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破镜(1 / 1)
嫂嫂,窦云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她的五官并不出彩,不过有着一头极美的乌发。哥哥每回与她说话时,她都会颔首低头,脸颊微红,煞是娇媚,一副新婚少妇的甜蜜。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脸上带着慈母的神圣。
哥哥引我与她相见,我屈身行礼拜见,她也是回得恰如其分。看得出,她是一个温婉甜美的女子。
我和她说道:“嫂嫂,可是我盼了好几年的人。如今,更是要给哥哥养小娃娃。我这做妹妹的是说不出的欢喜。”
她微微颔首,浅浅红昏飘上脸颊:“我也甚是欢喜。”
哥哥却依旧有些冷漠地吩咐道:“观音婢,你就在这里住下。等过一段日子,我就送你去晋阳……”
我轻轻摇头:“哥哥,此言差矣。女子出嫁从父,哪有回娘家,而不回夫家的道理……”
哥哥一皱眉:“不管怎么样?先进屋吧!”
我笑着婉拒道:“作为妇人,没有夫君的允许,即便是到了娘家门口,我也不会进去。”说着,我向嫂嫂行礼致歉:“原想和嫂嫂多聚一段时日。可是妹妹尚未告知夫家,如此拜见嫂嫂已经越矩了。他日,无尘必定正式拜会嫂嫂。”
“你……”哥哥一把拉起我,握着我的胳膊有些发抖:“你知道,那边……”
我望着哥哥焦急的目光,暗暗庆幸他看不清幕离下我的表情。我虽然也是不舍,也有些惶恐,却依旧坚持着:“妇人从夫,天经地义。”
过了许久,嫂嫂见了,也有些不知所措:“ 小姑……夫君……”
哥哥紧紧地盯着我,知道究竟拗不过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放开我。他猛地一回头力吼:“备车,上马!”
我不理会哥哥的怒气,再次向被吓傻的嫂嫂行礼,在喻儿的搀扶下塔上了前去晋阳的马车。
我心里明白,哥哥生气我的不知好歹。可是,我也明白,既然已经选择了跟随,我就已经将自己的生命系于世民一人身上。那么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早一日回到李家,那么长孙家和李家的联盟就更加稳固。
晋阳
晋阳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灰暗色城墙,我想起了,战国时期,赵氏曾经在这里顶住了当时晋国最大的宗亲知氏三年的大水进攻整整三年。据说,当时晋水将晋阳淹没得只剩下了三板之差,可是城里的人只能将锅吊在树上煮饭吃。除了说明晋阳人有着超人的毅力,更加说明了晋阳的城墙修得多么坚固。随着那么多的改朝换代,对于晋阳城的加固,历代只增无减。
我远远就能望见,隋朝的大旗高高挂在城墙上,时不时的闪亮是士兵坚韧的铠甲。我不由心中冷笑,虽是杨家旗,却是李家兵。乱世争雄,不知今日城内又会是谁家天下?
在哥哥的引领下,马车很顺利地来到了晋阳的太守府。
太守府是军事要地,虽然朴实无华,但是处处都可见兵将行走。不同于其他的房屋,这里的府邸都是石头建筑,不若木头所造房屋那般温和,暗灰无光,给人肃穆和残酷。
我带着幕离,在充斥着阳刚味的阴暗过道里,让一个行军带着我行走着。即便是白日,依旧能看见火把下,士兵暗藏的面孔和坚毅的下颚。
当我见到李渊,我看着他坐在堂前,因为下午,阳光似乎无法照射大堂如此深处。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隐隐约约的轮廓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偌大的厅堂,我只觉得冷清和遥远。还记得,过年时,他递给我压岁钱时,那般慈祥和英俊的笑颜。
我有一种预感,那时温暖的父亲大人就如同此时的阳光一般慢慢消逝在天际。我跪身行礼磕头:“媳妇无尘叩见父亲大人。”说着,我奉上李虎的长刀:“媳妇不负长兄所托,献上先祖宝刀”。
李渊连忙下榻,拿起长刀,全不顾依旧跪拜在地的我,欣喜若狂地长笑道:“天佑我李家,天佑我李家啊!”我看着他,却发现原本已经染黑过的发鬓,不过数月却是更添了许多白发。他长笑的眼角遮掩不去的忧虑。我只是暗叹,不知道世民又是如何模样。
李渊连连爱惜地抚摸着长刀,过了许久,才想起了我,连忙扶我起身:“真是辛苦你了。真是我的佳妇啊!”
我微笑颔首却不领功:“父亲言过其实。不过是长兄有远见,内兄全力沿途保护,媳妇才不负重任。而且自家人,何来辛苦之说?”
“没错,都是自家人!都是自家人!”他连连笑道,却意有所指地看向某处:“来人,带无尘去二郎的住处。他怕是想坏你了!我这老头也不耽误你们小夫妻。”
“谢父亲大人。”我微红着脸,再次行礼告退。
我跟着随侍官,一路走着,一路都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让我想起在逃亡的路上,时不时馋眼的狼群。
我不由挺直了腰板,心里开始觉得有些悸动。看来,我的生活就要彻彻底底热闹起来。
我想到世民这个人不拘小节,去不曾想到他既然会住在一个如此靠近校场的小院落。我见到小小的院门,听着不远处士兵的操练声,不由哑然失笑。也的确,世民就是一个如此的兵痴。
我示意,随从官离去。我走上前敲了敲门,却听见里面,一个粗哑的叫唤:“谁啊!?”还不等我回答,就大门哗啦一开,看见一张白皙明朗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
他见我却是一愣,随后就是一阵大骂:“不管你是谁,要找李二公子,往前走七十步。老子我今早才入睡。”
我不曾听过如此粗言,倒是吓了我一跳,随后笑道:“知道了,是我的错。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在院内等候李二公子呢?”
他如同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慢慢地打量我一番:“这里是兵家重地,那是你一个妇人要进就进的吗?”
“那一个兵家重地,要一个妇人站在门口,又从何体统呢?”我依旧不改嘴角微笑回道。
他随意地披着一件长袍,衣装不整之余,依旧有着士子的风雅。睡梦中的他似乎也给我的话给问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我笑着看他慢慢让开一条细缝,让我进了去。
“多谢相让。”我慢慢地走过去时,轻说了一句。
院里也是简单的很,我慢慢地黄昏的阳光里行走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沿着墙壁走着,慢慢地走着。我的眼泪不由一颗颗地落下,心里的委屈像是开了眼的泉水一般,不断地涌上心头。
我走进一间房,看见一件随意扔在地上的圆领长袍,是如此眼熟。那是世民离开我那天,我亲手帮他穿上的新衣。我拾起,摸着袖子的地方有一块加厚的衬布。因为世民总有习惯拉袖子,因此我特别让人加固了袖口。不过,只是数月,已经有些磨破了。我来到镜子前,解下幕离,穿上这件长袍,学着他拉着袖子的样子。看着镜子的自己,袖子长长的滑稽,又是泪又是笑的狼狈。
原来以为自己可以放弃,原来以为自己可以遗忘,原来以为自己可以割舍,其实早已经放在心里。如今他的气息是如此靠近,就像是那年冬夜里,只有我们两人的相拥。我想用自己的所有去温暖他已经伤透的心,而他则用自己的刚强为我撑起一片天。就像镜子里的我,即便如此滑稽,却没有任何怪异。
“你来了。”铜镜里一个身着铠甲的男子慢慢地靠近我。
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熟悉地让我胆怯,我不由拢紧披着的长袍。我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在我身边坐下,将僵硬的我搂入怀里:“怎么那么迟?”
“夫君……”我怯生生地喊了句:“我给您……”
他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搂着我的双臂收紧了许多,依旧自说自话:“你一来,就披着我的衣服,是想我的吗?”
“我,无尘给夫君添麻烦了。”我竭尽所能地静着心,嘴上不自觉地客气地应答着。
“无尘,别这样对我。”他听了愣住好一会,突然狠狠地将我转了过来,有些委屈地看着我:“我好想你,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我这才看清今年不满十八岁的他,已经满脸的疲惫和挫败。当我还在心疼,我已经不自觉地拉他入怀,轻轻抚着他的背脊:“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实,我们都是如此年少,原本都应该停留在那年桃花盛开的岁月。现实,给予我们却只有这冰冷的石城,只有这残酷的乱世。我爱他吗?爱吗?是爱的吧,要不然不会如此心痛;不爱吗?不爱的吧,要不然为何老是想逃开。世民啊世民,我该拿你怎么办?
那夜,世民那里也没有去,我也没有动。他伸展着身体躺在我的怀里,我解开他的发,用手指一点点地顺着。我们两人慢慢地看着庭院里渐渐暗下,灯又一盏盏点起。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说着,父亲的犹豫,对付大臣的艰难,训练军队的艰苦和对于未来的种种忧虑。我浅浅地微笑着,合宜的答应着。
他握住我的手,拉到面前一根根手指地把玩着:“你来,是为了跟我同生死吗?”他的语气里有着孤注一掷的坚决,也有一丝悲凉。
我笑了,笑得坦然:“不是。”
“哦?”他越显夸张的语调里透着不信,嘴角扬起一丝不羁的玩笑:“那你来干嘛?帮我收拾屋子的?”
“我的夫君就要面对最重要的一次成功,无尘怎么能缺席?”我轻轻抚摸着他坚毅的下颚,恬淡地说道。
他仰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如炬:“对,成功,不能不成。”说着,他再次舒展着身体:“不过,我现在这个样子哪像一个要面对生死的人?”口吻中尽是对于自己的嘲讽和无奈。
我有些明了地说道:“不要再说,也不要再想了,夫君。闭上眼睛,今夜,就在无尘这里,好好睡一觉。明早,夫君就不是无尘的夫君,而是李家的二公子,是唐公的副将。无尘就在这里陪着你,好吗?”说着,我也一并躺下,和他头抵着头,就像我们在荥阳无数的夜晚一样。只不过,这次,因为世民只有一个枕头,只有一床被子,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相互气息仿佛交织在一起。我虽然依旧绾着发髻,但已经散了许多发丝和世民已经解散的头发也一并纠结在了一块。
“好。你要陪着我的……”他说着,带着孩子气的微笑,又向我靠近了几许,用手搂住我的腰,将我拖进他的怀里。过了一会,突然,他有些顽劣地故意搂紧我,勒得我透不过气,并且用带着些许胡渣的下颚磨蹭我的发,直到我拼命地挣扎,他才得意地笑着,稍微松开些,但依旧将我牢牢地锁在怀里。
我有些无奈他近乎顽童一般的行为,但是总觉得有些温馨。而且世民的怀抱很温暖。我们如此紧紧依偎,就真的如同一对年少的夫妻一般。
对于李建成对我的抛弃,我和世民都很默契地选择了绝口不提。再次相聚,看着世民依旧每日“大哥,大哥”地喊着,我真觉得世民真是长大了。不知道是玄霸的冲动而亡,让他如此快速地成长,还是因为如今困境再也容不得他如此任性。
而建成见到我,依旧是一脸感动和担忧。那双温良的眼眸是如此情深意动,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是假的。句句叮嘱,声声问候,恰如其分,又是手足情深。我也是热泪盈晃,委婉柔弱,谨慎行礼,大有一番生死过后,更见情深的悸动。大哥说得真切,我也回应得自然。只有一边的元吉始终的冷笑,似乎在嘲讽着一切。没等我们说完话,他大手一挥,就招呼着侍从去郊外行猎。我看着他显眼的鲜红披风一如既往的嚣张,心里有一种预感,看来即便是天崩地裂,元吉也永远不会改变。
日后,哥哥也让喻儿和长孙海来到李府,帮我打理世民的生活。我这才明白哥哥的用心,想必是知道我和世民久别重逢,定是不愿有人打扰。因此,都没有让他们跟过来。
在他们两人的帮忙,住下的地方,也不如昨日那般凌乱。旁晚,就看见世民和昨日那个粗鲁男子一同进门,男子微微行礼,就自行进入了西边的厢房。我这才明白,他这段时间怕是真的和世民是住在一块的。
世民见我,连忙走了过来,我弯身帮他脱下步靴,递上锦帕让他擦脸。在他清理时,我踮脚取下的头盔,十指飞走,迅速地帮他解下身上的铠甲,递给一边的喻儿。
“与你同住的人是谁?”我抬首看着又长高了许多的世民,柔声问道。那个男子,如此高傲,却与世民颇有相似之处。
世民听了一愣,涣然大悟:“弘基!呀,我都忘了他。”
“弘基?”这名字,我倒是很少听世民提起:“是在晋阳认识的朋友吗?”世民向来豪爽,善交朋友,却都是相交容易,深交难。
他笑道:“是啊,这家伙有趣的很。为了逃避兵役,去偷宰了百姓家的牛。结果,他下手太快,手脚太灵活,主人家没发现,就要不了了之。他只能自认倒霉,自己去官府里报官认罪。”
我听了,也不由一笑:“真的有这种事。这人倒是大胆之余,又是别出心裁。颇有当朝名将史万岁之风。”
世民睨了我一眼,颇为得意地继续说道:“更有趣的是后来,他们家用钱把他赎了出来。万般无奈下,他只能逃了出来,一边盗马来贩卖,一边到处奔逃。”
我不由想到,那日看到衣装不整颇为不羁的他,一脸傲慢,也会有如此落魄的经历。想必那时的盗马贼也是不屑和孤傲的。
喻儿见世民坐下,连忙摆好碗筷,端上饭菜。
我见世民依旧兴致勃勃的模样,便问道:“夫君是如何慧眼发现他的?”
世民拿起一块饼,一边捏碎,一边因为回忆而快乐地笑着:“来晋阳不久,我就听说他买的马很好,就过去瞧瞧。谁知道这家伙竟然让我先看了一批好马,然后送马时送了一批瘦骨如柴的病马。我可真是气坏了。我当场就拿起弓跳上马就要去和他理论。结果,我一去就听说他刚刚离开不久。我就快马相追。弘基的骑术也很高明,硬是花了我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把他追到。”说到这,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吩咐道:“这些也给弘基送上一份啊!”
我笑着安抚道:“已经送过去了。我还让海在一边侍候。”
“海!?”他听了不由紧锁眉头。
我伸手轻轻揉弄着:“是长孙家的家奴。”有些事,我依旧不想告诉他,也不能告诉他。
“家奴!?”世民眉头却是锁得更紧了:“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你说啊?”
我依旧是带着浅笑,给他布菜:“这不过是娘家事,无尘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也不知从何说起。不过,他是胡人。我记得当年爹爹麾下有一只骁勇的轻骑,也有胡人。那只轻骑就是以爹爹坐骑为名,叫霹雳。我还记得爹爹说,那匹马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四蹄踏雪,快如闪电。那样的好马应该不会再看见了吧?”
世民确实有些不屑一撇嘴:“那可不一定。只要有心,就一定能够找到更好的。”
“那这位弘基兄盗的马里有没有那么好的马?”
世民低头想了一会:“怕是没有。”
我也学起他不屑地一撇嘴:“那可不一定。只要有心,就一定能够盗到更好的。”
他见我如此,也不由笑道:“那好,有空,我帮你问问。”说着,他站起身:“不,我现在就去问!”
我不曾想过他真的会如此,急得连忙拉住他:“别呀!你可别真去啊!这是我们夫妻的玩笑话。哪能跟外人说呀!?”
“那你还学我吗?”他顺势将我拉入怀里,挑衅地看着我,目光里尽是调戏。
我有些不服气:“就许你笑我,不许我学你?”
“不学好!”世民故意一瞪眼,伴着我的一声低喊,他弯身就将我扛上肩:“为夫要好好□□你才行!”
我一下头朝地,心跳顿时快了好几分,有些慌乱:“你干嘛!?还不把我放下来。要说话,就好好说!”边说,边用力地捶着他的背。
“啊!”我不由一阵惊呼,赶忙用手捂住嘴。他竟然打我的……李世民,你真是太可恶了!
想到这,我更是用力地踢着腿,让他将我放下,却是不敢喊出声来,惹人注意。
李世民那里肯依,依旧扛着我,一下将我扔进榻上。我怕摔倒,用手肘撑住,一阵疼痛,眼泪不由掉了下来。
世民见了,立刻也慌张了起来:“怎么哭了!?弄疼了吗?我看看,来。”说着,拉着我,仔细地检查。
我本来就没事,见他一脸无措,眼眸里的担忧和慌乱,像个孩子一样毛躁,不由拉住要跑去喊人的他:“我没事。只是撞到手肘了。”
他二话不说,就扯起我的袖子,果不其然看见一片红肿,更是内疚地顿住,悻悻然地松开手,似乎要和我说什么,却久久不开口。
我温柔一笑,拉着他的手,摇了摇:“知道错了?”
他憋着嘴,目光有些闪烁,轻轻地抚摸着我的伤处。
看着他有些无措的模样,我的心就像给人一下融化了一般。我上前,挽住他的脖子:“看,我没事。真的,现在一点都不痛。”
世民也不言语,只是顺手一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慢慢地摇晃着,渐渐地将头靠在我的肩窝。过了许久,他才闷闷地说道:“我不是有心的。”
我微微地笑着,轻拍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的气息。
注解:史万岁乃大隋名将,曾因大将军尔朱绩谋反被杀而受牵连,发配敦煌(今甘肃敦煌西)为戍卒。敦煌戍主甚勇武,常单骑深入突厥掠取羊马,突厥无论众寡都莫之敢当。因此戍主颇自负,常辱骂史万岁。史万岁非常忧虑,于是自言也精于骑射。戍主令其驰射,见果有功底,笑着说:“小人定可”(《隋书•史万岁列传》)。史万岁又单骑驰马入突境内,夺取六畜而归。戍主这才改变了对史万岁的态度,常与他同行,深入突厥境数百里,名振北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