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八十二章(1 / 1)
“江云你做什么?!”
我跑过去,金努力早已被打得颠仆不稳,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撸着袖子,原地转圈高呼着:“俺不怕你,你算狗屁!俺从来也不是吃素的……”
江云便凌空一脚,将那叫嚣之人远远踢上了墙角,便听“砰”的一声,围观人群“嘶”地倒抽冷气,金努力顺势由墙根滑落到地面。
江云逼上去,面色阴鸷,那情形也不似善罢甘休的情形。我心中一凛,匆忙挡在两人中间,“你是要打死他么?!”西沉的日光便斜斜照在江云脸上,我与他四目相对。
他从来也没有这般暴怒的模样,咬着牙,两眼通红,额角青筋毕现分明。那一整张俊俏的脸,都好似被这样一种情绪占据,目光狰狞,只一个眼神,就看得我心中直跳。
“你让开。”他嗓音已哑,别开视线。
仇心柳忽然从人后走了上来,扯着江云的手道:“算了,我并没被他如何……”
“我叫你们让开!”江云一挥手,却也叫仇心柳跌坐在地,女子令人肚肠发软的一声惨叫,在场之人无不唏嘘。
“你疯了不是?!”我与江云瞪视。
他竟看也不看,一把将我推开。
“江云!”谢天谢地,江瑕与熊霸及时赶到,二人合力将人制住。
我回头去扶金努力,这人骂骂咧咧果真死不悔改。
两拨人会到一处,江云再不挣扎,半垂着眼谁也不看,江瑕扣着他左手,熊霸押着他右肩,便见他手背上筋络一突一突,竟好似要随时挣脱杀人一般。
“你倒问问他做得好事!”江瑕虽拉着江云,却一点不比他堂兄的面色好,神情冰寒,也是平日里少有的严肃。
“他今日敢来调戏仇心柳,明日就敢背着你胡作非为,孙盈余,你脑子里装的什么,可有好好想清楚了,这种人到底当不当嫁?!”
这便踩到金努力痛处了,这人嘴角肿得奇高,两眼也是青紫一片,眯缝着睁也睁不开。即便这样,他也不知仗着什么,反口将江瑕堵了回去:“俺娶俺媳妇,你算狗屁!”
“啊——!”似若湖、小纤这般的女子,当场便叫了出来,只因江云不知何处来得神力,竟将江瑕熊霸双双挣脱了开,两手前伸,一把便扯住金努力衣襟。
“你、你做什么?!”金努力要吓死了,我扶着他,便觉得他全身巨颤,两腿比面条还要虚软,随时都可倒地不起。
江云却也没有动他,只抓着他那衣衫前襟不放。两人都是般高的身量,但江云比金努力不知要瘦上何几,偏偏此时的情形,谁也不觉得金努力高大,只觉得他在江云手中,脆弱得连只小鸡也不如。
江云已用尽全身的力量克制,两手都微微发起抖来。他那脸色也惨白得骇人,目色发红,死死瞪住金努力不放,却没有进一步行动,只将那片衣襟抓得紧之又紧。
这片刻,无人劝阻,无人敢出声说上半句。
我到底有些害怕,走火入魔并不好玩,金努力也不是铁打的身子。
“他有千般不是,也是我未来夫君,你放开他,我同他算账。”我按住江云的手,指间凝出真气。
他并不看我,牙关紧咬,许久之后才慢慢地有了一丝放松。
江瑕趁势把人带开,再对我使眼色,叫我快将金努力领走。
身后众人在我背对的同时向江云聚拢,一个个言辞不一地赞叹规劝,我深呼吸,瞧一眼身旁被吓傻的金努力,只觉得冷汗之余,同样有一种燥怒无处宣泄。
夜晚时,仇心柳两眼红肿着来搬救兵,说江云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她挪也挪不动,只能请江瑕熊霸再次出马。
三人离去,铁心兰率众候在门口,这回连江无缺都等在那众人之中。
我远远地站着,全不像这庞大阵仗的始作俑者。
不多时人便被扛了回来,江云在熊霸背上,真就瘫软得如一滩烂泥。江无缺亲自上前搀扶,一众人熙熙攘攘由我面前经过。
却又是偏巧不巧,那本该在房中休养的金努力,不知何时竟也找来这处。
人群走过去,夜色中只能看到熊霸身上的黑影,可忽然之间,那黑影动了一下,再就直直由熊霸身上栽了下来。
也不知江无缺是如何扶的人?我当时便想。
谁知失神片刻,江云却已由人拽着搀着来到我与金努力面前。
一大股酒气扑面,江云脚步踉跄不已,站也站不直,却出其不意地一手搭上金努力肩膀,便见他低着头将脸凑到金努力面前。
这人已是醉得一塌糊涂,看了半响,也不知是否能将金努力认出。
却在这时听到他说:“你若叫她一分难受,我便叫你千分偿还,你若伤她毫厘,我就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话中的凛冽,一点不似醉酒人的糊涂,倒清醒得很。
仇心柳与铁心兰在一旁又哄又劝,终带着江云离去。
我目送那许多人走远,握住金努力又凉又湿的手掌,“喀嚓”一声收紧,便扭过头,笑容满面地问对方道:“江云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金努力大汗淋漓,手在我手中断了骨头,脸疼得几乎变形,泪也狂飙出来,却只管点头,半声也不敢吭。
这样,一件事便揭了过去。本身我也不指望金努力真心,所以与他各忙各事,三四日都未见上一面。谁知再想起这人,镖局里上上下下找了个遍,竟再也找不着了。
江瑕最终由他枕下翻出封信来,上书:盈余妹,俺走了……俺觉得俺已经不认识你了,俺仍然深爱当年那个药材铺里背药书的盈余妹,可俺已经忘了她的样子了……
没时间伤感,这信谁看了都要面色一沉,成亲在即,新郎却偷跑了,小鱼儿大手一挥:“找!”
押镖的无法,其余人则无论镖师家仆,一概出动,就差封城抓人了,安庆城都要被翻个底朝天了。我与若湖小纤拿着画像满街问人,她们不厌其烦,我却渐渐冷静下来。
金努力要走,就像殿主要躲,人海茫茫,三四日的时间,说不定已在千里之外,我又如何去找?
“不找了!”大街上我发起脾气,若湖小纤担忧写了满脸,却不敢相劝。
我扭头走回镖局,一进门,人群蜂拥而至。
“怎么样,找到没有?”
“你也别急,兴许是发发脾气,等他想通了,自己就回来了。”
“可这亲事,若到时再没个人影,该如何是好?”
“盈余。”江云很是明白,金努力逃婚,八成就有他的功劳,如今他满心歉意,说话自然没什么底气,耐心安慰我道:“你放心,若你要见他,我上天下海也为你找到——”
“那你还不快去?!”我粗声粗气,连话也没等他说完,便高声吼了回去。
江云一愣,仇心柳即刻蛾眉细蹙,“你自己的男人看不住,拿别人出气算什么本事?!再说你也不看看那人脾性,他跑了是你的福气,别搞得好似人人都欠了你!”
她这说话的语气,活生生殿主亲现般凉薄——“是!”我叫起来,“我是没你好看,我也没你那么有本事,我连指腹为婚的夫婿也看不住,可我不过想与他好好过日子,我也不知道,连一个铁匠也瞧我不起,也觉得我与他不配!”
“你别这样说……”江瑕从一旁过来,刚想要施展话术将我开解一番,忽见我眼中溢出泪来,便手忙脚乱顿时没了主意,“我说孙盈余你怎么就哭了,这是怎么了,多大的事,若想要男人,十车八车我都能给你找来,这世上好男儿何其多,那金努力根本给你提鞋都不配!”
“是啊,”黑惜凤道,“就冲那混账的可恨,本小姐也会帮你,放心,只要本小姐随便动根手指,男人自会由城南排到城北,到时任你挑选,准叫你挑花了眼。”
若湖也道:“孙姑娘,你别哭了……”
华紫音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仇心柳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说你……”
“没事。”我擦了把眼泪,视野朦胧,特意将那最不能忽略的一道目光忽略,只说自己独个待会,哭够了也就没事了。
说完就由先前跨入的大门迈出,一个人又跑了出去。
身后那一道目光的主人,便如我所料一般,紧跟着也追了出来。
岔道的尽头,无路可走,我回过头来,江云面色难看,站在我身后。
“你跟来做什么?”我问。
他走上前,一言不发。
束在耳后的长发一丝未乱,面容精雅,鼻梁挺秀,额头有光洁好看的弧线。
他有当年江无缺最为意气风发时的模样,但他从来也没有什么表情。如果说江无缺那是无懈可击的性情,很久之后才明白什么是大喜大悲的起伏,江云却只是一件件细致入微地体味在心里,明明什么都明白,感情、道义,比任何人都要澎湃浓烈,却从来也不显现在脸上。
江瑕背地里说:我那堂兄,整个一面瘫。
可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江瑕因华紫音视他如敌时,他却在武林大会上为他力排众议,天下人面前保住入魔的江瑕,又以肉体凡胎对抗半仙摩迦罗。
江云立在我面前,与我隔着一段距离,认真看着我的眼睛,问:“你到底有何苦衷?我不相信,你是真心实意要嫁给金努力?”
我手脚发软,我从来不知道去对一个比自己年幼之人伪装,竟是如此困难。
他的眼睛很黑,无边无际,却从来都是再清楚不过映着我的影像。
很快,我就要撒下自己生命中不知第多少个谎言,当然,这算不上弥天大谎,这不是我曾说过那么多谎言中最大的一个,但我很清楚,或许我此刻的一句话,有可能毁去面前这个男人的一生。
“我有了身孕,”我道,“是冰窖那一夜,是你的孩子。”
……
武扬镖局,客房门前。
江瑕来来回回踱步,按他自言自语的细数,这已是第三千零九十四步。
他一面踱着,一面还要往那门窗紧闭的厢房张望,无果后再哀叹一声,继续低头猛走。
距离我与江云携手而归,已过去一个时辰有余。那时江云紧紧握着我的手,手掌心里全部是汗,他要松开来着,我没允,他忽然握得愈发用力起来。
二人一起跨过门槛,一起站在人前。江瑕惊得下巴要掉到地上,仇心柳那一刻几欲崩溃,我知道自己对不起许多人,我只能对江云投以微笑,要他一个人去面对所有质疑与压力。
作为医者,借由真气伪造脉象并不困难,江云几乎不通个中之术,更无法分辨喜脉与其他脉象的差别。或者应该这样说,他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我,我是他爹的御用大夫,我的诊断他信得过。而如果说我对他撒谎,他一定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在我开口的同时,他便信了。我当然也清楚,他身后还有苏樱、小鱼儿那般绝顶精明之人,所以这个喜脉也无需他们过目了,我只需对江云说,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做出如此有悖纲常之事,江云便不会说,打死他也不会吐露半句。
“我只告诉别人,是我迷恋你至深,抽身已难。”他那时向我承诺,说到一半连自己都笑了起来,神情复杂地望着我的眼道,“这本也是事实,盈余,这本身就是事实。”
我知道他并不是为了这个事实才敢于与我走到一处,他已给过仇心柳承诺,他们姓江的一户人,有诺必践,如同诅咒。
所以我才最明白,什么样的意外能将那道诅咒打破。
一个孩子,我并不需要欺瞒他太久,只需撑过十日后的婚礼。而这全要怪金努力临阵脱逃,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我还没有等到殿主出现,我还没有从殿主口中切实地听到我爹的消息,如何能失败?如何能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
即便我又比任何人清楚,真相大白那时,江云会被我伤入骨髓,连毫无关联的仇大小姐,也非要退层皮不可。
可是还没有等到那时,只是现下,江无缺便不会放过我。
济济一堂,江云才说了要顶替金努力与我拜堂——“我不同意。”江无缺手中端着盏茶,眼也不抬,言语间竟是毫无余地。
他今日穿了件颜色清浅的单衣,腰间紧系,面容寡素。平日里他话极少,不开口时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只觉得那人淡得唯剩了道影子,今日却难得主动一回,将江云否决得简单直接。
他这样一开口,旁的言语声响便也随之消去,一时间厅中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目光阴晴不定,全在那一对父子间逡巡游移。
江云面有寒色,春天本也过去不久,那九秀山坡上迎风拥揽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谁知道江无缺今日一个“不同意”是存的什么心,江云说他信我,却不代表不介怀。
“金努力失踪,是受我拳脚,不忿出走。”江云低着头,言语恭敬,“所以我有责任,我不能叫盈余去独自承担后果。”
“那我呢?!”仇心柳蓦地扬起声调,“你要置我于何地?!”
江云手下一紧,我被握得吃痛,却见他动也不动,仍只低着眼眸,音色微颤地答道:“此番……是我对不住你。”
“胡闹。”铁心兰品过味来,竟也动了肝火,“别人新郎官的位置,即便是虚席以待,即便那位置空到天荒地老,也轮不到你去顶!”
江云表面看着不卑不亢,脉搏间却跳得好似雷鸣电闪,他这不是顶不住压力,而是自己都觉着自己为错。
小鱼儿向铁心兰摇头,叫她别如做少女时般暴躁。江无缺搁了茶盏抬起眼来,眼中也淡淡的瞧不出是何神色,便只是深敛眉心,对江云道:“我不同意。”
“我知道。”江云用力闭了闭眼,胸口起伏,“但我主意已定,不会改变。”
江无缺起身,走至江云面前。二人直视,“我认定了她。”江云忽然说。
江无缺神情僵了一瞬,他瞪着眼,像有些不认识般瞧着这个儿子。有那么一刹,我以为自己在那人眼中瞧见了痛苦,面颊微陷,气色欠佳却并不颓丧,微微抿唇,他道:“我知道。”
“我自八岁起就已认定她。”江云重复。
那端一声惨叫,仇心柳当即昏厥。
众人忙乱起来,哪还顾得上这一对父子。
“你随我来。”江无缺低声向江云吩咐,便率先离去。
而他由我身边擦肩,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再往后就成了这般,父子关在房中长谈经时,也不知谈些什么,久到江瑕于门外踱出千步,也未见结果。
“喂!”我站在江瑕身后,问他,“你急什么?”
他头也不回,“急着等江云出来。”
“做什么?”
“揍他一顿。”
“什么?!”我以为自己没听清。
“他将金努力打跑,原来是别有居心!”江瑕一扭头,愠怒爬上眉梢,“我不揍得他知难而退,难道还真叫他娶了你?!”
“为我?”
“也为紫音出气,这负心汉!”
我苦笑起来,忽而听到响动,原来那厢房紧密的门扉,已被人由内开启。
江云正站在门后,脸色冷得像一块冰,若他在江无缺面前就是这幅神情,也不知江无缺瞧在眼里是何感受。
我迎上前,江云见到,似是极为困难地调整唇角,上扬半分。
他不惯笑,即使这般似笑非笑,也是难得有的生动,霜棱融化一般。
“他叫你进去。”他道。
我点头,从他身侧迈入门槛,指尖在他尾指轻轻勾了一下,叫他放心。
“将门关上。”这时房内传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