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洛阳(1 / 1)
五月,我最喜欢的五月。五月,世民身穿铠甲站在门口,器宇轩昂地打量着□□里恭迎他的每个人。尽管他身上带着一股汗味,更别说脏兮兮的斗篷,但他在这里,终于回到我身边。
他慢慢地走到我身前,向我伸出手。我隐约感觉到杨乔等侍妾退缩的脚步。我暗暗对她们,冷冷一笑。我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抬首与他炽热的凤眸相遇。
他笑了。虽然在他络腮胡子里,我看不出他的笑容。但他的眼眸又流出狡黠中混着淘气的笑意。他渐渐靠近,我则迷失在他的凤眸里。
“阿……爹?”一个软软的童声非常恰到好处地打断我们差点不合时宜的举动。
承乾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乳母,站在我们中间。他正咬着拳头,歪着脑袋打量着世民,毫无畏惧他高大的身形,满眼的好奇:“阿爹?”
世民呆住了。他离开时,承乾还不会走路,现在已经是个活泼乱跳的小子。他比一般的孩子要早说话。虽然他有时还会乱用词汇,但是已经说话颇为流利。穿着浅色长袍的承乾,扎着黄角,脸蛋依旧粉嫩,嘴角永远是浅浅的笑。
“阿爹!”承乾用力地点点头,脖子上的金银长命锁也发出叮当叮当的欢乐,展开双臂,脸上笑容是纯纯的开心:“阿爹!抱!”
世民依旧一脸呆愣,但直觉就弯腰抱起承乾。过了许久,他终于反应过来:“承乾!是承乾!他还认得我!他还认得我!”他的开心是如此明显,不加一丝掩饰。
“阿爹!”承乾才不管脏不脏,紧紧搂住世民的脖子:“阿爹,你打战!我想啊!”
“你怎么知道阿爹去打战了?”世民一脸自豪地盯着承乾的小脸,恨不得把这半年缺的时间都看回来。
“阿娘有说,跟我说,阿爹想我。”承乾很认真地汇报:“还有阿爷说,阿爹打战辛苦。阿爷有好吃的!”
“有好吃的,对吗?”世民用力地亲了亲儿子的脸蛋。
承乾再次用力点点头:“我带阿爹一起!青雀不吃。他吃奶奶。”
“青雀!”世民猛然想起:“还有青雀!他在哪?”
“在那!在那!”承乾在父亲怀里跳着,指着方向。
我见世民着急,连忙让乳母把孩子抱过去。青雀是个名副其实的胖小子,胖乎乎的脸蛋,灵动的眼眸颇有哥哥的风范。
果然,世民一手抱着承乾,一手接过青雀,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笑道:“这小子长得辅机!尤其是他的眼睛!”
青雀正在睡觉,被这么折腾了一番,也只是稍微睁开眼看了看,很快在世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睡去。
我笑着世民一手一个,一边和这个说话,一边亲吻那个,忙的不亦乐乎。即便沉醉在幸福和欢喜,我不经意间还是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许滕腿后,羡慕却胆怯地望着世民。杨乔也强忍着眼泪。
我不由心酸。我也曾失去父亲。父爱对每个孩子都是珍贵的。
我上前,柔声劝道:“承乾,阿娘抱,好不好?”
“不要!”父子俩异口同声。
我对世民使了眼色,对承乾说道:“让阿爹也抱抱宽弟弟和恪弟弟,好吗?”
承乾看了看李宽,乖顺地点点头:“好!”说着,回到我怀里。在我耳边,他小声地问:“阿爹会跑?”
“暂时不会!”我柔声安慰他。承乾很聪明,但也很敏感。开始,我带他从宫里回来。他都在马车里悄悄告诉我,皇太孙不喜欢他。他说了几次,可能是见我也跟着难过,就再也没说了。只是去宫里,承乾还是会绷着小脸,不高兴,但也没有为此哭闹过。
“去吧!”许滕低声地对孩子说:“那是你父王!”
李宽依旧不会说话,只能盯着世民。世民给看得别扭,便赶紧抱起他,笑了笑:“啊,宽儿长大了!好好照顾!”说完,便把孩子还给许滕。
杨乔早把孩子抱在怀里,来到世民身边,娇媚柔情:“殿下,这是恪儿。”
“恪儿?喔!恪儿!”世民根本没抱孩子,只是在李恪母亲怀里看看他:“孩子太软了。我怕抱坏了!好好照顾吧!”说着,抚摸了一下李恪的脑袋:“乖!”
好容易打发了一大家子人。终于是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了。
世民舒服地躺在浴桶里,而我帮他清理发丝。
他突然笑起:“青雀胖乎乎地真可爱!要真是只青雀,要怎么飞得起来?”
“小孩子,谁不胖?长大以后就好了!”我听了,即便知道是玩笑,身为母亲的本能让我立即开口反驳。
世民转过身瞅着我:“生气啦?”
“没有!”我把他的头稳好:“别动,我帮你把胡子清理一下!”
“别全刮!”世民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嘟噜着:“留一下。”
“好!”我帮他把胡子清理好后,看见世民明显的颧骨和突出的锁骨,心里顿时疼得无法呼吸。
哥哥说,秦王一昼夜行200余里,交战数十次。
哥哥说,唐军士卒疲惫,总管刘弘基执辔而谏,劝秦王待后续部队和粮草到来之后再行决战。秦王指出:“金刚计穷而走,众心离沮;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必乘此势取之。若更淹留,使之计立备成,不可复攻。”
哥哥说了那么多,却不没有我亲眼看见的令人心痛。
“夫君!”我紧紧搂住他。
世民有些惊讶:“怎么了?”
“没事……”我把脸埋进他的杯里,却不想让他知道我的难过。今天是他回来的好日子。我怎么也不能坏了他的兴致。
世民沉沉微笑,任由我用力搂抱,爱抚我的手臂,浑厚的嗓音低语道:“无尘……”
“怎么?”
世民转过身,轻抚我的脸颊,凤眸温柔似水:“我很想你!”
“夫君,”我两颊微烫,轻声呢喃:“我也是……”
他猛地擒住我的手臂,将我吻住。略带粗鲁的动作诉说着他的牵挂和思念。即便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每每遇到此情此景,我依旧只能娇羞回应。明明想用柔情倾诉,却惹得一室旖旎。
等我们醒来,已经是夜色沉沉。细心的宫女早在屋里点起了数盏宫灯。但鹅黄的淡光里,我趴在世民的胸膛上,打量着我半年未见的夫君。
俊朗深邃的五官,越见英武。入鬓的剑眉,透着威严,挺拔的鼻梁暗示着主人坚毅,薄唇微张,不知会说出多少薄情话语。微卷的胡须,让他添了许多沉稳气质。他凤眸紧闭,但我知道那双眼尾微翘的眼睛可以多么锐利逼人,也可多么温和痴情。胸膛宽阔,没有一丝赘肉,像是温暖的钢铁,给人无限的安稳可靠。
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如今会如此思念?
我想起,我们新婚时,他还出门了整整一年才回来。那时,我也未曾那般思念过他。当时,明明觉得他不过是恰巧娶了自己的人。因为他的冷落,还在心里悄悄埋怨了他许多。
想到这,我不由长长地叹息。埋怨来,埋怨去,还是把自己陷进去。
“还不累吗?”世民懒懒的声调带了七分调戏。
我连忙按住在背上轻抚的坏手,害羞娇嗔:“不要!我们都没有好好说说话。”
“你说吧!我听着!”回家休息的世民,如同一匹吃饱喝足的豹子,脾气温顺。
我心疼地看着他眼眶下的暗影,知道他这大半年怕是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于是,我便要翻身自行睡去。
“干嘛!?”可惜某人不体会我的苦心。
我又被硬拉着扒回他的胸膛,不由羞红了脸:“你这样不好睡。”
“这样很好!”说着,他搂得更紧了。
“怎么能这样?”我嘟噜着,却只能微笑就范。我见他还在等我说话,便和他说起家里每个人的事。他有兴趣便回一句,没兴趣就听我说,慢慢就说到哥哥:“哥哥刚生下一个女儿。承乾看见后,喜欢得不得了,只嚷着也要一个妹妹。”
“是吗?”世民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低首瞧我:“那我们就努力给承乾一个妹妹!”
“什么?”我错愕地看着他燃起一团火的凤眸。
世民慢条斯理地亲吻着我:“半年没见承乾和青雀,身为阿爹一定会努力完成他们的心愿。”
我还来不及辩解,又被他狠狠地迷惑。
世民呆在家里的时间不长,时常进宫,直至深夜才回来。长安城里早已经传言,秦王将要去攻打洛阳。
洛阳,那是多么遥远的城市。
我逗弄着怀里的青雀,想要他多醒一会儿。这孩子总是贪睡。
看,这不,他见久久抓不住我的丝帕,索性又睡了过去。
我无奈之余,只能将他递给乳母,交代仔细照看。
长孙海坐在我身前,神情沉重。他虽然还是一位普通内官,但颇得内务大人的器重。其中,银两当然是很重要的。但无论如何,我们都知道“普通”才是最好的保护色。长孙海很少会主动找我,除了非常要紧的事,比如上回的刘文静。此次,事情似乎更加严重。
我便让旁人退去,只留下我和他两人。
长孙海确认人都走完后,才慢慢开口:“殿下,之前小人一直在暗中探察希国公去世真相。”
希国公!?杨侑!
我吃惊地盯着长孙海。他为什么要知道希国公的死?
长孙海不理会我的吃惊,径直说下去:“小人从进宫开始,就一直听闻希国公去世的种种传闻,。其中有一种是前朝遗老们传的最厉害的。”
“是什么?”
长孙海抬首,湛蓝的眼眸里透着愤怒和担忧:“杨儒人下药。”
我感觉的手顿时冰冷:“你确定吗?”
长孙海点点头:“前几日,小人偶然去了冷宫。冷宫自然有许多前朝的妃嫔,还是曾经服侍过希国公的内官。”他见我吃惊,淡然笑道:“殿下是正室,又得秦王和圣上的宠爱,自然不会了解冷宫。冷宫其实不仅是嫔妃们心中地狱,对于小人这类宫中人来说,它有时也是安身之地。希国公身边的内官便是如此。他是唯一得以保全的人。”
说到这,长孙海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说,希国公的药方里有的万年藤。”
我不以为然:“我听闻,当年宫里都要进贡一大批的万年藤。这是因为希国公有顽疾,需要用万年藤做药。”父皇还是唐王时,我曾经掌管了一阵子的家族事务和一些后宫事宜。万年藤这样的药材自然也是要和我说的。
长孙海却是摇头,从怀里掏出两张药方:“这一张是给杨儒人开的,里面的确有万年藤。而另外一张才是希国公的,里面是主治收汗护体的药。两者根本是相反。小人想不通的是医人上的记录是对的,但是抓药的药方是错的。按理说,医人应该会在煎药时,仔细督查,但都是确认无误,才呈给各位殿下。”
我似乎也开始明白些什么:“你是说,有人……”
“是的,”长孙海点点头:“臣仔细看过太监宫女的记事簿,上面有个人的名字很有趣。他叫元半月,当时是内仆令。”
元半月!好耳熟的名字!
一个苍老的声音,一张献媚的面孔,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夫人,太上皇最爱就是宫里那一片桃树林。桃花已经谢了,桃子也坠了地,小人只捡到这个桃核而已……
他慈祥的笑意久久回荡在我耳边。
“他怎么了?”我听见自己几乎木然地问道。
“他死了。但更让臣吃惊的是,他本姓刘,与杨儒人身边的刘尚宫,是兄妹。”
我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长孙海,不敢相信他所说的。但我深知他的性格。如非确定,他却不会信口开河。
长孙海见此,仿佛不忍心我再承受:“小人告知殿下此事,是希望殿下小心。上次许燕儿的事绝不是一个意外。有小人在,绝不会让人伤害殿下半分。”
我苦笑:“真要是如此,也没有办法。”
长孙海见我面容苦涩,依旧担忧,却不再说话,静候一旁。
我低头皱眉思索许久。
敌在暗,我在明,实在不便动作。如今虽知道些事,却又依旧难把握证据。最重要的是希国公,本就是父皇心中刺。他的死,无论如何都不会深究。我想,这也是杨乔和刘尚宫敢这么做的原因。目的也是简单,谁不想在新朝争个头功。难怪父皇会对杨乔即关注,又冷淡?但如果这件事真,那么我该如何作为?如果这件事是假,我偷偷打量了一番长孙海,暗自心寒:那么问题就越加严峻。
我沉思许久,见他担忧,便安抚道:“没事。你说了以后,我自然会留意。不必太担心我。”说到这,我知他心细,还是嘱咐道:“宫中关于秦王的事,要多加打理。”
长孙海暗叹一声,却依旧恭敬从命:“是。”
我见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着深深的愧疚。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放弃大好的前程,选择如此崎岖的道路,但心里明白他对我,对世民,乃至对整个长孙家的恩情,已经是我这一生都无法报答的。
世民又要出征了。他在家里不过一个多月,许多铠甲还来不及卸,又要重新装上。我仔细地帮忙打理一切,也不得闲。
这几日,世民几乎每天都要亲自哄儿子们睡觉,主要是哄承乾。青雀向来是个乖孩子,从来不用别人哄。可承乾却是大不相同。
世民本身就是爱玩好动的性格,往往事与愿违,反而和孩子打成一片,玩得自己都不记得睡觉了。
好容易忙完了世民的行囊,我熟门熟路地来到孩子们的房间。
孩子们都睡了。
世民一个个地仔细打量着他们,尤其是青雀。他抱着,轻轻地吻着他的额头。看着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流露出内疚和疼爱的神情,很难让人不为之动容。我眼眶有些湿润,我知道他有多么爱我们的孩子。无论他跟他们的时间是多么短暂,他对他们的爱却从来没有少半分。这就够了。
世民看见我,微微一笑:“你来了。”
我点点头,走到承乾的床边,再仔细帮他捻好被角,然后来到世民身边,看着他怀里青雀憨憨的睡颜,心中不由泛甜。早前长孙海告诉我的不快事也一扫而空。
“下回见到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世民叹息中,带着苦涩和无奈。
我搂住他的肩膀:“你是他父亲。他会记得你。你看,承乾不就记得你吗?”
世民淡淡一笑,放下青雀,拉着我的手,漫步回到我们的房间。
我躺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任由他一遍又一遍用手划过我的长发。
“无尘……”
“嗯?”
“如果你肚里的孩子……”
我猛地爬起来:“你在说什么?”
世民狡黠一笑:“我总觉得你肚子里又有孩子了。”
“不可能!”我身为女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孕。
“怎么不可能?”世民淡淡微笑,把手枕在脑后:“我可期盼着呢!”
“期盼什么?”
“这个孩子!”世民用手指轻轻绕上我的发丝:“我希望是个女孩。”
我因为他的话,眼眸不由添了几许温柔。
我知道他是在想我。他常常说,几个兄弟姐妹中,还是月灿最会宽父皇的心。他想要女儿,能过陪伴我。我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
“如果有的话……”我依偎在他的肩窝里,柔声说着 :“那么你得给她起个好名字。”
“嗯!”世民慵懒地点点头:“最重要的是,这仗打完以后,我就再也不会错过孩子们的每一段时光。”
“他们会理解的。”我抬眸,轻抚他的轮廓。
世民垂下不舍的眼睑,笑而不语,只是轻轻地吻着我。而沉默下的我们都在思虑着同一个地方:洛阳。
武德三年,大唐皇帝遣秦王李世民攻郑,进逼东都洛阳。
七月,秦王率兵攻之,师至新安,世充镇堡相次来降。八月,秦王陈兵于青城宫,世充悉兵来拒,隔涧而言曰:“隋末丧乱,天下分崩,长安、洛阳,各有分地,世充唯愿自守,不敢西侵。计熊、谷二州,相去非远,若欲取之,岂非度内?既敦邻好,所以不然。王乃盛相侵轶,远入吾地,三崤之道,千里馈粮,以此出师,未见其可。”秦王谓曰:“四海之内,皆承正朔,唯公执迷,独阻声教。东都士庶,亟请王师,关中义勇,感恩致力。至尊重违众愿,有斯吊伐。若转祸来降,则富贵可保;如欲相抗,无假多言。”世充无以报。太宗分遣诸将攻其城镇,所至辄下。
正如世民所料,我又有了身孕。世民知道后,百忙之中特抽空写信,开卷第一句:“大喜,吾深感大喜。”
见此,我嘴角也不由扬起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