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六十五章(1 / 1)
寒夜有蝉。
黎明到来以前,我与江无缺靠在窗边,一个在窗内,一个站在夜风凄冷的窗外,做最后一次恳谈。
其实也说不出什么花样,一对新人不能见面,他便默默地陪我站至深夜。月色霜华,人影淡去轮廓,映着房中的烛光,显得宁静。
那日,夕阳湮没下的一幕,他拿出金钗、说要娶我,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钗接在手中时,被震惊,更甚于感动。
是我误导了他,令他以为铁心兰已死,但我想不到的是,傀儡师竟为了将这个人留住,断章取义地向他旧事重提——那些记忆缺失的空白,我不顾礼义廉耻、为他献上他此生无法偿还的东西……如今江无缺心里,该是如何看我?当他说要娶我的时候,又是否在看着我、抑或看着任何一个有所亏欠之人?
我知道与他深究情爱,很可笑。他经历了太多,强行地想要与一个年逾不惑的寡淡之人说爱,其实是我在逼他,令他笑着面对我所谓的喜欢,那些只有少年天真才会引为信仰的东西,对于此刻的江无缺而言,很奢侈,也是一种压力。
但我却仍想问他:“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像书上所说,心中会生出千百蝴蝶,当你望向对方之时,会感觉有蝴蝶即将破胸而出……”
“或许是。”他在窗后答话,声音于夜色之中、显得萌动美好。
“那么江无缺,你见过那些蝴蝶吗?”
四下沉寂。
很久之后,当我想开口打破这一窗之隔的静默,他终道:“见过。”
应当是怜星宫主吧……我偏就喜欢这种自讨没趣,不问的话无法死心,问过之后,又悔恨得生出想死之心。
“其实,”他道,“你说的那些蝴蝶,飞出来便会不见,但两个人在一起,是要长久下去的。”
“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心动,谁又能保证不在他日后悔?!”
“……”
“江无缺,你若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你错了。”他却道,“我不会后悔,即便你此刻放手,我也不许。”
隔日相见。
已再不由二人迟疑,五仙教众将仪式置办得隆重而盛大,规模扩展到邻近苗寨,抢亲的路线横跨几个山头,赛歌、对酒、斗牛、笙乐……我戴着厚重的银饰,穿着苗人色彩斑斓的衣裙,人后看江无缺被簇拥着闯过一关关刁难,他最终走到我面前,打横将我抱起。
那一刻,向来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很难形容的笑意,他该是开心的吧,眉梢微扬,并未看我,两人翻身上马,扬鞭便跑。
身后有激荡飞昂的尘土,起哄的人群跟在马后追赶。他握缰的手微松,俯首贴在我耳边低问:“看见蝴蝶了么?”
耳鬓厮磨。
我回笑,将眼睛闭起,却没有任何后续发生。
黑暗中全是阳光散落的碎片,他双手扣在我腰间揽得极紧,马上颠簸,我以为他会吻我,但是没有。
林中跃过溪涧,马蹄踩踏入水、扰动浮萍。沿路安排好的护卫,四下躲避想要更好地制造空间、将葱郁苍翠的天地留给二人,但我却在那些钻空藏匿的身影之中,看到了一张极为不合时宜的脸谱。
不知是谁恶作剧、或是我眼花,面谱上勾勒着苗家异神的凶恶形象、鲜艳刺目。那是前任五仙教主所特有的图腾,但她已死去多时,而今又忽然出现,我眨眼后便失去踪影,更不能确定那是林木晃动时所生出的幻觉、还是果真预兆着什么……
但即便预兆着什么,谁又有功夫在这种日子详查?
我此刻更为在意的三个字,是:江无缺。
对于他,傀儡师总说我太过得一想二,标准的得到了人、又想要心。
但我该如何说,其实我并不想见江无缺如此努力,更从未想过要与他共谱什么姻缘,将人留住了、留得长久了,日后该怎么办?只为成就我爹的一个局势,以身相许,我替他不值。
更何况,还有铁心兰……而若我只想要那个毫无感觉由我摆布的江无缺,当初也不会千里迢迢将他带至苗疆。
一日阳光,由朝升至暮落,耗尽了所有光华。
婚宴却仍未结束。
是夜,江无缺被灌了许多酒,回房时,酒气浓重。
我从未见过他失态,今夜也没有,他可以走笔直的步子,颊上有微熏的晕红,他坐在床边,说自己不胜酒力。我知道,昔日宜昌街头,他也曾被极好的酒糟醉倒。但这不等于,他可以将这一夜借酒醉混过,我宁愿他说实话、不愿同房,也不想他不清不楚地当头倒在床上,一睡不醒。
因为过了今夜,还有明夜。
日复一日,他要如何敷衍?
夜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昆仑山巅的情景,一个人站在雪下,拿着血迹斑斑的铁棍,很狼狈,四处寻找。他想找到活人来祭棍,但身边已全是尸体,一路干不了的血色顺棍滴落,他走得极慢、也很累,却不愿停下……
猝然惊醒,便已觉出不对。
江无缺根本没睡,我迷迷糊糊时,见他披衣外出。月色下光着上半身,将阎小四日间提来的一桶泉水,当头倒往身上……数九寒冬,我在房檐下的阴影中看他一身浸透,若不是仗着内力深厚,这几近冻结的一桶水下去,不伤他半条性命,也会令他大病一场。
想不开啊……其实我也很想有这么一桶冷水浇得自己通透,但我没有他那种勇气,我怕冻,也怕伤寒不治,一命呜呼。
水珠流过,折射冷淡光晕,江无缺月下的肤色青白到诡异,其实他裸/露的背影有一种令人为之怦然的美态,即便皮下的骨骼嶙峋凸起,但脊上的那条曲线伸展有致,腰很细,细过女子,却没有女子的妩媚与香艳……一点都不健硕的人,背影反倒让人觉得坚毅。湿发落下,遮去一身伤痕,我看得有些气促,转身蹑手蹑脚回房。
以前朝夕相处,也不会心生遐想,如今两人之间,横陈着各种阻障各种不堪,我却在脸红心跳间做着如此荒诞的美梦……
当江无缺将身子擦干重新躺回我身边,我装作熟睡向他靠去,伸出手臂将他抱住,他试图推开我却不能,为我盖好被子之后传出轻叹,我把脸埋进他怀里,像贴着一块巨大、而无法消融的冰晶……
大喜之日,洞房花烛夜,两人俱都不得好眠。他说绝不后悔,但如今才只是刚刚开始,我却在他冷水淋身的那个瞬间,就已经看到了结束。
曾经相伴,不离不弃,所以娶我……就像当初娶铁心兰那样,决战之后,万念俱灰,所以娶谁都是一样,娶谁都不是因为心中所向……
第二日,阎小四嚷嚷着说他头天提来的甘泉水不知所踪,那水是用来煎药的,不知谁坏心给倒了干净。
……
近日失眠。
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江无缺娶了我,但两人似乎比任何时候更累,相处得小心翼翼。
或者只是我心中太过芥蒂,江无缺真的对我很好。若是与人说话,我凑了过去,他便会主动牵过我的手;吃食上的事,也像真正夫妻那般,一副碗筷,糕点可以你咬一口、我再将剩下的一口吞入腹中,从不避讳,只除了一件事。
他以为我不知道,无人时对着一盆兰花发呆,再亲昵都好,也不愿碰我。
亏我还担心了那么久,若同床时他主动贴近,我该如何应对?
假夫妻易做,名份上的事,回到中原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这个世上,有许多骗局可以延续一生,许多人可以假戏真做,但也有许多时候,假的就是假的,永远都不会变成真的!
就像我与江无缺的夫妻之名。
好在我不用寻其他借口将他留在苗疆,于是开始烦心另一件事——丧神诀。
该说傀儡师办事不利吗,五仙教的秘辛,知道最清楚的人就是前任教主。教主落到他们手中,无非是被严刑拷打一番,但刑罚换了一样又一样,却什么也问不出。最后将人锁入水牢,竟将人给锁死了。如今那水牢之中,只剩一具溃烂走样的浮尸,听说全身上下最完好之处就是头发,据守牢的狱卒形容,那是他们见过最妩媚的长发,游荡在浑浊的水面之下,也造就了迄今为止最恶心诡异的一具女尸。
而另一条线索,是五仙教禁地。
说实话,我还未得了空闲旧地重游。一、我练不了缩骨功;二、我也不想将禁地的确切位置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五仙教那些虎视眈眈的长老自不必说,单傀儡师一人,就足够我提起全副心神防备。
丧神诀一事,我始终觉得,他对我尚有许多保留。否则到了今日,为何我总也看不明白对方真正目的:究竟是想找到什么、或是要证明一个如何的答案——他曾说,我爹怀疑万象窟宝藏真伪,江别鹤父子可以故布疑阵,但一个五仙教派百年的历史不会造假,那只由五仙教中骗去的红宝石耳坠,世代相传了多年,再没有谁比我更清楚,那宝石上光芒的诡异,殷红得、可以交织出无数人的鲜血……
毫无头绪,只能安心养病。
这日晌午过后,我将自己一人关在房中午睡,想若没有我在身旁,江无缺应当可以自在一些。
但睡也睡不踏实,梦境频换,最后似醒非醒之间,我觉得脸颊微凉,伸手抹了一把,是水。
睁开眼时,便看到一缕滴水的长发、悠悠地悬在鼻尖晃荡,于是顺着那些发丝将视线抬高,蓦地、人就清醒了过来。
头顶是一个呈大字型、蜘蛛一般吸附住床梁的女人。女人的肢体惨白,微微肿胀,像是被水泡发的馒头。她直直地望着我,长发垂下,两人只隔了数尺的距离,因此我看得很直观,除去那些又湿又长不断往下滴水的头发,其实她的整个身体、包括脸,都在向外渗水。
或许水太多,将人都泡得烂了,连眼眶都烂了,五官无一处完好。
我忽然又想起那些狱卒的形容:水牢中的女尸,全身最完整妩媚之处便是一头直直的长发,而眼下这缕长发便吊在我的眼前打转,我只感觉头皮发麻,毫无媚态可言。
这时,接近腐败的女人想是已将我看够,便要开口说话,然而她一张口,一大滩清水便直接从她嘴中涌了出来。水落到我脸上,她却仍是想说话,本身溃烂的面孔便开始扭曲,到最后根本已在尖叫,我却什么都听不见,唯一能支持我观点的,是那些从她身体中急速溢出的清水,越来越多、疯了一般,最后连人形都化作了水——
我终是克制不住恐惧,叫了一声,从床上翻坐而起。
脸颊全是冷汗,门外一人冲入房中,我才回神,原来又是一梦。
当夜,我便下定决心,要夜探五仙教水牢。
从小我爹就教育我,成大事者,绝不可以被人牵着鼻子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找出症结、掌控先机。
我这几日噩梦,成亲那日所见的面具,水牢中的教主尸身,怎么看都不是巧合,如果不是有人在暗中指引,就必然是有人在捣鬼。
出门前我将昏睡的药散混入熏香之中,足够江无缺一觉睡到天明。
水牢的入口,用最简单的声东击西躲开守卫,走下狭长阶梯,才发现这座地底水库一般的牢房,竟然颇具些规模。
没有囚犯,自然就没人巡视。
最后一段螺旋状俯瞰的石梯,每隔几层有一盏火把照明,但又远不足以将整个宽广的空间照亮。脚下,是一面平整并幽深的水池,若有犯人,便会被锁入独立的牢笼之中,再将牢笼沉入水底。
这其实是一种极为摧残人意志的刑罚,牢笼很小,人的身体便无法在笼中舒展,整个笼子完全被淹没,身处其中的人就会如遭遇灭顶,若想呼吸,只有将口鼻贴上笼顶,并且不是一时半刻,而是永远保持那种姿态。更别提吃喝拉撒的所有秽事,全部要在水下进行,就算心理上受得了,皮肉泡得久了,也全要烂掉。
我下到底层,水中并没发现尸体,如今已过了多日,该处理的早就处理,倒是有几件破烂衣裳,孤零零地飘在异味极重的水面之上。
“你终于来了。”忽然,一道格外柔媚的女声由背后响起。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三枚金钱镖夹在指间,猛地回身,一眼看见地上矮了一截的投影,便傻下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