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1 / 1)
逃脱,重陷囹圄……牢狱生涯出现小小波折的江无缺,应当说他的心态也有了一些转变。
当可以毫不避讳揭开肩头血衣,给我看清他肩上兴致所致的几个刻字——移花宫走狗江无缺!
赫然而刺目,他手指摩挲过伤处,显得平静自嘲。
我明白殿主的手段为何一日比一日残忍,只因死过一次的江无缺,忽然之间变得沉静,却并不消沉,令恨他的人愈加切齿。
只是我也见过他手指无力地于地上摸索,想要去捡一件铁器,用来划花肩头刻字。
五指收拢,手腕因无法承受负荷而轻颤,当许多年后,许多人仍带着憧憬的心情去回忆那个高高在上的无缺公子,如今的他,却连一柄铁制的刑具都无法执起。
我也听他说起过昔日的移花宫,没有太多积怨与愤懑,只是单纯地描绘出绣玉谷间的景致芳华,钟灵毓秀。
他答应我要找一日讲一讲身为双骄之一的趣闻,话题每每始于受伤之后,疼痛,忍耐,诊治,闲聊……平复。
殿主是刻意的,将所有能够减轻痛楚的草药抽起,施针麻痹穴道的方法早已失效,幸好江无缺是我见过最配合的病患,痛得面无血色、指尖抠入地面,仍能勉强吐纳令自己放松。他真的很会忍耐,但是会忍耐并不代表不痛,一个能忍住千刀万剐的人、与一个连针扎都会喊痛的人,他们只是忍耐力不同而已,痛并不会有任何区别。
我在每一次缝合伤口、为其处理各种血肉模糊的外伤同时,嘴巴便忙个不停,想出种种话题引他分散注意,有时越了界,我与江无缺,竟可以像两个相熟的人一般产生分歧。
他认为我不该阳奉阴违,违逆仇皇殿主并没有好处,就算出于同情,在做出诸如偷放囚犯如此重大的决定之时,至少应该顾及一下自己的安危。
而我却总认为他过于听天由命——“你觉得自己是在保护解星恨吗?”有一次我问,“但为何我总觉得你一直以来的态度,对解星恨而言很残忍!你在把他往你昔日的旧路上推——只是他与你不同,他不能在这条路上感受到任何乐趣!”
“乐趣?”江无缺失笑,“你说我将自己堪比笑话的一段人生……视作一种乐趣?”
“但你并不讨厌移花宫不是么?当身处其中之时,你眼中所见景色美不胜收,最终的无缺公子温柔体贴,而不是像解星恨那样,每一日都在问自己由何处来,他才八岁,眼中却只有仇恨,一刻也开心不起来,甚至自己令自己变得寡情冷血,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
江无缺闭了口,没有再反驳什么。
我知道他并不会与我深入地探讨何为对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身为当局者,他比我更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他也该一早知晓殿主的身份,为何会有人千方百计要他生不如死如此度日……许多我不懂的事,江无缺并不能解释与我听,但至少有一点——他在试图保护我,从一开始,他已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至拖累我……
而作为回报,我希望能够为他做点什么,虽然三言两语,并不能令一个受尽牢狱之苦的人坚持。
……
某日出囚室,我一路在思索:到底一个人有多大的恨意,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无法放过自己与别人。
心无旁骛之时,出其不意地与一个人擦肩而过。
我是后知后觉意识到情形不对的,穿堂里,脚步声恰恰停在身后,我恍然地记起前一刻映入视野的红色面具,下一刻听到三个字,背对我、没有高低起伏的声调——“孙盈余。”贸贸然便被点了名。
一惊后回身,恰好对方回头看向我。
我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与殿主有任何交集,但他站在穿堂另一侧,轻而易举道出我的名姓,一个小人物的名字,出其不意被一殿之主记挂,因此诧异之余,更多的不是荣耀,而是恐慌。
恐慌地对视那道平静审视的视线,面具上的纹路如火焰盛放,边缘只遮到脸颊一半,其下是苍白无一丁点儿血色的嘴唇,忽而以手掩嘴,我震惊地看着众多殷红的血水自那人的指间向外溢出……
“殿主!”不自觉便已跨前一步,同一时间,也弄清了他将我叫下的用意。
“扶住我。”靠近时,手还未完全伸出,手上便已一沉,他将自己完全交由我支撑,原来这个人并不如表面看去的镇定自若与平静,至少他勉强的若无其事,已令自己的衣袍被冷汗浸透。
“扶我去无人之处。”
我抬起头,他用衣袖擦去唇边血迹,“去你房间。”仍是命令,不容置疑。
……
回房。
将人扶至桌前落座,转身麻利地关窗闭门,听到身后掺杂了威胁的吩咐:“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半字。”
“是。”我低下头走回,守立桌旁。
殿主闭目运功,余光中见他脸色忽青忽白,不多时又是一口血水喷出,伴随我心跳猛一阵起伏,“殿主请用。”我自动自觉地将一块干净方帕递出,对方接在手里,抬起眼,向我看来。
戾气极重的眼神,眼睛的形状阴柔细长……
“有话要说?”他问,已看出我欲言又止的犹豫。
“是……”我踌躇,明哲保身吧,我不敢保证他会否伤势恶化、最终昏死在我房里,自告奋勇吧,我不愿,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为其断症。
“有话便说。”他已闭目,看来是准备再次运功。
即便我不懂武功,但好歹是个大夫,以一个大夫的眼光来看,他经脉闭塞,内伤郁结,此种情况下想要强行运功打通脉络,无异于自寻死路,伤上加伤事小,怕只怕……
“请让属下为殿主诊脉。”我一咬牙,道出请求。
“哦?”他轻应了一声,“我死了,你不该额手称庆么?”
微愣,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当然这话并不只针对我一人,在他眼里,即便是亲信手下,深心里或许都巴不得他早日死去。他本就不信任何人,也不觉得任何人是真心为他着想。
我自然也不是出自仇皇殿下属的一片赤诚,更多的考虑,是为了在顾及对方的同时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他不会如此轻易死去,但他若在我眼皮之下重伤发作,那么失职的便是我,是何下场可想而知。
手腕已平摊放在桌面,我探出两指搭上其脉门,转头看他。
望闻问切是医中入门,面具遮掩下我无法看清他的面色,倒是唇边未擦净的血迹,赤色转淡,却仍觉得刺目。
脉象急促絮乱,若不是面对面与他近在咫尺,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可以安然无事地四下走动,可以每晚流连于囚室,去关照他最为在意的囚犯……这样的脉象,早该瘫倒在病榻之上粥水不进,而当我皱眉看他,他以毫不动声色的目光回望,我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而他竟可以……忽然觉得指尖一颤,我仓惶地收手。
“怎么?”染过血的嘴唇微微开合,“脉象如何,教你怕成这样?”
他的声音略微发哑,喜怒无常的殿主,连想要置人于死地之前都可以保持一贯轻薄的嗓音,我深深为自己的莽撞后悔,若是发现殿主重伤本身是一项大罪,那么当你亲口判定对方死刑,即便对方没有传闻当中凶残成性,也一定不会让我活着见证他死去。
“诊断呢?”他问。
“殿主内伤深沉,”我无法隐瞒,“若是不及时救治,恐怕……”
“命不久矣?”他替我接口下面的话。
“那该如何救治?”又是一问。
“属下……”我握拳,“属下不知。”
“呵。”殿主终是一笑出声,“你主动请缨为我诊脉,诊后告诉我应当及时救治,却又不知该如何救治,那你说,”他好笑地看我,“我该如何答复你?”
“属下,属下可以为殿主治标……”
“够了!”忽地声音转厉,本搁在桌上的一只手遽然扬起,动作之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整只手掌瞬时便来到眼前,夹着掌风,向我额心拍来。
我闭起眼,五官挤成一团,这一掌所带起的强大压力,令我窒息。
在这一霎那,我的思绪完全空白,只等着他一掌下来,该是如何便是如何。
然而我没有预想中的脑浆迸裂,等了片刻,张开眼睛。
他竟然收手,而那只本该将我送归黄泉的手,此刻抵在他自己胸前,跟着下一刻,一大口血喷将出来。
一大口血,全溅在深棕色的茶案表面,鲜红慢慢转深,变褐,触目惊心。
“还愣着做什么?”其时用手背擦去唇边血迹,他冷声道,“不是说可以治标吗,还不快治!”
“啊?是!是……”我唯唯诺诺地凑上前,想搭他脉门,又想脱去其衣衫为其施针,一时间竟也有了千头万绪,手伸出又缩回,几次三番,陷入行医以来前所未有的慌乱。
“够了!”殿主终是不耐,猛地抓过我手腕,而我慌乱中被抓,一惊之下差点要将他整只手掌摔开。
“殿、殿主……”
转过头,两人离得很近,我在最为紧张的时刻与他对视,近到连眼白之中的血丝都可以轻易分辨的瞳孔,我在那其中看到了张皇无措的自己。
说不怕是假的,对于一个能够随手将自己碾死的人,我无法在他面前假装镇定。
“慌够了没有?”同样显得不耐的问话,嗓音中带有吐血过后的闭塞,却比平日里缓慢温和的吐字方式,少了一份令人心悸的阴寒。
我点头,咽下一口口水,“请……请将衣物除下,属下要为殿主施针。”
顺了顺气,桌边人起身脱衣,干脆利落,外衣,中衣,解开最后一层衣衫,露出其伤痕累累的胸膛。
我走去一边准备金针,回过头,见他像上次那般俯卧在床边,背部□□于外,竟觉得他其实也不如想象中可怕,没有三头六臂,当然他仍可将我一掌击毙,但也逃不过万千凡人的生老病死,受伤时要找大夫,无药可医时唯有等死。
到他身前,为他下针。
谨小慎微,却免不了分神,虽说是干净整洁的床铺,但到底是我的卧房我的床,而殿主纡尊降贵趴在我的床上,我理应觉得光荣,现下却只能觉得心虚,我还记得那日他说,我身上有女子的香气,现在在床上,我不知道如果他问起,我该如何掩饰。
但是他没问,大概是伤得重了,行完针,一殿之主趴在我的卧榻上昏睡。
“殿主?”我试图将他叫醒,但音量小到连自己都无法听清。
拉过被褥帮他盖好,我蹲在一旁细看他的面具。按说人戴面具无非为了两点,掩饰丑态、或是不想被人认出,那么这个人是为了什么?他曾经也算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还是他真的只为了遮丑?但我总觉得他应该不丑,尤其他下巴的曲线流畅漂亮,瘦长尖细,肤色瓷白,白得病态。
我向上看,他此时睡着,而唇角却仍是微微向下——唇角上弯人开始微笑,而下弯代表不快乐,他似乎总是不快乐,即使他是殿主,能够为所欲为。
片刻后离开床边,我一个人坐回殿主之前坐过的圆瞪,用手指去擦桌上血迹。
边擦边想,这个人麻木不仁视人命如草芥,他有能力主宰别人生死,却对别人的性命毫不怜惜,我理当痛恨这种人,痛恨并且惧怕,怕死,因而怕他。
只是刚刚经历生死一线,如今非但没有余悸,反倒满脑子都是他的内伤。明玉功应是一种相当阴柔霸道的武功,功力不够导致修习出现偏差,后果便是心脉耗损,再加上功力反噬的痛楚,并不比每日遭受鞭笞火燎好上多少。
应当说,殿主的忍耐力一点也不比江无缺差,内伤严重到如此地步,却能够每日出入自如,甚至有精力去叫剿灭数个敌对门派,作为他的属下,我佩服他,而作为一名医者,我不自觉便生出兴趣,不单是对于明玉功引发的病症,更在于饱受病症折磨的那个人。
像我这种人,前一刻还在为江无缺鸣不平,下一刻却兴致勃勃地想要治好罪魁祸首因报应而得的内伤。似乎身为大夫,天生便没什么立场可言,有时明知对方不是善类,还是愿意靠近,将每一个病患当作一个挑战,如今挑战便在眼前,我不知是自己是非观太过薄弱,还是真的就那么急于去治好这个人……
很快伏在桌上睡去,睡梦中仍然在想:为何殿主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为何他总是伤重得只剩下一口气,为何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却不好好养伤,为何可以轻易说出“命不久矣”四个字,同一时间却还要不要命地死撑……
……
不知过了多久,脚有些麻,吃力地踮起脚尖,然后猛地清醒,张开眼睛。
窗外一团夜色,房中也是一片漆黑,我转了转颈项,点亮烛火,向床边去看。
殿主早已不见踪影,如我所料。
当按住桌面想要起身站立,蓦地脚下一麻,刺痛感袭来,又跌回到原位。
这时一件外衣从我身上滑落,我侧过头去看,是我的衣服,但并不是我睡前就穿在身上的,而是有人在我睡着时为我披上的。
就像看到殿主睡熟会为他添被、掖好被角,我想起那日在囚室,殿主也是将寒衣递来给我,为我披在身上,我弯身将落在地上的衣物捡起,忽然觉得心头一暖。
他也能够如此轻易地记住我的名字,在这仇皇殿里,除了江无缺,就只有他会叫我孙盈余,而不是“那个谁”,以前在家里,我也是一种盈余,也是“那个丫头”,也没有人会叫我的名字。
所以除了意外,还是有少少的触动。
相较不久前险些死于他掌下,我觉得自己的处境一时天一时地。
只是不知他眼下的伤势如何了,很快找出纸笔,想了想,落笔写下七个字:
赤血巨木,碧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