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此间荒凉(1 / 1)
回到长安城,天光已经大亮,早市的人们正张罗着开市,卖早点的升起了袅袅炊烟,卖瓜果蔬菜的将还带着泥土的农家货铺在地上,供起早赶来的妇人们挑拣。
纪姝本是跟着他们一起骑的马,不想竟有人认出自己,且指指点点的毫不避讳,她抽出袖中面纱蒙在脸上,方觉得少了些许紧迫。
一夜未眠,回到家中,赵辛宓几乎是倒头就睡,其间发生了什么浑然不知。
绛色的衣衫轻缓落于眼前,清弄抬起倦目,嘴角闪现一丝笑意,“含烟,你回来了。”
*
四月间,怡浆的景致美得恰到好处,不似塞北大漠的热烈,不似江南烟雨的朦胧,抬头是瓦蓝瓦蓝的天,低头是墨绿墨绿的草,纤云浊尘,烂漫新鲜。然而这里的景致并未吸引她,牵过正低头专心吃草的马儿,她一刻不歇地赶往所要去到的地方。
那间房子小的可怜,不抵一个济生堂。虽说是依山傍水,其实不过是一间小屋坐落在山脚下,旁边多了一汪小小溪涧。门内有人语声响,含烟迟疑片刻,决定敲门,半晌,无人回应,遂翻墙而入。
院中确是有人,女子着胭脂红装,披散着一头及腰长发,手中挥舞着一只孔雀风筝,嘴里喃喃低语着些什么。她的脚下凌乱地扔着几只不同样式的风筝,有精妙绝伦的,亦有折翼残缺的。
“你是若絮?”含烟问,省去了冗长的释白。
女子正追着手中的风筝跑,风筝的骨架有些松动,挥舞起来摇摇欲坠,她仍兴致不减。
含烟的语气素来平淡无情,加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色,自然不被人理会。她也不着急,半晌又问了一遍相同问题,这回,女子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那双纯净的深褐色眼眸闪闪发光,却不是意料之中的惊艳。
含烟知道,那不是她要找的人。
“快来陪我放风筝!”赵瑜牵过她僵硬无比的手,饶是兴致勃勃。她手中的孔雀风筝翎羽绮彩纷呈,挥舞之间翩跹逸动,她忽高忽低地扬着风筝,那鸢尾灵动地起舞,像是要牵引她腾空驾云而去。
含烟被她牵制在身边,冷冷地看着红衣与风筝共舞,眉心一蹙。似乎才意识到那女子的失常,她一把握住赵瑜的手,眼光如炬,音色却如霜,“说,她去哪里了?”
“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来找我,你弄疼我了!”赵瑜用力想甩开她的手,却是徒劳,气恼地瞪了她。
如冰雕玉琢般的女子一瞬怔然,仍是依言松开了手,致歉道:“多有得罪,姑娘海涵。”
赵瑜以手为梳,将发丝理顺,整了整衣装,颇为认真地说:“幸好我的嫁衣没被你弄坏掉,不然羲安就不要我了呢…”她言语间竟是红了脸,“他说明天就来娶我…他说我要穿上他亲自为我挑选的衣裳…他说要为我画眉,为我点唇…他说要同我天长地久…”她的眼中满是期许,陶醉在自己金砖银瓦砌成的美好幻境中,忽而指了风筝,有些炫耀地说:“你看,这些风筝都是他送给我的,好看吗?”
含烟接过她陆续递上来的孔雀风筝、美人风筝、蝙蝠风筝…终究是缺乏耐心,再执一言,仍是问:“姑娘,我只是想知道,若絮,她在哪里,可否...”
赵瑜登时发了疯一般,一把夺回风筝,狠狠地踩在地上,方才娇羞之容瞬时消散殆尽,她大声嚷着:“你滚开!我就知道你这副柔若无骨的矫情模样是装出来的,你和他们都是一伙的!你不过是被他们骗了,那个贱女人编了一个好大好大的谎言,你们居然都信了,哈哈,你们居然都信了!滚!马上滚!”她的声音因为嘶吼变得沙哑,姣好的面容也狰狞得吓人,迎风飘飞的墨发若林中诡谲的枝蔓,像是要将她生生缠绕窒息。
无尽的可怖。
她脚下的风筝被踩得乱七八糟,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捡起风筝,一会儿又扔到地上,疯疯癫癫的好不可怜。
含烟静观她一番动作,面容看不出半点波澜。许久,赵瑜终于停止哽咽,默默地趿着步子回到房中,含烟便沉默地跟了进去。
“你不用可怜我,”赵瑜的声音犹带着哭腔,“羲安说会来娶我的,到时候我要把你们欠我的一个一个要回来!”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几缕青丝混着泪液黏在脸上,倔强地紧抿着唇,强迫自己不再哭泣,泪珠仍是不自觉下落。
含烟没有说话,只是静立于她身后,看着她径自揽镜,轻抚脸颊,声声轻叹。
“我怎么成了这副模样,羲安见了会不会不喜欢我呀…”
“所以你并未见到她。”清弄有些失落,尽管说话的语气一如从前,云淡风轻。
含烟颔首。
怡浆的一个妇人告诉她,每年的四月,若絮总会消失一段时间,少则十天八天,多则数月,至于她去到何处,她也不知道。若絮家中的那个疯女人是她的小姑子,她们来的时候已经疯了,若絮还有个女儿,不过及笄之年,竟离家出走了。那妇人还偷偷地告诉她,若絮长得是如何如何的风姿绰约,一双媚眼把村子里那些老鳏夫迷的,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就往人家家里跑。
这话,含烟没有带给公子。
*
午后清浅时光,暖阳亲肤。一树绿荫,一壶清酒,实在惬意。
然而纪姝惬意不起来,她拿着一本书翻过来翻过去,就是静不下心来看,她时不时瞟纪老那么一两眼,好不幽怨。而纪老倚在树桩子上,握着酒葫芦,摇头晃脑的,也不知是昏昏欲睡,还是津津有味地赏这一幅“美人阅卷图”。
终于,纪姝按捺不住了,一把扔了书,瘫在桌案上一语不发。
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屈服!
纪老耷拉着眼皮瞅了她一眼,抬脚在她莲鞋上蹭了两下,“起来,再看。”
纪姝才不答应,扭捏着没抬头,应声道:“爷爷,这书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你还让我看,这不是为难我嘛!”
纪老又过来扯她的小辫子,硬是让她龇着牙抬起了头,“倒背如流?亏你说的出来,背背看,背得出来你便不用再看。”
“……”纪姝气恼地瞪圆了眼睛,心下埋怨爷爷老顽固,就因为这一次没能治好南宫夫人的饮冰,硬是要她将医书重新看一遍。这书从她八岁开始看,看过不下十遍,爷爷也不换点新鲜的。
云雀在枝梢喳喳叫得欢快,纪姝嫌它叫得太不应景,捏了枚丹飞过去,小雀儿吓得丢了几根鸟毛,飞快地逃开了。
“反正我说什么也不要再看了!”纪姝语气强硬。
“罢了罢了,你不肯看,我就给宓丫头了。”纪老也不强求,起身去拣书,掸了掸扉页上的灰尘,还是叹了口气。这本书自己随身携带已是多年,宝贝还来不及,如今却不被人赏识,当真是才美不外现,想想都痛心。
纪姝冷哼一声:“赵辛宓?你给她,她能看得懂?”
赵辛宓刚走到门口,云雀迎面扑了过来,听见纪姝的声音,赵辛宓下意识地躲在一边偷听。
“她一没学过医,二不识西域文字,我看她这书中药草都不定理得清。”纪姝姿态傲慢,显然不将她放在眼里,“凭她那点小聪明,爷爷,我怕你会失望的。”
纪老不淡定了,嗔她道:“你不过学得我一半医术,便被尊为神医,靠的也就那点小聪明,依我看,宓丫头不定比你差!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不要?”
“当真不要!”纪姝斩钉截铁。
“不反悔?”纪老追问。
“绝!不!反!悔!”纪姝逐字吐出,分明意味深刻。
“好!宓丫头,你进来吧。”纪老唤道。
纪姝一怔,刚才不过一时气极,说的促狭话,若这书真被赵辛宓拿了去,假以时日真有所建树,自己不就完了。伸手就要夺书,纪老早已了然,迅速将医书卷入袖中。
赵辛宓也是一怔,自己不声不响站在这里这么久,竟被发现了!闪身入院,赵辛宓好奇地问:“爷爷,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你身上有汀兰的味道,你一来我便知道。”纪老还在同纪姝争夺,一面答话,一面手忙脚乱地藏书。
赵辛宓纳闷,拾袖轻嗅,自己来时并未染香,路上也没进过香铺,怎的会有汀兰的味道?
“你身上的香是我放上去的,洗不掉,褪不去的,”纪老如实道,转而笑问纪姝:“你身上有白芷的味道,你可闻出来了?”
纪姝哪里抢得过纪老,只好泄了气,闷声坐在那里回话,是刻薄的语气:“爷爷,你怎么能拿我和她比呢?就算要比,也要找个势均力敌的呀!”
“你!”才见面赵辛宓就被她激怒,于是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神医也不过如此吧?”
她话中有话,纪姝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她冷冷一笑,翻过一个白眼。
纪老看情势不对劲了:这二人就如干柴烈火,一见面就引着了火苗,由着她们,可不得噼里啪啦烧着了?于是他赶紧出面和解,又是“姐妹齐心”,又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结果二人难得地异口同声:“闭嘴!”,而纪老恰巧站在了二人之间,被她们一人一耳朵给吼得,转眼就要见了星空。
纪姝赶紧上前搀住他。
纪老怎会不知她的小把戏,虽是晕晕乎乎的,仍是先将书递到了赵辛宓手上。再要将手搭在纪姝手上时,连那琥珀色的衣角都没摸到,她人已闪出几米外。
“爷爷,我回去了,你和你的好孙女慢慢聚!”这孙女二字咬得是分外清晰瘆人。
赵辛宓脱口而出:“想必亟少已是恭候多时,姝姐姐快去吧。”
“你!”纪姝饶是要上前。
纪老匆忙将赵辛宓轰进屋里,强扭着纪姝就出了门。
门外站着一匹红棕色的马,低着头慢吞吞地嚼着干草,纪姝记得这是那夜赵辛宓从南宫寨带回来的,抿了抿唇,不由眉间一悦。她不慌不忙地拨下头上的萤石簪子,轻轻以袖揩拭,忽的狠狠扎在了马屁股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口中嚼了一半的干草沫子落了一地。
赵辛宓闻声急忙奔出,纪姝拉着爷爷跑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