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别有洞天(1 / 1)
雨落川下,荷叶凝香,时而骤雨时而晴,满池碧色新。
昨夜里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了半宿,后来没了声息,原以为是晴了,第二日启窗,天空仍飘着细密的雨丝。荷塘里的荷花开了,粉嫩欲滴,婷婷而立,颇有美人之姿,因了是第一朵,格外受人关注,连绵细雨中,赵辛宓持了一柄竹骨油纸伞缓缓走了过去。
这几日在赵府养伤,全承赵夫人的照顾,伤势恢复得极快,只是相比之前,腿脚仍有些不方便。平日里赵夫人是不与人交往的,独独对她爱而关切,不免以此为由多留了她几日。
赵府的荷塘并不大。团团荷叶覆满了荷塘,紧致地凑拢在一起,倒有点争宠的意味。一点出水芙蓉款款立于荷塘中央,姣姣美态,清丽可人,此时于斜风细雨中,又有了几分梅花的傲气。荷塘上有一座短窄的白石小拱桥,没有围栏,也不加修饰,恰似铺过一条素净的玉带。
赵辛宓轻轻拨开一片荷叶,底下两条红色的鲤鱼正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因为头顶突现的一片光明而乱了阵脚。怡浆的水池子里也有鱼,却是从未见过红鲤,那些鱼儿刁钻的很,一点风吹草动就四下乱窜,根本寻不到踪迹,而且寻常的腐肉、面团是勾不到的,非得活蹦乱跳的蚯蚓才行。她看着池子里的红鲤不禁欢喜,就蹲在桥边赏起了池鱼。细雨绵密,若有似无,只荷叶上点点水珠才分得清明。
碧池红鲤,荷叶团团,摇落水晶珠,一池浮萍碎。
“喂,我有话要同你说。”
赵辛宓抬头,看见纪姝正站在自己身侧。她没有打伞,雨丝落在她发上,如同蒙了一层水雾,发簪上亦是零落下一颗水珠,浅荷色的衣衫浸了水一般,应该是出来有些时候了。
自那日来了赵府,赵辛宓见到的人不外乎赵夫人、水遇和纪姝,赵老爷在那日悄然离去后便再没见着,赵亟更是无处可寻,而纪姝每日里按时来为自己换药,反倒成了交集最多的一个。
赵辛宓四下张望一番,确定再无旁人,才肯定她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站了起来,将油纸伞递到二人之间,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有话直说。
纪姝问道:“你可还记得我们遇见的第一天,你拣去了我的一块玉?”
赵辛宓细细一想,自己与纪姝遇见的第一天,不正是自己来长安的第一天吗?那时纪姝还是个破落乞丐的扮相,偷了人家的荷包被人追讨,翻墙的时候那块水蓝色的玉佩掉落,才被自己拣到的,时隔多日,她怎的又忽然提起了呢?赵辛宓伸手在身上摸了一阵,末了才讶然自问:“咦,怎么不见了?”
纪姝闻言,秀美的眉目当下一变,冷言冷语道:“是丢了还是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啊?”
赵辛宓听得她这刻薄的语气,不由又生了怒意,然未开口说话,纪姝已是点了她的穴道,诸事不顾便在她身上摸了一把,确认无果,才忿忿地又解了她的穴道。
赵辛宓忍了忍,说道:“我想是落在爷爷那儿或是济生堂,你有什么要紧的不妨告诉我吧!”
纪姝不过哼了一声,又走到雨里去了。她仿佛已经见怪不怪了那雨,背手而立,发尾滴着碎碎的雨露,赵辛宓走近一步,她退开一步,赵辛宓再进一步,她连退两步,伞骨上湿哒哒的水时而淋了衣衫,她不过轻拍几下,又追了上去。
“你有完没完,不愿将玉佩还我也就罢了,为何还缠着我?”纪姝说,一面急急躲开。
“雨潮湿漉,你没打伞,我与你并肩同行吧。”赵辛宓答,跛着一条不甚灵活的腿追上去。
她本是善意之举,却不想那人并不领情,仍是冷冰冰的语气回应道:“我不想与你同行!你是窃人玉佩的小人,与你为伍我很不欢喜。”
“可是那玉佩不是我窃来的,也不是我有意要隐瞒,你何必与我争锋相对?”赵辛宓不满说道。
纪姝也是分毫必较的人,朗声说道:“好,我不与你争锋相对,那你把玉佩交出来,此地!此时!此刻!”她说完原地滞了步,颇有几分盛气凌人。结果赵辛宓一时心急冲撞了过去,不意间伞骨勾了纪姝的发髻,几缕湿发飘落在面前,空气中瞬时流动着奇怪的尴尬气氛。
纪姝也不急于修饰那发丝,狠狠盯了赵辛宓一眼,下一刻纤手已是重重挥落那伞,地面溅起新泥无数,洇了一面黄泥色伞面,入目难堪。纪姝此时方觉得心中舒爽,望着怔然而立的少女,抿唇轻笑,转身离去。
“我没有私藏!”赵辛宓不禁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浅荷衣衫的少女袅袅而过,似乎不曾听闻,不知有意无意,那衣袖带过雨露,将赵辛宓溅了一身。
赵辛宓说:“我若没有记错,那玉你是偷来的,凭何颐指气使叫我归还?”
“闭嘴!”纪姝转身怒喝。因为赵辛宓这句话,她的面色已经不能再难看,而那少女亦因为方才不慎添了口舌而感到懊恼,蹙眉垂睫,暗自后悔。
纪姝说:“你还也罢,不还也罢,再多嘴多舌,我让你变成哑巴!”言尽转身,她不由再张望一番,生怕被有心人听去了,有伤声誉。
赵辛宓站在原处,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脚下的青石板一阵虚虚实实,纪姝侧目,看见石板上残缺了一个小角。这本是不异于常态的,然而周遭的石板受了泥水践踏,皆成了泥垢模样,唯这一块青石板,雨水冲刷如新,连渗出的水都是干净的,纪姝不由将它掀去。
青石板下果然暗藏玄机:一块八卦浮图现于面前。同是青石板的质地,因为藏匿泥中,颜色比盖在上面的一块要深,中间太极与四围阴阳皆呈凸起状,翻过方才掀去的青石板,正契合了凸痕,可能因为时年长了,那凸痕磨了棱角,略显出大方,因而才会在脚步经过之时发出空旷的声音。
纪姝素来不懂这些八卦之学,一时惊讶,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细细端详一番,猜测着,合上四周院落,唯这东面侧对着的长年紧闭的褚红石门最为可疑。
此时赵辛宓已是悄悄来到了她身后。她见纪姝本是疾步往去的,忽的停下来,身形没在浅草堆中,不免好奇,于是循了她的脚步追随至此。
看了地上那八卦图,赵辛宓不由一笑:即便是她不识八卦风水学,也应知道这天乾地坤之说,面前的八卦图分明卦位凌乱,纪姝竟没看出来?
纪姝见她展颜而笑,不由瞪了她,然而少女不以为意,信手便将那卦盘往西北转了半轮,纪姝猝不及防,正要开口骂她,一侧的褚红石门竟是缓缓打开!赵辛宓得意扬眉,笑若灿莲,而纪姝斜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二人不约而同地朝了那门走去。
推开那门,赵辛宓才发现,看似沉重的石门才只普通木门的厚度与重量。院中风光与府上其他院落无甚区别,不过黛瓦青墙,并上三五根通红的廊柱。房间似乎没有窗户,全是清一色的铜雕纹花门墙,透过斑驳的镂空纹路可以看清,前厅有一面织锦红纹屏风,仅仅一面,却是占了大半个前厅。
铜雕纹花门墙一共有八面,纪姝径自便要去推中间有门环的一扇,然而是吃瘪:那门是朝里锁着的,打不开。显然造这房子的人是有意要引人入胜,赵辛宓联系了方才的八卦图,不由分说便站在了左侧第二扇门前,轻而易举,那门就开了。纪姝对她虽仍是鄙夷的面色,却还是于她之后入了房间。
绕过屏风,俨然是一间小室,昏暗的室内没有上灯,因了那屏风亮丽的色泽,倒也映得满室红光盎然。房中是寂寥的,只一张竹榻与一套水色茶壶,壶中还隐隐飘着洛神花的香气,与室内银丹草的香气交织,只觉得沁心的舒适。
房间正中央挂了一幅卷轴画像。风起天阑,一身紫罗衣衫的女子骑着骆驼行在漫漫黄沙中,她的脸上覆了一层同色面纱,浅浅掠过她的唇角,只余下一对清亮婉婉的黑瞳与额心的幽紫图腾。
即使是只露了那样一双黑瞳,赵辛宓也是将她认出,那人分明就是——
“亟儿,你回来了?”
妙音淙淙然入耳,赵辛宓恍然惊醒,再看身侧,纪姝早已闻声躲闪,她一时慌乱,想要躲闪,已是来不及了。
赵夫人含笑而出,正与冲撞而来的赵辛宓打了个照面。她也是极好的素养,饶是当事人的赵辛宓都“呀”的惊叫了一声,她仍保持着平静的面容,只一双漆目越发睁大,半晌,才问道:“小宓?你怎么进来的?”
“我...我...”赵辛宓只感到脸上一阵热潮,杏目闪烁不定,再不敢正视她美丽的眸子,“我...我走错了...”
这个理由足以将赵辛宓出卖,重靥门又岂是走错便可进得来的?赵夫人虽是笑,目中却是盛满了疑惑。院里的机关是赵衍亲自设计的,除了几个亲近的人,便再无人知晓,那锁盘故意只留了一面,也只藏在侧室中,由自己保管,方才听见石门开启的声音,她原以为是赵亟回来了,才去解了锁,不想却是小宓?赵夫人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兀自进了侧室,赵辛宓便跟在了她身后。
侧室全然是另一派模样。遍地菱格方毯,中间还铺了一大块雪白的羊毛毯子,让人不忍提步。四围烛台群立,流光曳影,一动一徊,墙面分明是寻常见的,却绘成了布匹扎制的模样,也因此显了独树一帜的风格。房中装饰不多,几个瓷器花瓶都是些粗俗的街巷玩意儿,反倒是那白瓷瓶中插着的一束海棠分外惹眼,西面墙上悬着一张牛角弓,染过棕榈油一般,黑得发亮,一看便是把极好的器物。赵辛宓环顾四周,心中想着,若不是在长安,这应是西域贵族上好的客房。
赵夫人说:“独自闯入我这小宅的,你是第一人。”
见她浅笑依然,赵辛宓稍稍松了口气,放下正摸着牛角弓的手,低头笑说:“小宓冒失,原是在园中赏池鱼,却不慎触了那八卦图,才进了夫人的密室,还请夫人见谅。”
赵夫人颔首,因了她这番坦诚,心下也是怡然,于是屈膝坐下,执了一只茶壶道:“亟儿说,洛神花清心养身,加之菊花、甘草,润肺驻颜,也正是我喜欢的。”可能因为是第一壶,洛神花的香气格外浓烈,那杯子递到面前,酸甜的气息已经流窜尽了,赵辛宓接过,不由舒心一笑,说道:“洛神花又名宝石花,是花中珍宝,夫人身子薄弱,不妨在这花茶中加些金莲花、木蝴蝶调和身心。”
“亟儿也曾这般说过,只是纪姑娘说金莲花性阳,于我应是不适。”赵夫人说着抿了一口茶。
一时急于展露身手,却忘了这一厢。赵辛宓不由露了尴尬面色,同是饮茶,那一杯清甜的花茶隐隐含着涩味。
二人闲坐饮茶,三两句地说着话,倒因此没提了前话。屋内点了灯,又燃了香,不见得暖温合宜,反倒清凉。一盏茶尽了,赵辛宓还是忍不住问:“夫人,我不明白...”
然而赵夫人似乎早已洞悉了她的内心,了然一笑,说:“你想问,为何我这小室不以中原之风而建,且为何如此隐秘?”
赵辛宓点头,正欲说话,赵夫人便又自语:“你进来时看见前厅的那幅卷轴,应是明白了的。”
不错,看见那幅卷轴,赵辛宓应是明白,这样一个异域风情的女子不该是个中原人,当她入了小室,看了这一切与大汉相悖的室内陈设,她也应明白,面前漆目如星、清雅绝伦的女子绝不是个中原人,然而这名女子到底是谁?赵辛宓所听闻的赵夫人,原是扬州富商之女。
“我是楼兰人,这里的一切与我在楼兰的宫室是一致的。”
赵辛宓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平静温婉的女子,她心中浮出越来越多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