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四十八章(1 / 1)
当山崖上,两个人用尽千辛万苦爬上崖岸,殿主解去身上绳索,我往崖边后退一步,唤他道:“殿主。”
他回过头,随即怔住,而后冷脸,“你不觉得自己站得太危险了吗,还想再摔下去一次?!”
我笑,加剧的冷风从崖底吹到我后背,吹得我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更加乱七八糟地飞,“殿主,”我将身子向后仰,“你说如果我再摔下去一次,还会死里逃生吗?”
“孙盈余!”他便真的生气了,“闹够了没有,快回来!”
我不理他,反而又向后退了小半步,“这次如果我再摔下去,殿主你还会来救我吗?”
“我再说一次,”他沉声,“回来!”
“好,”我点头,“那就试一下吧。”
说完一脚悬空踩出,同时眼前便有人影一闪,殿主分毫不差地抓住我的手,而我却冷笑,一个旋身换了着力点,早已藏在袖下的鱼肠小剑猛地向前刺出——
于是现在的情况是,殿主与我调换了位置,我站在崖上内侧,而他站在崖边。
我手中的鱼肠小剑划破了他的脸,此刻正指着他的喉咙。
“你干什么?”殿主看我手中的剑,然后又抬起眼,虽然问出口的话很平静,神色却阴寒无比。
“不干什么,”我的声音也渐渐变冷,“要是不想让我在你喉咙上开个窟窿,你便识相一点,自己跳下去。”
“你想要我死?”殿主冷冷看我,“我救了你,你却想要我死?”
“是。”我将鱼肠剑向前推了一分,剑尖刺破殿主皮肉,血流了出来。
“为什么?”他问,“因为我没有遵照约定解开江无缺傀儡术,还是因为——”
“够了!”我厉声打断,“因为我一直都想杀你,只是一直都不能得手而已。”
“原来如此,”他点头,“原来如此……”然后细细看我,骤然轻笑,日正的阳光便就在这一瞬间破云而出,令对方脸上的每一寸细节,巨细无遗,映入了我的眼中。
连一丝阴影都没有的脸,殿主扬着唇角看向我,比晨曦时的笑容要真实许多,脸色煞白,眉眼却悠然弯起,他是真的在笑,真心实意,唇上翘着,笑得狰狞无比。
“原来你是想要我死,”他边笑边开心道,“原来我在仇皇殿生死关头,不顾自身性命,不顾一切,什么也不顾,救下来的人,她是想要我死……孙盈余……原来,你始终都是,想要我的命……”
我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殿主的眼睛,他却忽然抬手抓住我的手,我一惊,剑便往前又刺了一分。
当看到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喉间涌出,我怔住,听到耳边的风声里,一个人用嘶哑却温和得有些诡异的声调对我说:“杀了我啊!”
我抬眼看他——“杀了我啊!”他握住我的手,将剑继续刺往自己喉间。
于是很多场景便纷纷复现,我握着“碧血照丹青”,他控制我的手,他眼睛不眨地刺自己心口,像他现在,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对我说:“跳下崖只会死不见尸,你这么想要我死,不如做得干脆一点,现在就杀了我!”
“你放手!”我拿剑的手有些抖,而一切,都被他一双冷漠甚至阴郁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想杀我?”他冷笑,然后手猛地一用力,咔嚓一声,我的腕骨轻易被折断。
鱼肠剑“叮铃”一声落在地上,跳了跳,滚下山崖。
殿主脚往前一步,“孙盈余……”而三个字说完,他皱了眉。
终于换成我淡淡回笑,手腕痛得厉害,但我却仍觉得有笑的心情。
看面前人无力半跪,我笑问:“殿主,可还记得你迫使小鱼儿落崖用的腐骨蚀心散?虽然你对□□万般小心,但蚀心散比较奇特,它不会害你,却只是会令你手脚麻痹,暂时使不出内力,而最妙的是,非要等它发作了,你才能发觉自己中毒。”
殿主一手撑地,抬眼,“你……在剑上淬毒?”
“不完全正确。”我摇头,“从今早开始,我为你换药,药里有毒,我去为你采野果,野果上带毒,你的外衣上有毒,我手上有毒,甚至我要你弄熄的那团火里,也被我撒了毒……没办法,积少成多,有心算无心,才能算到你!”
“原来……”殿主无力笑了笑,“你处心积虑,想尽一切办法,就是要我死……”
“当然!”我应道,“如果不想尽办法,死的可就是我!殿主,还记得昨晚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下不了手杀我,那我现在问你,刚刚你捏断我手腕的那一刻,可曾动了杀念?可曾想杀我?可曾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殿主的身子猛地颤了颤,我以为这代表他默认,但他渐渐低下头,“没有……”他答,答得肯定更不容置疑,“孙盈余,无论是刚刚那一刻,还是现在,我从没想过……要杀你。”
“是吗?”我却飞起一脚踢他下崖,然而又急急飞身过去,将他抓住。
当一半身子在崖上,另一半伸出,我用未伤的一只手,在最后一刻,扣住了殿主的手腕。
崖边的风太大,他抬头,只能看到满眼泪水的我。
似乎怔了怔,殿主开口:“盈余……”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叫我的名字——不再冷笑,目光也不再森凉,即使我前一刻才要杀他,在这深崖边上,他极力仰头,手指想握住我的手,但终究还是无力,试了几次,只能软软地将手指扯在我的手腕上。
他大概以为我后悔了,他甚至开玩笑似地问我:“孙盈余,哭什么,我还没死。”
“就是因为你没死,我才哭啊!”
我的一句话,令他脸上的笑意几乎冻结,“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边流眼泪边说,“江玉郎,你以为我舍不得你死吗?不是的,我是想你临死前,再对你说一句话。”
向崖下倾身,我流着眼泪冷笑,看他被我吓傻了,可能他觉得我又哭又笑,一定是疯了,因此只知道目不转睛看我,也忘了自己生死攸关,全身吊在崖边,他却只会竭力向上仰头,想看清我的脸,半张着嘴,喉结颤动,我知道,他仍是想叫:孙盈余……
“还记得吗?”我微微靠近些问他,“四年前,你在仇皇殿正厅对我说过一句话,那时我就在想,总有一日,我会将这句话再送还给你。”
“什么……”他忽然开口问我,然而声音轻哑,与崖边汹涌猛烈的狂风相比,等于无声。
“我真的给过你机会,”我笑,对他说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昨夜你狠得下心杀我,此刻便可以高枕无忧,但你偏偏不——所以,能有今日一切,江玉郎,你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你自己!!”
说完我立刻放手,眼中定格仇皇殿主最后一眼看我的神情,竟然是……呆滞。
这一幕,我设想过很多次,他怨恨、暴怒、疯狂、绝望、不甘……或是各种各样可能会有的神色,但我想不到,殿主的脸在我的眼前急速消失,当他以双方都不能反应的速度下落,由最后一眼,变成山岚间再不见踪迹的黑点,而他留在我脑海中唯一的神情,无论眼中、还是脸上……就只余呆滞。
我跪地,猛地伸手摸脸,竟然已经干了——迎风流泪,这个从小到大绝不可能治好的老毛病,如今狂风凛冽,我被这样的风吹着,眼睛却是干的,又干又涩,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死了……我向崖底探头,握住自己的一只手,他真的死了。
就在不久前,他还专心致志为我烤鱼,说自己手艺很好。
我被鱼刺卡到,他捏我的嘴仔细查看……抢走我手上的鱼,怪我没大没小,我们还朝互相狠狠瞪眼……他的确比我大了一倍,但他的脸因明玉功而再没有变过,在我心中,仇皇殿囚室初初的一见、他第一次脱下面具、昆仑之上令我窒息的再见、他对我笑、每一次抬手想杀我、真的伤到我、又为我忧心焦虑……这一切,原来真的已经不复存在,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怀有怎样的感情,但我却真的,亲手杀了他。
回过头,用尖石将身边两条连至崖底的绳索割断,然后便再不看那深不见底的山崖一眼,起身,转过头,开始向前走……
……
杀江玉郎,我并没有后悔。
崖底七日,再出铁栈山时,我遇上正凑巧往东北而行的江瑕一批人。
他们此行,竟是为了要带似已无救的“水影仙子”华紫音回故土祁族。
听江瑕说,飞雁山庄正在四处集结势力对付仇皇殿,并且与各门各派约定,一月之后月盈,聚众剿灭仇皇殿。
如今仇皇殿主已死,爹那边我倒不担心,又听说神医万春流隐居在祁族,我有关于傀儡术的问题向他请教,便事前换了装,戴上□□,一路与江瑕同行,共往祁族。
中途我用左手为华紫音把脉,知道她本已服下水露鲜花,毒已解,但此时又偏偏离死不远,是因为有人在她刚刚解毒之时,使阴力,暗中在她胸口留了一掌。
能做出这件事的人,我不用猜,只有仇大小姐。
祁族果然神秘,不是在陆地,也不是在海岛,而是一族人生活在巨龟“殇矍”的背上。通过与东北海岸族人催术鳄联络,他们能利用器具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以此控制殇矍移动。
胖小子雄霸直嚷着“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肉块”,一群人便上了岛。
岛上半月,人事沉寂。
巨龟背上的景致与陆地大相径庭,一派海中岛屿的热烈,四处椰树,绿意盎然。
神医万春流为华紫音姑娘断症,开出药方要江瑕等人前往无名岛上寻药,我则留在族中向万春流讨教医术。
说是讨教,其实我已经静不下心来钻研,满脑子都是江无缺现在如何了,解星恨与他一同前往桃花谷去杀苏樱,只有我才知道,殿住真正想做的,是求和。然而现在殿主死了,我又远在祁族居地,真的很难想象,那三个人的任务会完成成什么样子,希望不要遇上燕南天,否则有他们受的。
至于另一件事,我每晚一闭上眼,便会看到那日在铁栈山崖顶,鱼肠剑划破殿主脸颊,极度苍白的脸,颊边旧伤未愈,颊上新添的血痕,一丝丝地,慢慢印出血迹……几乎每一次,快要入睡,就必然会看到这副场景,然后便猛地清醒,坐起身,胸口郁结沉闷。
当华紫音可以下地行动,祁族这一晚,燃起篝火,办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庆贺祭奠。
庆典之后,是要赴中原一行。
为的,是应盖世奇侠孤苍雁之约,彻底铲除仇皇殿。
乐声四起时,众人欢腾。
我却一个人往无人的海岸走,海边,迎风,眼中是万里夜空,繁星熠熠。
原来,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是一人还是在另一人身侧,苍穹、黑暗、还有浩瀚星海……这些,永远都不会改变。
当我吹着海风,面向天水一线,想起的,却始终是更久之前的那场星夜,下空下,草原之上两人一马,我在那人怀中看他,以为自己早已下定决心,甚至还在为前一刻的无法得手而惋惜——转眼间,我就真的做到了,我杀了殿主,却令自己陷入一个永远无法躲避的噩梦。
在尚未后悔以前,就已经注定了无法摆脱。
或者这一次,殿主又赢了。
正出神时,海岸边多出另一个人,华紫音。
我站在暗处,不久后,江瑕寻人而至。
我转身,将海岸留给刚刚相识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