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五十三章(1 / 1)
山巅之上的圆形祭坛,我迈开脚,向圆心正中的那个人走去,他已乏力,此时正坐在月光之下,尸骸之间。
“孙盈余。”我站到他身后,便听到他忽然叫我,回过头,看向我。
我知道他是气竭乏力,更近一些时,才发现他甚至连脸色,都已变得青白骇人。
“值得吗?”我问。
殿主绷着唇角,扬起下巴看我,这还是为数不多的情况,他由下向上看我,不再逼视、不再压迫,眼中有一丝迷惑。
“差点忘了……”他自腰间取出一把短剑,“你的剑,”他递给我,“物归原主。”
借着月光,我看清他手中的鱼肠剑,其实更早之前我就看到了,他挂在腰间,短小精悍的一把剑,那时我在铁栈山崖边遗落,一并将他推向崖底时,可能他找到了,可能剑就落在他手边,也可能他刻意去找,找了许久……才找到。
我已经不能承受他做得更多,不敢去想他背后的目的……伸手接剑,看到他手上逐步溃烂的暗紫斑点,有些脓包已经连成一片,向外扩散。
“其实你可以用功力将尸毒逼出,”我皱眉问,“何苦如此?”
他却怔了怔,低眼看向自己手臂,然后收回手,用衣袖掩藏起来,“逼出后……还会再生,何必白费力气?”
我苦笑,“也对。”
殿主陪笑,垂下视线,“若真有那一日,我会叫你来陪我。”
“但我不想死。”我直言,看向他四周荒尸,又看他身边几欲凝结的寒气,环绕他、若有似无的一缕青白之烟,像山野间频生鬼火的坟地,总有一种森凉的气氛,引人恐惧。
“坐下吧。”他对我说,侧过身,伸手去推一旁死尸,又往旁边坐,给我让出位置,然后抬起头,又说一遍:“坐下。”
我不想与他抗争什么,尸体之侧,坐了下来。
他便不再看我,身子挪了挪,离我更远几分。
月光落在身上,我转头去看出神的殿主,身边横尸他浑然不觉,只眯着眼,望夜空山峦,景色甚好,圆月星辰,山风清凉,天边连一丝阴云都没有,悠远平静。
我拿起鱼肠剑,举到眼前,才发现剑鞘是新制的,松木,很粗糙,并不好看。
拔出剑,从怀中取出药水,细细将鱼肠剑的剑刃淋过一遍,药剂收回怀中,才再次向殿主转过视线,“手给我吧。”我对他道。
他闻言,眼都没抬,便将一只手伸给了我。
“……不运功逼毒,因为殿主你笃定,我会治你……”说着,我将剑刃竖直,毫不留手直接切入他腐烂皮肉,脓包被割裂,溢出青黑色血水……
“痛不痛?”我问。
他慢慢摇头,“血有毒。”一边叮嘱。
“放心……”我重新定下心神,细心为他将手臂腐肉一一割除,上药,取出随身白布为他包扎……一切妥当,松开他的手,对他道:“另一只。”
殿主便转过头,灰浅的眼瞳在夜色中像罩着一层尘,淡漠空泛……一言不发换手,另一侧手臂需绕至胸前,他便侧过身,整个身体面向我。
“我有一个问题。”他看着我,道。
我停下动作,抬眼等他发问。
“江无缺……”他顿了一下,片刻后问,“你如何令他听令于你?”
手一抖,所握利剑便深深陷入殿主手腕,与先前不同,剑刃拔出,手间晕开的是大片殷红血水……“果真如我所想。”殿主挑唇笑了笑,忽而又捏起我下巴,不顾血水染红衣袖,微微前倾,与我对视,“……如此钟情于他?”笑意有些模糊,便松开了手。
“殿主?”
“不必紧张。”他抬手点住手臂穴道止血,才道,“早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你当我真是傻子么,看不出你于我背后所做之事?”
我噤声,他也不再说话……最终两人并肩而坐,各自看向眼前峰峦,夜色愈发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间,一只冷凉人手蓦地握住我脚踝——“啊!!”我失声尖叫,慌忙起身后退,脚一软,又倒坐回地上。
冷凉的月色投向脚边,我看清那只人手所属的某具死尸,此时已缓缓抬头,而尸身本仰躺于月下,肢体僵硬,因此头与颈项只能勉强离开地面,却抬得不高,手臂向前伸出,十指如骨折脱臼一般,弯曲得诡异。
正当我心寒出神的间隙,忽又觉颈后一凉,惊慌回头,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腐臭之气,我眼前,一张青白人面,面相枯槁干瘪,面颊腐坏生出斑点,月色中与我正正相对的一双眼球,眼神污浊混沌,近在咫尺——
“啊——!!”我胸口一阵狂跳,急急地想往后躲,然而视线所过,余光所及,偌大的一座祭坛,所有死尸开始一具具慢慢蠕动,像长眠之后终究醒来,有些是茫然又无谓地试图坐起,有些则好像某种四肢行走的野兽,身体贴于地面,缓缓向前爬行……
“不要——不要过来——!!”
死人循着活人的生气,一点点向我靠近,我觉得胸口有一根弦,猛地紧绷——身体瑟瑟发抖,便已经吓得不能动弹——救命……谁来救救我……千钧一发,脑中一片空白,便有一个称谓于不经意之时脱口而出——“殿主——殿主——殿主你在哪里——!”
“盈余!孙盈余!”忽然传来一人焦急叫喊,似在耳侧,似又隔了很远,我皱眉,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所见,是静谧夜空,月色撩人……我怔楞,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此时,我靠在一人怀里,这人的气息阴冷急促,微哑的声调,靠近我耳边不断安慰:“孙盈余……没事了……不用怕……”
“我没事……”重重舒出口气,我想坐直,挣开他怀抱——但殿主却手臂一收,将我抱得更紧。
“一次……”他哑声,“……最后一次……”
我知自己挣扎用力都是徒劳,便索性放松下来,任他竭尽所能地用力抱着。
“做噩梦了……?”很久之后,他问我,但却不等我回答,又说,“……想不到你如此胆小……”
对方的话中带着些许笑意,我当即觉得心头一堵,“是你自己太过胆大!”我道,“要人与一地死尸并坐赏景,我不若你心智坚强,自然会怕……”
“……夹枪带棍……”殿主却评论,“你不也已不若从前?……从前,你更怕我……”
我闭嘴,不再出声。
“……若有一日……”他的声音有些恍惚,温和细致,“……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侧,便也再不会有这些噩梦……孙盈余,你帮我做一件事,”他沉声,点出主题,“事成,你我再无瓜葛。”
“……殿主请讲。”
“到小鱼儿那里,设法取回《丧神诀》入门之法……待事毕,我自会将江无缺送与你,作为答谢。”
“明白了。”我点头,“但我何德何能?你又凭什么,让我听你吩咐?”
“这倒由不得你。”他答,“钻心虫蛊此刻便在你体内,我要你死,你会立时肠穿肚烂而亡——若我开恩留你一条性命,你会受万蚁噬心之苦、经络摧折之痛……痛不欲生。”他的声音很低,说这些话时平静轻柔,倒也没有要我痛不欲生的狠毒,只像是随口一说,说出事实而已。
我渐渐觉得脊骨冷凉,除此之外,没有惊惧愤恨,稍稍侧过头问他:“你何时下的蛊?”
“问得好……”他手指划过我脸颊,“我不会趁人不备,我提醒过你……血里有毒。”
……
由九龙祭坛回竹林屋舍的一路,我不断在想,以殿主的行事作风,若要借由小鱼儿之手从飞雁山庄取回《丧神诀》拼图,其实很简单,以江无缺生死做要挟便可以了,无须通过我,而他将我送回小鱼儿身边,更不像有什么深谋远虑的心计,反倒像直接推开我,从此再不相关。
至于钻心虫蛊一类生不如死的恐吓,他说过太多次,早已经变得失去了该有的效用。
进竹林,天色变明,两人的脚步都不快,各自想着心事,以至于院落前一眼见到与胡夫人并肩而站的仇心柳,殿主猛地定下脚步,我没留神,从后面撞到他身上。
伸手扶住我,不远处,仇心柳满脸痛恨矛盾地看向殿主,映着竹叶青泽间细薄的一线晨光,女子纤巧的五官出落得明艳动人,微微扬起下巴,仇大小姐欲言又止般挣扎了许久,终是软软地吐出两个字:“爹爹……”
殿主点点头,看向一侧胡夫人,胡夫人则低下绯色眼眸,淡淡地说了句:“……星恨……正在屋里……”
殿主神色不变,连我都猜到了,仇心柳会与解星恨去而复返,过了这么久,需要弄明白的事,也早该弄个水落石出。
于是他迈步向竹屋去走,我则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仍是一前一后,到了闭着的房门前,殿主略略一顿,背着身道:“……借此机会。”
我心中一凛,殿主已伸手推了门。
幽闭昏暗的房间,一小圈光亮由窗格子里丝丝透入,窗下桌前,解星恨俯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他身前,江无缺两眼低垂,同样一动不动面向房门安坐,身旁空气静止,像一具毫无感知的木偶,对周遭一切不为所动,神情木然。
门侧殿主低低开口,问:“不记得他与你有血海深仇?竟跪仇人,可对得起你死去父母?”
此话一出,我清楚看到解星恨背影狠狠一震,继而像石塑泥雕的背影终于慢慢有了动静,缓缓抬头,半转过身,向门边投来视线。
先看到殿主,再看到殿主身旁的我,解星恨始终面无表情的脸,神色倦怠,两眼赤红,眼神冰寒如刺,透着一股清冷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