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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四日,天气阴,冷,无事,极无聊……
小七托着腮在本子上写下这几个字就搁了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好无聊啊……
本来以为寻到个好对手,在天策府这段养病时光总算不那么难熬,结果自打那次切磋过后,那李承恩见她就似见到鬼,远远看到就立马绕开路走……不就是赢他几次而已,至于那么小气吗!
百无聊赖之下,从未写过日记的她不知在哪里翻到个空白本子,开始每天把自己的天策府见闻记录下来,好排遣除了练功之外就穷极无聊的时光……记到现在,居然都快记完一本了。
小七随意地把本子往前头翻:
X月X日,李承恩那厮还是见到我就跑,可恶,穿着重甲居然还跑得那么快,轻功不错嘛小子!
X月X日,偶然经过秦王殿看到李承恩那家伙被人抬回来,听说是因为掩护部下才负伤;
X月X日,李承恩又被人抬回来,原因不明;
X月X日,李承恩又被人抬回来……
X月X日,李承恩那货又……
X月X日,毫不意外,李承恩又被人抬回来,这次据说是衣服穿太厚在校场上中暑……不予置评!
……
X月X日,天策府超安静,好久没见那个李承恩,不知他到底……
——等,一,下……
小七拈着纸张的手指忽然一顿,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一样头皮都在发麻。
——我怎么……好像一直在记那个李承恩……
“啊啊啊啊啊啊——”
小七忍不住抱头大叫起来。不……这一定是她无聊过头,加上全天策府她除了李承恩也没认识几个人、所以没其他人可关心——一定是这样!
天啊……才不过休养一段时间,她燕小七的人生已经荒芜成什么样子了……
“妹妹,你没事吧?”惜莲夫人在外面听见小七忽然大叫,不由得就进门来探问。
“唔、呃……没事,刚、刚才见到老鼠……”小七神色不太自然地掩饰道。
惜莲一听这话就笑了。她平时看小七挺文静的不太说话,一有空就只会写写画画,不过见着个老鼠便吓得这般花容失色,不愧是秀坊出来的女孩儿,真教人好不疼惜!哎哟要是能一直留在天策府就好了哩……
小七是不知道惜莲在一个人偷偷笑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随口编的借口有没有糊弄过去,这时她见惜莲怀里抱着好些棉布,看起来颇为沉重,不由得趋步上前去分走一大部分:
“莲姐姐,我来帮你吧……是要搬去哪里呢?”
“妹妹真是客气,放到花圃那边就好……”
两人谈笑着一道将棉布捧到明月圃,云层散开,冬日阳光一扫之前的阴冷,融融地透出了暖意。园圃里早聚了一些妇女,小七认得有几个时常与惜莲往来,也是军中家眷,这时正各自飞针走线缝制衣服,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七姑娘~”
“七姑娘身体好些了么?”
军眷们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小七却不禁颇为疑惑:“这是……?”
“眼瞅着凛冬将近了,我跟姐妹们便打算赶制一批冬衣,给夫君他们送去。”
惜莲微笑着解释道。小七闻言不由心头一动:怪不得最近天策府静得出奇,只剩杨宁带着新兵蛋子在演武场操练……原来竟是大军出征去了。
“不如……我也来帮忙吧。”把棉布放下后,小七也坐到一众军眷旁边笑道:“只要姐姐们莫嫌弃我手工粗陋……”
“怎么会!”惜莲喜出望外:“妹妹有这份心,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日下午,小七便与惜莲以及其他军眷们,便在为远征在外的天策军士们缝制过冬棉衣中度过,期间家长里短欢声笑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记得上一次像这般跟姐妹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做女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不过忆盈楼中的姑娘到底年轻,聊的多是闺阁密语,比如讨论最近流行的绣样花色,或是调侃彼此心中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如意郎君……她对这些女儿间的话题也就是听着而已,从不上心;但今日同是谈笑,听着那些嫁为人妇、甚至已为人母的军眷说起平日家中琐事,说起待大军凯旋时嘉宴堂应该如何布置……独有现下远方战场上的消息,却很有默契地只字没有人提起。
——不知为何,她觉得有点心酸。
尽管她从未到过战场,但也知道战场上生死一线,比之她行走江湖,不知要残酷许多。
而且这种命运无法自决,亦不知何日是尽头……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这些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在消逝,明月圃中的一方天地,每日在此操持家务期盼征人归来……就是她们的全部世界。对此她虽然敬佩,但心里却难以认同。换作是她,与其被动无助地倚闾盼望,定然会选择站在战线前方,与心上人并肩而战、死生与共。
“诶?妹妹做的这一件……”
小七向来不大擅长针黹,平日就做得少,这时见惜莲忽然转过来看着自己手上还在缝制的冬衣,脸上不觉一红,登时就紧张起来:
“莲姐姐这……是有做得哪里不对吗?”
“嗯尺寸好像……”
“咦?我都是量着姐姐们做的来……”
“不是呢,大统领肩膀这边还要再宽一点~”
——哈?
旁边的军眷这会儿也凑了过来:
“七姑娘这件是要做给大统领的吧~”
“腰这边好似太肥了些呢~”
“下摆也得长一点~”
“还有这袖子的长度……”
——不……慢着……
听着周围的七嘴八舌,小七再次升起之前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谁说这是要做给他的!她一点都不想知道李承恩的三围是多少好吗!
率军援助了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肃清无忌营叛徒之后,李承恩终于在年前带领诸将回到天策府。这日趁着午后闲暇,他在书桌之前铺开信纸,正执笔回复雁门关玄甲苍云统帅长孙忘情的书函。前次曾收到苍云传信,密嘱天策府关注安禄山狼牙军的动向;这回他亲到关外,探子回报中也有提到蛮人行动有异……联想到此前长孙忘情的提醒,难道真与狼牙有关……是否应该撰一道表章呈送朝廷?但现下证据不足,恐怕圣上也难以采信……
李承恩搁笔思索一阵,终是叹息着摇头:罢了,悬而未决之事多想无益,还是快些拟好交给军师朱剑秋吧。
“将军大人,你这边的守备未免太差了吧?”
蓦地响起脆生生的女子声音,李承恩循声抬头,便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粉衣女子,轻风吹起裙带飘飘,如果不是手上还抓着根杯口粗、手臂长的大树枝,真有几分似翩翩仙子下凡。
李承恩扶起额头,有点不敢去想门外的卫兵到底遭遇了什么……
“怎么不走正门?”
“还要通报多麻烦,还是直接翻上来方便。唉……防守太薄弱了啊,万一有刺客可怎么办……”
小七说着从窗台上轻轻跃下,露出了认真担忧的神色。
李承恩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疏忽:外出日久,他几乎都要忘记小七原来还留在天策府……算起来,好似也有大半年了吧。当然,关于天策府守备不严这点他是不会承认的。刺客之类……如果不是因为早知道小七并非歹人、没有恶意,否则随时隐身黑暗中的天杀营,却也不是吃素的好么。
“有劳费心……”
李成恩不着痕迹地把桌上的信函收起,这才问道:
“未知七姑娘前来,有何贵干?”
“叨扰日久,特来辞行。”
——咦?
李承恩对这个理由略感意外。他本以为小七这样的江湖人习惯潇洒随性,来去如风,又不爱与官家攀关系打交道,便是不告而别恐怕也没人拦得住;现在居然会特意来跟他辞行……该说还是有进步吗?
“七姑娘的身体……已经恢复好了么?”
话刚出口,李承恩就觉得自己问得真是多余,如果不是恢复好了,现下小七也不会这么神采奕奕地在自己面前挥舞这根大树枝了……
“那是自然。为了答谢这段日子的照顾……临别之前,这样东西送你。”
小七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放在李承恩的书案上。
“这是秀坊的‘凝香丹’,前不久我托人买了药材来做的,你平日应该也用得着。”
“凝香丹”这名字李承恩也是第一次听闻,而且是何种药物居然“平日也用得着”……
“敢问此丹是用于……?”
小七抬起脸,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治疗风湿好。”
“……”
李承恩一时无语:虽然他确实有些旧患——军人哪有不挂彩的——但他还不至于那么老需要注意风湿吧!
“好了……”目的达成,小七向李承恩一拱手:“后会有期~”
“且慢!”
见小七转身要走,李承恩忙喊住她。
小七蹙起秀眉,手上树枝挽了个剑花:
“怎么?难道天策府不肯放人,还要本姑娘打将出去不成?真麻烦啊……”
“不是……”李承恩一头黑线:这好好一个女孩子,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就没别的吗!“七姑娘执意要走,李某断无拦阻之意,只是此剑……”
说着他打开身后的暗格,从中取出一个长状布包交给小七。
“留情剑殊为贵重,李某惟有亲自保管……现在自当归还七姑娘。”
这一双留情剑传说是由霸刀柳五以北国长白山天池铁螺木合柳家所藏青金,亲自打造赠予公孙大娘。剑本身并不十分出名,直到传至小七手头,才成为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人间凶器,尝有传言道“留情过处不留命”。李承恩就是知道此点,才把留情剑亲自保管,否则天策府上下都不知会如何鸡飞狗跳……当然,这一节他就不会对小七言明了。
小七接过双剑,不由得喜上眉梢:
“原来在你手上,谢啦!”
双剑上手,小七手腕一振,裹在剑身上的布包瞬即抖落于地,留情剑本无剑鞘,此刻再没遮蔽,登时光华璀璨、锋芒毕现。
“上次兵器不趁手,到底不尽兴。李将军可愿意……再与我一战?”
看着小七眉飞色舞的样子,明亮的双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对武道的热切……李承恩胸口一热,一时竟也豪气陡生。
——反正,往后大概也难得会有这等偶然冲动的时候了……
他起身在兵器架上取下银枪,双手在胸前交叉行了一个武者的礼节: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演武场上激战正酣,剑影翩翩,如彩蝶飞旋;枪风凛凛,似银蛟出涧。
李承恩的枪法得自家传,在这一杆枪上也曾下过无数寒暑的苦功。沙场征战十余载,他对枪法更有一番自己的领悟。只不过在成为天策府统帅之后,身上肩负三军之望,每次出手时便多了三分谨慎、两分保留……在他身上,再不只是他一人的性命,而是万千将士的性命,既然他李承恩担得起这份职责,就不容许行事有任何轻忽。
——可是在这份职责之外,在心底深处……他依然有着习武之人的热血。
这次被小七挑起了血性,他就决意抛开顾虑、不再保留,再说这样的好对手也是难寻,不如干脆淋漓尽致地打一场。□□走势大开大阖,气象便与上回切磋大不相同,初时还是平分秋色,战至后来,李承恩愈益精神抖擞,小七的一双留情剑却似被压制,渐渐落于下风。枪尖紧追剑光,骤然突入绵密的剑网,小七握剑的左手一时不稳,掌中一柄留情竟“当”的一声脱手飞了出去。
“承让了。”
点到即止,李承恩马上便回枪收了手。但小七却有些怔怔的,瞪着一双杏眼,好似仍不能置信,连飞出去的剑都忘了去拾取回来。
“呃……”
其实不要说小七,就连李承恩自己都不太敢确定自己居然真的取胜了。就算他这次没再保留实力,但单纯就武技而言……感觉小七今天发挥是不太好……小姑娘平日大抵很少落败,一时间难以接受也可以理解,还是安慰她一下吧。
于是他伸手拍拍小七的肩膀,声音也放软了些:
“人有失手……没关系,下次努力。”
手底下这时感到一阵颤抖……然后他发现小七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亏我……还看在你有伤在身的份上想让着你呢……”
——诶?
——让着……我?
李承恩尚自不明就里,忽然就听见小七的咆哮震荡了整个演武场:
“原来你之前一直都在留手——
李!承!恩!你是看不起我吗!”
一生从未畏战的天策府主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