。我本也没想过如此轻易,不费吹灰之力便要了他看得比命还重的一身武功。
他跪伏在我脚下,身躯绵软,像一团废物。
我就是要他如此刻这般,跪着忏悔他昔日的所作所为。
而他却非我所想昏死过去,毕竟体力如此之差,他却凭着一股倔劲站了起来。
这时亭外落下第一滴雨点。
而他便似那些油尽灯枯之人,脸如干干的蜡纸,瞧着我,眼珠都凸了出来。
“怎么不杀我?”他问,嗓音里虽是一点力气都无,却也不见情绪。
他终于清醒过来,不再被催眠术所困,不再有那般可笑的想法,以为我伤他却是因为我爱他——
“你不杀我,来日必定后悔……”
“好笑!”我回他,“你一个残废,如今又武功尽失,你要如何叫我后悔?”
他也不再气恼,更不会轻易被我激怒,只是问:“孙盈余,你果真不杀我?”
“殿主,我从来也没想过要杀你,但你这身武功,我却是非要不可。连你也说,我身体一年四季都在惧冷,但你又知道为何?因我从小就服药令身体阴寒,明玉功不同于其他功体,即使是女子,也需要极阴的体质去承受它一次汇聚所带来的反噬。从一开始,我爹叫你偷学江无缺明玉功,就是为了给我做嫁衣裳,殿主,多谢你,辛辛苦苦修炼了十年,终在今日功德圆满。”
他听毕这番话,非但不诧异,却回光返照一般,愈发镇定起来。一手抚着胸口,静静道:“你若还有些头脑,最好此刻杀了我。”
“我偏不!”
他低笑起来,“那你就要好好地等着我,等我有一日来叫你归还今日一切,叫你跪在我脚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找死!”我踢出一脚,他便顺势斜飞出去。
人重重撞在亭柱上,将那柱顶的灰尘震得疾落一片。
他跌落地,蜷身恸咳,咳着咳着又吐起血来,颤栗不已,灰头土脸,模样实在狼狈。
“殿主啊,你一生害过多少人,又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他空着的衣袖覆盖于地,长发交缠,人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向他伸出手,“我扶你。”
他终于发起怒来,打开我的手,急喘着想要起身,又徒劳无功。想他不久前还是一副蓝衫儒清的模样,如今血污满面,还少了一只手,当真是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孙盈余……”他忽然低声叫我。
我心中一凛,又听他道:“你应当……也从未爱过我……”
头顶霹雳骤闪,雷霆翻滚频至。
我没回答,他低声笑了起来,抱着身体,摇晃着,像癫疾发作。
我转身想一走了之,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心软,放着大仇不报,嘴上说恨他,却连杀他的勇气都没有。我下不去手,只敢用些最恶毒的言语伤他,美其名曰:生不如死。
但我看他那般痛,弓着身,不住用手抠向自己心口,便知自己目的达到了。他是比死了还难受,或者他真的宁愿我杀了他,或者那催眠术真的将他的心也蛊惑了,才会在明知我骗他的情况下,还会因我而痛到无以复加。
“你不杀我——会后悔!”
“孙盈余——你会后悔——孙盈余——你必定会后悔!”
他在我身后叫,那声音尖锐得像刀划金属,狰狞着,一点也不似他的声线。
我疾走几步,跑向亭外,头顶暴雨如注,却也挡不住那人大笑。
直到很久之后,我在雨中停下脚步,才发现身后早已不是相见欢的凉亭,而是另一人,举着伞,一路尾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