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上元(1 / 1)
我正要离去时,月灿坚持要和我坐一辆马车。一来是因为她儿子见到我又是不肯离去,二来是她想和我说些体己话。柴绍有些喝醉了,便和建成、元吉,说是要去世子府里去放炮竹。月灿身子不便,也就让他自己去了。
一上马车,她就正色对我说道:“嫂嫂,你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今日是妯娌相见,竟然还是如此朴素。要不是我的小孽障,你还不给她们这些狐狸精比下去。”
我笑了,将哲威安置好睡:“都是自家人。比什么啊?”
“谁和她是自家人?”月灿一撇嘴,气愤地骂道:“你看看她们!郑葭,话不多,我当她是块木头,也就算了。那个杨茗,一脸的狐媚子。元吉真是眼睛长在屁股上了……”
“别说了!”我不曾听过这等市井脏话,脸都红了起来:“孩子在呢!”
月灿这才住了口,看了看哲威:“没事,他睡着了!”说是这么说,她声音也跟着压低了许多:“郑葭,那没得说,是父王定的。可是,选杨茗那天,我也在场。宇文丽的宴会都快撤了,元吉才进来,站在帘子后面就看一眼,指着杨茗说,就那个了。我随后要劝他!谁知道,那小子翅膀硬了,竟然敢和我顶嘴。可把我气坏了。我招谁,惹谁了!”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呀,就是阿姑心。元吉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看杨茗就不错,长得真是漂亮,不愧是大兴第一美人!”
月灿哼了一声:“漂亮有什么用?我对元吉说,你长得不好,就不要找好的,找贤惠的,要不然看上去怎么也不搭配!”
我不敢相信:“你真说了!?”
她一瞪眼:“那是自然!他是我弟弟。我反正撂下话,这个弟媳,我不认!”
我无奈地笑道:“小姑又要做娘,怎么还如此率性?真不知道,你的夫君是怎么教你的?”
月灿娇宠地一扬下巴:“他疼我都来不及!”说着,甜蜜的小女儿神态一览无遗。
过了一会,她挽着我的手说道:“现在不过下午,柴绍今日肯定是晚归的,即使不是,也是大醉。要不你就到我府里用晚膳,顺便看花灯,怎么样?”
我笑着拒绝道:“我就不用了!你们夫妻相聚的日子也不多,我就不好耽误。说不定,柴绍现在就在府里,准备跟你过一个上元灯节。”
“他才不会!”月灿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你真以为他们去放什么炮竹。又不是小孩子。十有八九是大哥请了乐妓在家,他们怕我嫉妒,这才说什么放炮竹。”她见我掩嘴而笑,打趣道:“你别笑!世民若在,肯定也是和他们鬼混去。你别看他们平日互相掐架的样子,他们三兄弟也有一条心的时候!那就是玩耍和被外人欺负。小时候,他们或是出去鬼混,或是欺负了别人家的孩子,相互帮忙扯谎掩盖,不知道多默契。”
“这我相信!”我依旧难掩笑意:“只可惜,我之前已经禀报了父王。世民不在家,我就想归宁一趟。我哥哥近日刚刚搬进了老宅,嫂嫂也带着三个月大的小侄子从晋阳过来。这个小侄子还是我亲手接生的,我还真想那孩子!”
月灿也不强求:“那好吧!过几日,我再派人去长孙府里找你。不过……”她说着,看了看哲威一眼:“你那小侄子的事,可不能在威儿面前说。他除了样子像二哥,就连那股霸道也是一模一样。他要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小侄子,又有的闹了!”
我们又说了一阵子闲话,直到她的将军府。正要下马车,却见哲威醒了,哄他好长时间,他才肯放手让我离开。这才下车,换乘了自己的马车离去。
大兴长孙府
数名衣着朴素的奴仆不断地奔走着,长孙合在其中有条不乱地调配。我洗净了手,帮嫂嫂做些面茧和焦撰。虽然也有庖厨帮我们料理,可是,我们也当是游戏一般,就当过节也凑一个热闹。面茧是下甜汤的面食,而焦撰是烤出的饼子,哥哥特别爱吃。
“世民不在家,你早上可用过‘聪耳酒’和‘药饭’了吗?”嫂嫂问道。
我微微一笑:“自然用过了。不用担心,府里有父王派来的尚宫。清晨就用小灶热着,等我醒来吃。”
窦云听了总是放下一颗心:“我就怕你忘了。”
我轻摇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不行,我还是不行!”看了看我手里的面茧,窦云自嘲地笑道:“你看,我捏得都成什么啊!好在不等我们做的吃!别做了,我们去说说话吧!”
我看了看桌面上嫂嫂捏的厚薄不一,不圆不方的面饼子,心里暗道,嫂嫂也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看来哥哥要多多费心了。我只能赔笑着擦了擦手,离开厨房,顺从地跟着到了大厅里。
我们坐着聊了一些她过来大兴的一些路上见闻,不过还是沿途官员对唐王的感恩戴德罢了。很快,奶娘就抱着冲儿来到我面前。只见这个小小的人儿,不过两个余月就长大许多。我一张开手,他就从奶娘怀里扑了过来,一点都没有生疏。
窦云笑道:“你看,他还认得你!你是第一个抱他的人。”说着,她便逗着长孙冲:“冲儿,你看,这是你姑姑。姑姑!姑姑!”
冲儿那里晓得我们在说什么,只是睁着大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母亲,就软软地靠在我肩窝里打着哈欠。我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味,只觉得很是幸福。
就在这时,哥哥穿着暗褐大毡斗篷进了厅中,见我到了,不由露出微笑:“来了!正想着,唐王要是留你吃晚饭,我要不要过去把你接过来。”
嫂嫂急忙起身帮他除去斗篷,递上手炉,仔细地帮他除去身上的雪,口上还不有埋怨道:“过年呢,你还到雍州府离做什么?”
哥哥虽然依旧微笑,但我还是能感觉的他一丝冷淡:“公事可不管过节。”
嫂嫂也不好再往下问,只能说道:“饭已经备下了。夫君是要先用膳,还是先换一身衣服。”
哥哥却不去回答,反是宠溺地笑看着我,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见此,略有些尴尬地笑道:“没来一会。今日,父王有些醉意,就让我先回来。嫂嫂,刚刚还和我一同做面茧和焦撰呢。对吗?嫂嫂。”
嫂嫂微微地点头,羞涩微笑:“是啊,可惜做得不好。”
哥哥嘴角一扬:“你们高兴就好。那我先换衣服。”
嫂嫂体贴一笑,就要下去准备沐浴之物。
我怀里还抱着甜睡的冲儿,上前一步:“哥哥,你要不要抱抱冲儿。”
却不曾想,哥哥眉头一皱,立刻拒绝:“还是不要了。他软软的,我抱得害怕。”
我看着哥哥依旧冷淡的表情,突然觉得很冷。虽然知道哥哥向来是一个冷清的人,可是这是他的长子,他也是如此吗?
我强笑道:“怕什么,你是他的爹爹呀!”
哥哥瞅着我许久,似乎感觉到我的不快,这才有些勉强地抬手要抚摸冲儿的脸颊。
我却忍不住一转身躲过:“你的手那么冷,搓一搓,不要冻着他。”
“好!”哥哥更是无可奈何地搓热了手,抚摸了一下冲儿的额头,先是有些自豪地一笑,不由又是皱眉说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忍不住笑道:“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要再不疼他,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长大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是啊,我也明白的”哥哥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可是,等我见到这孩子时,他都那么大了。照顾他的事都是窦云在做,我没有做任何事。要不是你今天把他抱出来,我都几乎忘了我还有个儿子。”
我却没有想到哥哥会有如此想法,总觉得既然是父子,有着天性,只要相见感情自然由心而生。而今哥哥如此困惑的表情,却让我觉得痛心和害怕。
这个表情,我并不陌生。士族的父亲大多都是如此。母亲即使孩子不是亲自哺育,也如同十月怀胎一般对孩子百般怜爱。可是父亲却如同没有了半点关系一般对于孩子冷淡地出奇。以前,我总是习以为常地淡然处之。可如今看见哥哥,冷冷的,淡淡的,甚至说不出孩子对他的意义。这到底是谁的过错?是因为男子没有十月怀胎的辛苦而难以去珍惜,还是像哥哥所说,因为母亲的太过在意而不让丈夫插手或关心,而让父子渐渐陌生?只是这样的哥哥不由让我想到和他最为要好的世民。世民也会如此对待我的孩子吗?一脸冷漠而茫然地望着我们两人的孩子?
不,我内心暗下决定,绝不能让这种事在我的孩子身上发生。如果这是所有士族孩子的宿命,我也一定会将它打破。
上元晚饭中,哥哥倒是意外的心情大好,说说笑笑。而冲儿还未等家宴结束,就昏昏沉沉了。小小的冲儿被喂完奶后,我便接过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让他打嗝,别让奶水岔了气。小迷糊半梦半醒地打了嗝后,沉沉睡去。我借此机会,便让哥哥和嫂嫂去逛灯会,钻灯脚。
我轻声笑道:“哥哥,你要每年带着嫂嫂钻了灯脚,再帮我添几个像冲儿那么可爱的小侄子。”
嫂嫂满面羞红,哥哥却有些想要推辞,可我却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他也只能点头答应,便让下人准备了马车,要带嫂嫂去灯会。
而我将冲儿递给奶娘,也让长孙海送我回家。
虽然大兴还有禁火令,可是在上元灯结这日,依旧允许百姓在自家门前挂起了各式各样的吉祥灯。
我一路轻撩车帘,看着不断经过的花灯。突然想起了,我第一次看见的灯会,元吉当时稚气未脱的纯真笑颜以及那一轮可比明月的巨大灯轮。我已经几乎不记得他当时的笑颜具体是如何,灯轮是什么样子。可是,我还记得当时他轻挑起我的幕离时,我的惊喜和开心。不管后来发生什么事,至少在那一段时间,元吉曾经真的关心过我。他是真的把我当做一个很亲的人来珍惜。我真的想把他当做我的亲弟弟来疼爱着。只可惜,最后……
“停车!”就听见领队的长孙海大喝一声:“秦公夫人在此,闲人闪避。”
只听见来人嘻嘻一笑,带着三分醉意,确实七分的超脱清明:“何谓‘闲人’?世人皆可闲,皆可不闲。你呀你,太糊涂。你又怎么知道我‘闲’与‘不闲’?就因为我的衣衫,还是因为我没有如你一般骑着高头大马?你呀你,空有金玉之表,却暗欺自心。一生奔波,却是无望,这才是大‘闲’,白费一世啊!”
长孙海却有些恼羞成怒地骂道:“疯子,让开!”
我却看见一个俊雅白皙少年扶着一位颇有仙骨的中年男子。男子衣着破陋,却是满脸轻松的笑意。少年衣冠精致,却是满脸严肃。少年似乎突然感觉到我在看他,猛然朝着我的方向望来。他的目光却是不符合年龄的锐利,这种锐利不同世民的霸气,也不同于父王的练达,更不同于哥哥的睿智,而是一种超脱,一种凌驾于世人之上的超脱和明了。他的眼睛让我觉得一种被看透了的不舒服。
我见他们虽然衣着悬殊,但都是单薄的夏衣。我便吩咐喻儿,让人送给他们一些暖身的衣物,一瓶烧酒和一些钱财。
过了一会,长孙海有些无奈和惭愧地骑马来到我的车前低语道:“夫人,小人无能。那疯子坚持要单独见您,才肯让出路来。”随后,他似乎为让我放心,连忙解释:“夫人请放心。小人已经搜过他的全身,并无锐器。”
我听了,嫣然笑道:“身上锐器并不可怕,最怕就是身上锐器已除,心中却长留锋利。快请他过来吧!”如今身为秦公夫人,面对百姓变得更加谨慎。我吩咐喻儿帮我把幕离戴上,便让她离开。
很快,少年扶着男子走到我面前。只见这男子身着一件圆领长袍,已经脏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发髻也甚是松乱。男子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一遍,也不行礼,只是依旧嘻嘻作笑:“当年那个四岁小儿,怕也已经年近二十了吧!?”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看着他几乎疯癫的模样。
他却只是径直说着些不相干的话:“快到了,就快到了。他的面相实在百年难见。要不是我多嘴,就不会被他父亲追杀落崖,而费了这只腿。天意啊天意。”他似乎说着凄惨往事,却没有一丝哀伤,仿佛就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平静。
“我与娘子本无缘分。”他看了看身边少年一眼:“他却不同,看见夫人后跟着二丈大马,鞍勒皆具。此乃遇《坤》之《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牝马地类,行地无疆。变而之《泰》,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象》曰:后以辅相天地之宜而左右人也。龙,《乾》之象也。马,《坤》之象也。变而为《泰》,天地交也。繇协于《归妹》,妇人之兆也。女处尊位,履中居顺也。”他说了一通《易经》的卦术,最后有些混沌的眼睛突然一亮,透过门帘,透过幕离,透过我的眼睛,仿佛看见了我的命运一般,低声说道:“夫人以后要多多珍重,凤体和祥才是。”
接着,他便继续大笑,不拒绝衣物银子,递给一边的俊美少年,笑道:“拿好了,以后,你还要的。”
少年异常恭敬地接过,继续扶着男子离去。
我不由自主地探出车外,就听见他开始唱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怪歌:
“乐,乐,乐,盛世将到百姓乐。太平已近天下贺。最悲不过疆场骨,最怜不过秋前花。
花,花,花,花开花落结硕果,一岁一荣花已落。无人会嫌丰收多,谁人还记艳色脱?
叹,叹,叹,只有老树情未退,朝朝岁岁盼香归。新娇非旧徒心碎,可怜树儿可怜花。”
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明明是轻快的节律,却让我觉得莫名的忧伤,眼泪立刻涌上了眼眶,几乎都要掉了下来。漫天的鹅毛大雪飘然而下,将他们原本就不清晰的背景,渐渐模糊地融进了一片白芒的风雪中,只留给我一片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