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荒唐梦·贰】续梦·藤萝(1 / 1)
这是蔡茴在这个镇上呆的第五个年头。五年前,他只身一人到了镇上,没有多余钱财置办房屋,便住进了被全镇人废弃的院子。院子不大,只不过一间简陋小屋和一块花圃。院中多年无人住,门框窗棂都结了厚厚的蛛网,堆积的尘土被薄薄阳光穿透,散发出受潮后腐坏的木头气味。蔡茴推开木门时,屋内的潮味亦是扑面而来,蔡茴只得捂住口鼻,才能勉强在屋内立足。强忍着身体的不舒适,蔡茴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将屋内草草收拾了,勉强可以住人。接下来几日,他才慢慢在镇子里置办物品,把屋子收拾干净。除了屋子无人居住,花圃亦是长期无人打理,长毛了狗尾草,苜蓿,凹头苋等各类杂草。蔡茴不喜这般杂乱不堪,便又备了锄具,将杂草除了,种了买回来的牡丹幼苗。悉心照料数月,牡丹终于在一年后的春季开了花。蔡茴见这园中只开牡丹,徒有华贵,却难免寂寞,便又植了月季,山茶,君子兰各色在春意浓时开得热烈的花。又在秋天种了金盏菊,丹桂,冬天又种了水仙,红梅。这样,一方小小花圃方才显得热闹起来。
蔡茴最喜欢的却并非花圃里的百花争奇斗研,而是屋后一棵娑罗树上攀爬着的藤萝。正是春天时候,紫藤开得别致,倒披悬在树上,一片紫瀑笼在屋顶,甚至有一簇花从屋顶垂下来,探进了屋内,懒洋洋地垂在书桌上。
今年春来,却不似往年那般春风和煦,只有连绵数日的淫雨,缠缠绵绵丝毫不肯断绝。春雨在窗檐挂了水幕,将本就老旧的木头泡出了潮味。蔡茴园中的花也开得零零落落,颇为残败,一地落红看得蔡茴心疼不已。
这日蔡茴从屋内透过窗往外看去,一株牡丹却是折了,蔡茴忙披了蓑衣去园中将折了的牡丹重新植好。蔡茴忙完,跨出花圃才见得自己鞋袜都沾了泥,双手也是湿漉漉,全是泥水。起初雨还是牛毛细雨,待蔡茴收拾好花圃,已经成了漫天雨幕,雨水溅进蔡茴眼中,蔡茴眼前就模糊起来,再有烟雨朦胧,他就看不仔细远处事物。
就在蔡茴转身刚要回到屋内的时候,一声沉闷的声音传入蔡茴耳中,他回身一看,隐约见得是个人摔倒在院子外,蔡茴心头诧异,推开栅栏仔细一看,却是个青年人倒在门前。
蔡茴忙将青年带回屋内,将他身上湿透衣物都脱了,然后用被褥将青年裹住,放在铺上。蔡茴碰了一下青年额头,烫得厉害,是发了烧,他又忙淋着雨在镇里药铺里买了牛膝草、甘草根、麝香草、蓍草等药草,在药炉上熬着退烧的药。又用山楂和小白菊和着姜煮了姜汤,灌进青年口中。
过了一个时辰,青年才醒来。蔡茴守在床边,见得青年醒了,一阵欣喜,又用手触了他的额头,依旧滚烫,蔡茴忙端起熬好的药,递给青年。青年看得蔡茴手中捧着的药碗,拧了眉头,随即摇了摇头。蔡茴看着黑呦呦的汤药映着青年清冷的神色,忙说:“喝了药,烧才会退。”青年犹豫些许,最后还是接过药碗喝了药。蔡茴见青年难看的脸色,心头知道是因为这药的苦味儿,忙递上一碗清水。青年接过清水,淑了口,神色才略微舒坦几分。
第二日,青年烧便退了,蔡茴趁着青年有了精神,便与他搭话:“你是哪里人?”青年淡淡地看了一眼蔡茴:“本地人。”蔡茴对这个答案颇为吃惊,青年看得他的神色,接着说,“这里就是我家。”蔡茴听得这话,心头一惊,料不到自己在这废弃的屋子住了五年,如今屋子主人却回来了。一时间,蔡茴心头百感交集,却不知道如何给眼前的人解释。那青年并无诧异,只说:“我知道你在这里住了,便一并住下即是。”蔡茴欲说什么,支支吾吾许久也没说出,青年又接着说:“我是紫沅川。”蔡茴才忙说:“叫我蔡茴就好。”青年轻轻点了点头,蔡茴只觉得尴尬,腆着脸说:“我去外头看看花。”说罢,蔡茴就摔门而出,留得紫沅川一人在屋内。紫沅川冷笑一声,心头数着数,刚数到第三声,果不其然,门被推开,蔡茴狼狈地回了屋,拿起搁在门边的蓑衣,飞快地又出了屋子。
又过了几日,紫沅川才退了烧,不过却一直拖着病殃殃的身子。蔡茴给紫沅川请了大夫,也吃过药,却始终不见好,蔡茴反倒是急了起来。紫沅川还笑话蔡茴:“你却比我还着急。”蔡茴听得这话,也不知为何就有些埋怨这人。他瞥了眼窗外雨已经停了,还有斑驳娑罗树影洒在地面,便知天气大好,就对紫沅川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吧。”紫沅川道:“也好。”
二人走到院子中,雨初停,地面尚且是一片湿,泥水还未被晒干,不久,二人的衣裳就被溅起的泥水弄脏。蔡茴领着青年绕到娑罗树下,他指着树上缠绕的藤萝说:“虽我种了些花草,可我最喜欢的,还是这紫藤。”紫沅川叹息一声,便说:“淫雨数日不绝,这紫藤连花都不开了。”蔡茴却说:“今日雨停了,日头暖了,定然不出几日,就当开花了。”紫沅川摇了摇头,轻声说:“这紫藤害了病,病不除,花不开。”蔡茴仔细一看,确如紫沅川所说,多数叶片都生了点点黑斑,还有些许叶片已经变黄枯萎。蔡茴见得此景,心头一阵难过,却不知如何是好。紫沅川见他难过模样,便出言宽慰:“生死皆是命数,何故为此难过,更何况,是依靠攫取别的生命来存活的藤萝?”蔡茴听得此话,只垂了头,不置可否。
春天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个春天,紫藤确如紫沅川所言,并不开花。到了夏天,蔡茴在窗上门前悬了菖蒲叶子,还燃了艾叶,用来熏除叮人的虫子。
紫沅川推门而出时,蔡茴端了低板凳在院子里打蚊子。听得开门声,蔡茴忙回身,看见紫沅川脸色惨白,扶着门框站住。蔡茴急忙去扶住他,忧心又带了一丝责备,对紫沅川说:“你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不呆在屋里休息,出来干什么?”紫沅川微微喘了喘:“你在屋子里熏了艾,我闻得难受,便出来透透气。”蔡茴无可奈何,只得依了紫沅川。蔡茴让紫沅川坐了初才自己坐的矮凳,自己在一旁摇着蒲扇,替紫沅川驱蚊子。蔡茴这般摇着蒲扇,眼前人一身紫白衣衫,上头缀了几片青绿色叶片,衬得这本就一身清冷无欲的人更为出尘脱俗。紫沅川突然咳嗽两声,蔡茴忙替他拍了拍后背,触碰到他的皮肤却一阵惊吓,竟然是如冰一般寒凉。蔡茴想了想,回到屋子翻找一番,再出来时,手中拿了个檀木盒子。蔡茴随即从盒中拿出一块浑圆的红玉,塞到紫沅川手中:“这玉是我五年多前刚移居这里收拾屋子时找到的,应当是你的旧物。这么些时日你不曾提起,怕是已经忘了。我当时见这玉通透明澈,未有杂绪,摸在手中也是格外温暖,我便知这玉并非俗物。你且好生佩戴着,或许能对你的病稍有缓解作用。”紫沅川听完他说了这么多话,仔细感受,的确觉得身体里比适才暖和舒适了许多。紫沅川望着蔡茴的眼,好久才吐出两个字:“多谢。”
秋天来临的时候,紫沅川的病突然就重了许多,甚至连走动对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紫沅川终日卧在塌上,一碗碗地喝着苦涩的药。一如往昔,蔡茴会在他喝完了药,给他一碗清水漱口,生怕他多难受一分。
园子里的花除了秋菊迎着秋风缓缓开了,别的花都败了颜色,院里弥漫了一阵阵金盏菊花清香,幽幽入口鼻,格外有一番清爽感受。娑罗树上缠的藤萝亦如同春日百花,开始枯萎。本就焉黄的叶子片片飘落,落了满院。蔡茴每日都会将院子里的落叶扫了,而落叶却是一天比一天多了。蔡茴想起紫沅川说的话:“这紫藤害了病,病不除,花不开。”他光知道这藤萝得了病,却无暇顾及,也不知如何照看这在自然中生长的生物。相比起藤萝,他更要照看好的,是卧病在床的紫沅川。
蔡茴清扫了院子,回到屋中,紫沅川正坐在书桌旁翻看一卷竹卷。他披了紫白色的外袍,在桌旁看书的模样让蔡茴看得心头一阵抽搐:“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再伤神了。”紫沅川却不抬眼看他,只仔细看着竹卷,一边说:“这竹卷是我当初刚住在这里时,放在这张桌子上的。”蔡茴略微有几分惊奇,便同紫沅川一起看着,更令蔡茴吃惊的是,这竹卷上本无一字,紫沅川的手抚过后,款款字迹就慢慢出现在竹卷上。紫沅川好像明白蔡茴所想,就开口说:“我本是生在这园中的一株紫藤。”话未说完,紫沅川就听得一声巨响,竟是蔡茴软了腿,摔坐在地面。紫沅川拉紧了身上衣裳,扶着椅子站起来,望着神色复杂的蔡茴:“你是凡人,自然惧怕。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听我讲完。”蔡茴勉强点了点头。紫沅川便接着说道:“我就是那株缠在娑罗树上的紫藤,我生了千年,修成精,就是你们眼中的妖物。”说到这里,紫沅川身体轻轻一颤,很快又故作轻松说着:“我虽为妖,却化不得人形,说不得人语。五年前,你来此处住着,日日夜里便在院中陪园中树木花草说话,对我更是温柔倍至。我……确实是动了不该有的感情。”
“所以你就装作人,出现在我眼前?”蔡茴完全不敢相信,眼前人所说的是真的。紫沅川阖首,又接着说:“那些时日接连大雨,几度湿热,地下的虫子都躲在土里,啃食植物,我的根,便是被啃坏了。我知我的时日不多,便干脆断了根,凭着茎条吸取娑罗树的元气活着。”
蔡茴低着头,默默道:“你说你化不得人形,这个你又如何解释?”
紫沅川拿起桌上的竹卷,又抚过一根竹条:“我曾经第一次碰得这卷书,一时好奇,便将上面的墨全吸走了,上头恰有上古秘籍,写了如何化作人形。不过怪异得很,这书卷,却是残卷,我化作了人形,对元气的消耗更大,并且再化不回去了。”紫沅川微微一顿,又笑着说:“蔡茴,我命数已尽。你自己好好活着吧。”紫沅川蹲下身,掏出怀中的红玉,塞回蔡茴手中:“这红玉,是桃树散仙的桃核,你好生收着,可护你一世长安。”蔡茴抬起头,平视着眼前这个妖精,就算活到了尽头,他的神色一如当初,清冷到令人窒息,蔡茴实在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藤妖,竟因为自己日日闲来打发时光的琐碎话语,对自己产生了感情。蔡茴见眼前的人慢慢不见了,只留下一卷竹卷摔落在地面。
蔡茴第二日推门而出,远远望了一眼娑罗树上缠着的藤萝,已经彻底枯萎了。他突然想起什么,疯了一般地回到屋中,呆了整整三日后,他终于出了门,他寻来了锄头,在娑罗树根处挖着。挖了许久,终于挖出一块被咬得破碎不堪的根,正是那藤萝的根。蔡茴又挖了一块土,将土碾碎了,装在盆中,然后掏出怀中的红玉,将红玉也碾成粉末,和着土混匀了,将根埋进了盆中,最后浇了从园中金盏菊叶上收集来的露水。这样日日浇露水,浇了数月,那盆中也没有一点反应。
蔡茴不知自己还在坚持什么,他不过下意识让自己就这么一日复一日照顾这不知何日再发芽开花的藤萝——纵然现在它还未抽芽。
蔡茴不知从谁那儿听得一句话,藤萝因情而生,因爱而死。他却在心头执着以为,藤萝因爱而死,因情而生。
又是几年岁月悠悠而过,一日天初破晓,蔡茴半梦半醒时,听得有人敲门,他迷迷糊糊地起身,一开门,入目却是一着了紫白衣衫的人。衣衫上缀了几片青绿色叶子,衬得来人清清冷冷,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