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八十一章(1 / 1)
酒过三巡,悦来客栈。
话说这日的酒席摆了八围,却仍坐不下武扬镖局洋洋洒洒百来号兄弟。
总镖头熊浩天押镖凯旋,一面为自己庆功,一面为小鱼儿洗尘,只是这酒钱却不是由他所出。
付账的是黑惜凤,在这种事上,黑大小姐从来也不含糊,毕竟她要向江瑕展现自己的实力。而每每迎来这种场合,黑惜凤若湖、到江瑕华紫音、再到江云仇心柳,这一条链总也不会断,谁的脸上光鲜一些,相对的一方就郁闷一点。
而当小鱼儿向我探问胡夫人的情况,仇心柳便也顷刻郁闷到了极点。在我每提一次她那功败垂成声名狼藉的爹爹时,她的脸再要随之扭曲上一分,直至连铁心兰都意识到不妥,开口向未来儿媳送了粒定心丸。
铁心兰今夜很美,怎么说,昏暗处似那空谷幽兰,光中便是绝代佳人。
而她正坐在我对面,笑意连连,还有头上高梳华丽的发髻,其间金光闪闪的凤钗。
那是我曾经放在心口尖上的金钗啊,如今明晃晃的,却也晃得我如坐针尖。
便听她开口对江无缺道:“昔日有何恩怨,却不能算在后辈身上,更何况心柳为了云儿,早已与那人恩断义绝,你这处,也千万莫要怪她。”
“怎会?”江无缺当初受那些非人非鬼的凌虐,这时却只几个字就变作云淡风轻,“只要你与云儿平安,我别无他求。”
“噗——”小鱼儿喝进嘴的酒也一口吐了出来。他已听明江无缺的态度,不仅是对待仇心柳一事上,更上升到胡夫人与殿主身上。
显然,小鱼儿不如此认为,二十年前便已心软一回,这次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残酷,赶尽杀绝,再不给其喘息之机。
“小鱼儿。”我来也是为说眼下这番话,“你即便要杀那人泄愤,却也要先找到那人。”
“自然。”小鱼儿附和,“找到他才好将他碎尸万段。”
冷不丁地,仇心柳打了个哆嗦。
我却问:“可他明知你磨快了刀,又怎会傻得自投罗网?”
小鱼儿便皱起眉来,“原来你也是为他求情,难不成我还要给他机会洗心革面?算了吧!”小鱼儿嗤道,“他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一世你也别指望他重头做人,他改不好的!”
“但你也得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道,“别忘了那日万象窟中,他是与燕大侠、孤盟主一同被困,眼下也只有他,知道另外二人的生死。”
小鱼儿似在犹豫,旋即却说:“可这事已过去如此之久,燕伯伯他……”
“在胡夫人尚未出现以前,你我都认为江玉郎已死,但事实证明,他活得好好的。而万象窟中三人被困,那是我与江无缺亲见的事实,没道理江玉郎逃出生天,神功绝顶的燕大侠却坐困愁城。你再有疑虑,便去问无缺伯伯,我相信无缺伯伯也会认同我的看法。”
“哎你这岔辈啊!”熊霸多喝两盅,指着我便舌头打起卷来,“怎么无缺伯伯是伯伯,小鱼儿伯伯却成了小鱼儿?”
“吃你的鸡腿!”轩辕巧巧瞪他一眼,“少说两句!”
熊霸讨了个无趣,酒桌这时也压抑起来。只因话题全系在殿主身上,而那人偏就有这般能耐,身在千百里,却能叫你一思及他便酒肉无味、食难下咽。
“大哥如何说?”小鱼儿又去问江无缺。
其实这里所有人,最有发言权的便是江无缺,他被那人害得最惨,也受累最多,全天下若是推举一个声讨殿主的代表,那便该来找他。
“我无话好说。”江无缺手中握着酒杯,眼光也看着那酒杯,侧脸在如昼的灯火下微微发亮,却偏偏少了分我所希冀的神采飞扬。
“那人的生死,与我无关。”他将酒杯放下,很轻巧,可又远比任何人见到的困难。
他是不屑那人,但不代表他没有怨,眼眸抬起的一瞬,我与他相视。
江无缺的眉角轻挑,并无心虚,看着我,再缓慢将目光移开。
这样一场酒,还不足以达成共识。
但在夜晚大队人马返还武扬镖局时,小鱼儿问我,可有妙计引出殿主。
“你为我办嫁妆,我便告诉你。”
“臭丫头!”
这一群人,三三两两,如此一路来到了镖局门前。
灯笼高悬,门前的路面被照得亮堂,巧巧跑得快,正要去叫门,忽然定住,指着门边的石狮大喝一声:“什么人?!”
我也去看,便见那石狮后果真拉出一道长长人影。
人影很快走入光下,体态魁梧,臂膀浑圆,是一模样陌生的青年壮汉。
壮汉身后携着一只包袱,一看便是风尘仆仆而来,衣着也不甚讲究,上衣大敞,长裤拖沓。他见我们十数人将他团团围住,便有些胆怯,目光也很是闪烁。
小鱼儿咦了一声,“这种货色也来报考镖师?”
谁知他话才刚落,那壮汉便好似在人群中发现了什么,眼神一亮,连那张黝黑朴实的方脸都瞬间放出光彩,人往前跨出一步,竟是来到仇心柳面前。将女子的柔荑一握,叫了句:“妹子!”
也不知那壮汉是幸或不幸,只听他一声叫完,霎时间沉厚浓重的嗓音变作嘶嚎,响天彻地。
仇心柳早已将他双手反扣,脚下一踹,便将人摁倒在地。
“找死!”仇大小姐心情不好,眼中也泛起寒光,却在这许多长辈面前,只能强忍着发问:“说!是何人派你前来,又有何目的?!”
壮汉浑身都在打摆,头被仇心柳踩着,脸贴在地上,哽咽着呜呜哀叫的模样甚是可怜。
“说!”仇心柳又将脚碾了碾,那壮汉终于忍耐不住,“哇”地一声痛哭起来,边哭边道:“敢……敢问、敢问女侠……您还记得当年打铁铺里的金努力么?”
“啊!”我惊呼。
同时便见身前不远处的江云,脚下一软,竟好似站不住一般,向后踉跄了一步。
“什么打铁铺?!”仇心柳正要发作,我急忙挥手上前,“误会误会!一场误会!”
人人都以怪异目光投来,我却无心顾及,匆忙将地上壮汉扶起,又为他擦脸,拍打身上灰土。
对方抽动着鼻子,咕哝颓丧地骂爹,缓了半天情绪,才猛地反应过来,将我一把拽住。
我一抬头,他便就着头顶的火光细细查看我的脸,看着看着,便“呀”地叫道:“你才是盈余妹子!”
我哭笑不得,抱怨道:“这么大个人,也不会看清楚再认!”
他却不觉有错,瞥了眼仇心柳道:“你小时长得多么精致,俺当然要去找模样最好那个!”言语间竟好似自己受了委屈才是。
仇心柳不屑,低低一声冷哼,只道这人心中,谁最好看谁便是孙盈余。
“我说孙盈余,”江瑕终是问,“这人到底谁啊?”
我也没在意,随口答:“指腹为婚的夫婿。”
“什么?!”
长夜一声怪叫,竟一点不比金努力逊色,那直上云霄的音色,真能把头顶的飞鸟惊落。
……
当夜小鱼儿便押我至无人处追问:“你搞什么?!”
“我觉得这方法妙极,你不也想快点见到殿主?相信我,若我与人成亲,殿主必定亲临。”
“你就这么自信?”小鱼儿逼视。
我却觉得他此一论调彼一论调,有些虚伪。一直在提醒我美人计有多奏效、殿主有多受用的那人,是小鱼儿他自己。
所以我才于半月前传书四海,许了金努力一个激情四射、锦绣无比的前景,叫他见信速往。
本身于伪造身份一事上,我爹从不会大意,早两年更暗中动手解决了四海的挂名父母,兄长举家迁移,正可谓死无对证。
偏偏漏了这个金努力。此人身无长物,孤家寡人,运气不好,铁铺的生意越做越差,这不我一叫,他便来了。
“你还要再帮我一件事。”我想了想,对小鱼儿道,“铁匠娶妻,如此芝麻绿豆的小事,传出去也不会有人关注。所以你要帮我想一想,如何才能将这一门亲事坐大,好叫殿主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忽视。”
“这还不简单?”小鱼儿一脸的不在话下,言辞间却俱是讽意,“你从武扬镖局出嫁,自然是镖局中人,明日你去求一求熊霸,让他认你个干姊,这中原第一镖局嫁女,可不是普天同庆,叫四方来贺?”
“如此甚好。”我满意。
小鱼儿却是一脸恼恨,“你当真要结这门亲?!”
“有何不可?”
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死死地瞧着我,瞧着瞧着,便也干笑一声无奈得很。
“那是胡夫人千求万求打动了你么?还是你有多么景仰我燕伯伯,才对江玉郎之事如此热心?”
“都不是。”我答,“殿主对天下人不好,对我还是不错的,我想帮帮他。”
“我怕你误人误己!”
我早知道他会怀疑,也早已准备好答案,“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井下石。”
“真奇怪。”小鱼儿道,“有时我觉得,你对他,比对我大哥还要在意。”
“你说无缺伯伯么?”我笑,“无缺伯伯也叫我打心眼里尊敬。”
小鱼儿“哈哈”两声,却很是僵硬,“你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赌那人的回头是岸,倒叫我舍不得对他下手。”
“别说得这么严重,”我道,“只要他回来,亲事随时可以取消。”
“若无法取消呢?”小鱼儿问,“你将熊浩天与武扬镖局摆到人前,即便这是你的私事,弄得人尽皆知,却也再由不得你做主。”
“那我就嫁给金努力!”
“好!”小鱼儿一声高喝,竟比我还要豪爽,“你明日尽管将那金什么带来见人,嫁妆我给你办。不过要切记,没人知道你与江玉郎的关系,你也不要叫别人发现你是因何成亲,尤其是小虾与江云。”
“怎么?”我反问,“万象窟你导的那幕,还不能叫他们发现我与殿主羁绊?他们都是眼瞎么?”
“那是因为我为你澄清再三!”小鱼儿气结,“大庭广众与武林公敌吻得昏天暗地,别人夫妻重会,你却叫其中一人追你追得不顾一切——孙盈余,你就是个麻烦!”
“小鱼儿……”我摆出笑脸,“这不是为你办事么?谁叫我这人心软,就这么陷了下去。”
“好在还懂得出来。”
我点头,“好在还懂得出来……”
……
一夜无事,隔日清晨。
我打了水为金努力梳洗,又装点一番,将他领到偏厅,见众人正围坐一处吃早饭。
人倒是差不多齐了,只是许多人面色不好,江云与江瑕尤甚。
“妹子!”这时金努力攥紧我的手,扭头过来一脸娇羞状,“哥饿了,哥这几日为了来见你,吃不饱睡不好,可瘦了一大圈了。”
他这话明明是情人间的耳语,偏生他嗓门大,粗犷有余,一说出口全厅的人都被震住了。
“你做什么?!”江瑕猛地跳起来,指着金努力,那一脸的青筋乱跳。
“什、什么做什么?”金努力倒退一步,下意识将我的手抓紧。
“你的手!”江瑕厉声。
“手?手怎地了?!”金努力自昨夜起受人敌视,这时也忍得够了,胸脯一挺,强硬起来,“俺手搁哪与你何干,你凭什么管俺?!”
连华紫音都动了动嘴,有些劝阻江瑕的态势,江瑕却一步跳前,凶狠道:“凭她是我师傅!”
“可她是俺媳妇!”
江瑕一瞬间懵了,铁青着脸,死死瞪着我,就像他爹昨夜里那样,忽然间便爆发了,指着我悲愤异常:“你怎么能嫁这种人!你怎么能没个挑拣!你……你……你……”
这三个“你”字后,江无缺与铁心兰,一前一后,由我身后的厅门走入,再由我身旁走过去。
铁心兰一路回头,问:“这是怎么了?”
江无缺只是一言不发,见江云向他问早,便点了点头,而后于小鱼儿身旁落座。
小鱼儿悠闲看戏,间或与苏樱挤眉弄眼,一口一个“丫头”叫得甜腻。
这小小的厅堂就好像被划分出两个世界,有人水火不容,有人却置若罔闻。
我被金努力拽着,往摆了面食粥点的桌边走去,江云正低着头喝茶,霍地便站直了身,连他身旁的仇大小姐都被吓得不轻,一连唤了他多声,也没见他回头,硬着脖子就往外走。
“等一下。”我终于选定时机开口。
江云的身影便停在当口。
“昨夜仓促,还未来得及说明。”我扭头,给金努力正了正衣襟,才鼓起一口气,将两人不日成婚的消息宣布给众人。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江瑕彻底不淡定起来,“这没头没尾的,成的什么亲!”
“怎么没头没尾?”我反驳,“我与努力哥是在娘胎里定的约,如今也都不是韶龄芳华,这时谈婚论嫁我都嫌晚了,哪还有什么不妥?”
“可是你二人不配。”黑惜凤一语中的,说破江瑕心声,赢得江瑕好大一眼感激。
“是啊……”连若湖都站起来规劝,“孙姑娘,这是终身大事,你可真的想清楚了?”
“有什么可想的?”我叹气,“这是一早定下的姻缘,我今日不嫁他,明日也要嫁,迟早要入他们金家的门,做他金努力的妻子。”
“谬论!”
“你这人——”金努力终被江瑕惹毛,吵嚷着道:“俺山长水远背孙家二老的骨灰来给盈余妹,俺当年一把屎尿地伺候二老归西,俺给二老送终,又给他们服丧,俺就是孙家的半个儿子,俺有哪里配不上盈余妹?!再说,盈余妹还写了信给俺——”
“啊!”我失声低叫。
可这人竟然毫不顾忌,怀里掏出我半月前向他发出的书信,当着所有人,展信便读了起来。
那信开头的第一句,写的是:郎君只道海水深,不抵妹心相思半……
江云便在这时猛地回过头来,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直瞪着我。
“好了别读了!”我赶紧把信纸抢下,那金努力却还不甘心,边反抗边嚷嚷道:“这就是你写给俺的啊,是你写的啊……!”
我自觉脸皮不薄,却再也顶不住尴尬,颊边燥热,连脖子根都烧了起来。
实在不是丢不起这个人,而是江无缺正坐在身后,我在他眼中已千般不是,不想再叫他看这样一场笑话。
“恭喜啊……”江云竟迎面走了回来,硬邦邦的神情,硬邦邦地站在我面前。他那张脸,决计比他仗剑杀人时还要恐怖,可偏偏又是笑着的。
他笑着向我道了声恭喜,再向金努力说了一遍。
江云不比江瑕,江瑕跳起来破口大骂,给金努力造成的心理压力,也比不上江云一道眼神投来、那直入人心的森寒。
“当年我们有一面之缘,”江云对金努力道,“但我怎么也想不到,还能再见。”
自这句话开始,我与金努力成亲之事,似是已得到众人认同。
其实这不合逻辑,我要嫁人,嫁与何人,本就与江云江瑕无干。但我又明白,这是他们将我当成至交了,如果说江云心里还有那么一丝对我的不舍,江瑕却是真真正正地为我这个师父不平。他那面红耳赤的模样,就好像金努力今日要娶的人是华紫音,那是切身的焦忧。
原来我还为武林盟主之位将他设计利用,今日他却如此对我,巨大的落差,只叫我心里说不出得羞惭。
往后之事,便也水到渠成。
我与金努力上无高堂,他又寻我寻到此处,小鱼儿主张我身世可怜,便穿针引线叫熊浩天收了我做义女,又说只管把他们这群老老小小当成娘家,有了委屈尽管叫他出头。
认亲仪式,筹备婚礼,有一段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却也淡了对江无缺的执着。巴掌大的镖局,来来去去一个安庆城,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当着旁人的面,有时只是二人偶遇。
他是我身处这许多人中间最大的隐患,只有他一人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又做得好像什么都不知晓,对小鱼儿守口如瓶,在我面前也没有警告或是试探。最多只是一句“孙姑娘”,无抑无扬,即便两人视线汇聚到一处,也激不起任何一丝火花或是波动。
他真的回来了,囚室间那人的强硬从容,不屈,还有高傲。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无缺公子,又哪里看得见我这种小人物?或者在他心里,我嫁给铁匠也是恰得其所,相配得很。
这日,行礼之日迫在眼前,我与若湖黑惜凤顾小纤上街办货。布庄里时,黑惜凤说:“那金什么模样就生得猥琐,昨日我又见到了,他对着仇心柳狂咽口水,一副色迷迷的,好像魂都被勾了去。”
我没搭腔,黑惜凤只管自己继续:“孙盈余,别怪我没提醒你,仇心柳没什么好处,样貌却比你好太多,你可要将你家打铁的看牢了,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呀!”若湖低呼一声,“怎能这般说金大哥?金大哥就要与孙姑娘成亲,肯定心里眼里都只有孙姑娘一个。”
“你见过几个男人?”黑惜凤不屑若湖所言,“这又不是我一双眼睛一张嘴,镖局上下,哪个不知道姓金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头一日开始,他瞧仇心柳便大不相同,不信你问小纤。”
“我?”顾小纤羞羞答答,总也改不了脸红的毛病,这时却是抬起了头,手里还握着那截冰蓝如水的布料,“我觉得惜凤说得没错。”竟是再直白不过。
若湖一时语塞,连我都知道金努力并不老实,她又哪里全不知情?只是谁都要顾着我的感受,见到也只当不见,盼着金努力终究会收敛一些。
可那金努力也太自以为是,竟以为旁人眼里都把他当成透明,每日里巴巴地痴望仇心柳,这两日益发肆无忌惮起来。
我却只能在心里祈求他别丢人丢到仇心柳面前,否则以仇大小姐的脾气,杀了他、绝了他的子孙根都有可能。
岂知世事充满巧合,不想什么就偏来什么。傍晚我与若湖四人回镖局,才走到院子里,就发现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