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惊梦(1 / 1)
路上走来,长孙海对我依旧是百般照顾。只是一路上见的都是逃难的饥民,白日里那些逃兵役而沦落的抢匪里更是肆无忌惮地抢劫。于是,我们都是白日休息,夜晚在加快脚步。而我自幼便听闻,爹爹口中,那个一望无际的草原是如何辽阔和令人畅怀。但每每说及,他都不由遗憾自己官职在身,而错过见识大海的机会。
我从来不羡慕庄子那海阔天空的想象,庄公梦蝶远比不上鲲鱼大鹏来得令人向往。箭楼逃生,旧疾索命,我等于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以前的我身在士族家中,身不由己。如今,李家不要我,哥哥自从去了晋阳,便不再需要我。我可以“死”了。我终于可以自由了。等到了大海,我就把“长孙无尘”这个早已经被家族抛弃的名字彻彻底底地忘记。然后,我再找一个地方造一间小房子,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但我不会再嫁人,此生已经嫁了一个丈夫,虽然有名无实,可我实在无法一妻从二夫。
因为我身份特殊,我们都不敢在客店打尖,总是在普通农家休息或者野外夜宿。我依旧不太会穿衣服,长孙海常常要帮我穿着。我向来不忌讳长孙海的存在。因为我无意间得知,长孙海竟然是龙阳君。
长孙海似乎并不忌讳自己的喜好男色。自从汉以后,饲养娈童,向来是士族大家的风尚。文人雅客亵玩美貌娈童也曾经流行一时。而在李家,世代兵家出身,却是最为厌恶娈童,其中以世民为首。他每每讲起都说:“那些恶心的妖孽”。因此,他的直言不讳,而得罪了不少有此好的士族公子。虽然如此,但像长孙海这般坦诚自己龙阳君的人依旧难以众人所容。汉哀帝极爱董贤,却依旧要娶皇后以掩众人之口。
大约走了大半月,一夜,我们也就像往常那般在野外夜宿。我还记得,那晚,长孙海依旧手持曾祖的长刀,满脸谨慎地严阵以待。
迷蒙间,我又回到了李府。我看见了一个妇人,她正在亭子里看书。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于是上前相问:“妾身为李府二郎的夫人,请问,您是哪家夫人?”
虽然绾着高高的发髻,但依旧能看出她有着一头上好的乌发。她嘴角含着淡淡的仁慈微笑,举手投足间有着说不尽的高贵典雅。她很美,但总觉得她的眼神似曾相似。她慢慢地打量着我,笑道:“你既然是二郎的夫人,怎么没有看见二郎?”
我心中苦笑,因为他心中从来没有我这位夫人。但脸上依旧是温柔地回答:“夫君有事在外,妾身留守在家,辅助夫君。”
她似乎早已经明了说道:“是吗?”过了一会,她从袖中掏出一只发簪,递给我:“这是我刚刚在亭子里捡到的发簪,是你的吧!”
我咋一看,确实和我母亲那只有些相像,但我已经送给了万姨娘,怎么能再坑别人的东西:“这不是妾身的!”
“喔?”她又递近了些:“你仔细看看,应该是你的吧!”
我这才看清楚了,这只簪子上的不是茉莉花而是闪亮的夜明珠。我更是摇头拒绝。
可是那贵妇却更是开怀:“方正有缘,就送给你吧!”于是,就将它□□的发髻上。
梦中,我却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
然后,她走到亭子一角,蹲了下来,向一个大金缸里喂食,然后向我招招手。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尽然都是些蟒蛇。原本想退后,可仔细一看,却觉得这些有的是花色有的是金色的小蛇看似凶猛,其实极为可爱,越看心越暖,不由伸手去触摸。其中一只金色的蟒蛇被其他同色的蛇压得厉害,我不由怜惜,便轻轻将它拖出来。它更是顺势爬上我的身子,用红信子舔着我的手,小脑袋就靠在我发髻上,
贵妇见了更是合不拢嘴:“你喜欢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笑道:“我更是欢喜。我先帮你养着,以后再送给你,好吗?”
“多谢夫人!”我屈身跪谢。
她连忙扶我起身,面色突然变得严肃:“既然你接受了我的礼物,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啊。”
我不知就里:“何事?夫人,请说。”
突然,周围的景象消失不见,只有金色的小蛇还在我身上。白茫茫的雾间,我似乎看见了一个微微发亮的火球在我头顶,我不由想向它靠近。因为我知道只要找到它,我就安全了。可是,我走一步,它也走一步。于是,我越走越急,不由提着裙子快步跑了起来,我拼命地跑着,越跑越累。可是,就是想要靠近那个像火球的东西,但它总是离我一步之遥。
慢慢地,我腿一软,重重地跌在地上。我怕跌了小蛇,高高举起他。我看着那个离我那么近的火球,我这才发现,其实我根本不可能拥有它,那么就这样跟着它,其实,我也忘记了雾里的害怕。虽然其实离它远点也能看见,可它离我是最近的,给我最多的温暖。我觉得很感激它,也能慢慢地理解它的用心,可是疲倦就像涨潮的海水慢慢地讲我淹没,直到我就要窒息……
可是,等我醒来时,已经吓得一身冷汗。可是眼前的情景,却更让我目瞪口呆。我没有看见树林,而看见的是满屋的兵器和整齐堆放的兵书。我用力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我慢慢地起身,这才发现就连身上的诃子(内衣)都变成我以前所穿的云纹棉锦。
这是一个很大的帐篷,要不是还有女子的梳妆台,我几乎会以为这是哪个将军的军帐。
这时,一个女子绕过屏风见到我万分惊喜:“夫人!您醒啦!大人可是担心死了!怕那傻大哥的药下得太重……夫人,您笑什么?夫人,您可别吓奴婢啊!”
我笑着,用力地大笑着,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自己愚昧,笑自己天真,笑自己……
原来,梦醒是如此伤人。
我这才知道,我如今是在远房堂叔长孙顺德的军帐中。
侍女们帮我穿上素色的窄袖中衣,半袖和同样色系的高腰襦裙。我逃难时穿的都是男装,即便在幽谷,穿的也是如此素色衣服。但如今锦缎衣裙,素色里透着高贵,边角,袖口都绣着吉祥的花样。梳着双环髻,用石榴花样云纹银簪固定,倒也别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堂叔。他也不过比无忌长十岁。他与我同有一个高祖长孙稚。高祖共有五子,分别为长孙子彦 ,长孙子裕 ,长孙绍远 ,长孙士亮和长孙季亮。这位堂叔为长孙士亮的后人,而我则是长孙子裕的后人。虽然同出一源,但曾祖这一族仕途更为顺利些。不过,听过哥哥从洛阳回来时提过,这位堂叔曾经任右勋卫,是一个有才的浪荡子。我心里有些吃惊,虽然和大哥安业相处不多,印象中,他也不是一个大胆之人,不会让长孙家涉及谋反之事。如此,我便以为长孙家与此事关系不大,如今堂叔也牵扯了进来,那么长孙家以后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有种预感,哥哥此时也做了什么事才是。
“夫人,长孙海求见。”侍女见我在深思着什么,不敢轻易打扰:“如果夫人觉得累,那么小人这就让他离去。”
我点了点头,吩咐道:“让他将长刀还回来。”曾祖李虎的长刀,是我从李家带出来最有意义的护身符。
终于见到堂叔了。他头戴深色幞头,身着褐色圆领袍衫。虽然已经过了三十而立,但却年轻得很。五官深邃,鼻梁高挺,是长孙家的特点,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目光有神,却有些闪烁。但他依旧气势凛然,兵家气派十足。这样的他远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我一见到他,连忙行礼:“侄女无尘初次拜见叔父。多谢叔父救命之恩。”
他听了也不回绝,只是笑着打量了我一番:“当年,你爹爹就老是抱着你出来炫耀他家女儿如何貌美。长大了,容貌是更美了,可是太瘦了!怎么高家都不给你吃吗?”
他这般直白倒是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比起时下流行的丰润,我这纤细的身子实在是瘦得可怜。我只能笑道:“叔父说笑了。舅舅带我极好。只是我向来身体不好,好容易胖了一些,一场病又消了去。”
他听到后,不由皱眉:“这可如何是好?你身体还行吗?”
我温婉一笑:“不碍事。多谢叔父关心。”心中却是一阵冷笑,在他眼里,我不过一件物件,用来压在李家的物件。
他这才松了眉头:“这就好。明日我便让人送你去晋阳。世民一定高兴坏了。”
“多谢叔父!”我微微行礼道谢。
这时,他突然靠向我,低声说到:“送你来的那个壮士,可否送给我?我看他不是一个池中之物,而且……”
我瞧见他面色中露出几分暧昧,更是凉心:“长孙海是霹雳堂的后人,此次是念及旧主,才来救我。只要他愿意跟随叔父,那自然前途一片光明。”
我一脸正色,倒是他脸上有些难堪,连忙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于是又和我说了一些闲话,便各自离开。
过了数日,长孙顺德请来了长孙海,我作为女眷,坐在屏风后,不便相见。
我看着他跪在帐前,心里倒是放下许多,明白了许多。他明明是救我的人。因为我一时之气,他竟落得如此狼狈。我原以为自己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可是回头想想,长孙海救我已经是大恩。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这份恩情,我是欠下了。既然如此,再要求他带我脱离苦海,这等任性要求,他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长孙顺德对长孙海说道:“你救了夫人,也就是救了长孙家。我要好好报答你,这样吧!金银珠宝,我想你等壮士,应该是不稀罕的。不如你在我帐下任一个军职,也有一个光明的前程。”
长孙海抬头似乎向屏风内的我看了一眼,似乎有着内疚和痛惜,快得几乎让我觉得是我的错觉。
他回道:“在下不敢任职军营。”
“为何?”长孙顺德有些微怒。
“在下有龙阳癖,恐怕不能容于军中。”他朗朗的声音在偌大的军帐回响。
我听见了身后侍女可惜的叹气声。
长孙顺德听了更是吓得咳嗽不止,只能说道:“那就算了。那本大人就赐给你一千两黄金作为回报吧!”
一千两黄金,原来我的命只不过是一千两黄金。虽然心寒,但我听了还是起身离去。这也算是一种结果吧!
长孙海的声音却变得有些急促:“小人不要黄金,只想继续保护夫人。”
长孙顺德听了更是开心,便连忙答应了下来。
我只是停了一会却不再停下脚步,却不由怀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夜晚,圆月当空。
侍女帮我卸去头上的簪子,柔声地求道:“夫人,今晚能否让小人不守夜?”
随着这几日相处,侍女看我脾性温良,说起话来,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拘谨。我笑道:“小妮子,这是为何?想会情郎吗?”
侍女摇了摇头,却是羞红了脸:“只是河边的芦苇花开得实在好看,所以……”
芦苇花?
我笑道:“现在不过六月,芦苇花就开了?”
侍女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啊!今年开得特别早,特别美。”
我笑了,有一年,家乡的桃花也开得特别早,特别美,那一年就是我出嫁。
我点了点头:“去吧!不过,别太晚回来。明早,我们还要赶路。另外,”我从首饰盒里拿出一只簪花,递给她:“送给你,打扮好看点去。别忘了,给我带一只芦苇花。”
侍女见了,喜滋滋地接过,问道:“夫人,不如让人带您去一块看吧!小人听老人说,他们那么大年纪了,都没有见过那么茂盛的芦苇盛开,看来是太平盛世就要来了。”
我笑着说道:“如果让人跟了我去,他们又怎么会玩的自在?下去吧!”
“是!”她行礼退下。
我身着诃子,披着一件亚麻淡色长袍,想寻一本书来打发这漫漫长夜,却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我想这小妮子定是有忘了什么,便笑道:“不是要去看芦苇花吗?还不去!”
“你不和我去,我怎么去?”有些暗哑的浑厚嗓音,明明是戏弄却带着期盼和狂喜。我猛然回头一看。
是哥哥!
我一下扑了过去,紧紧地拥抱住他。他也紧紧地搂住我,在这个乱世,唯一的亲人也是我唯一的依靠。
他搂着我的手甚至有些颤抖,似乎用尽他所有的力气,只勒得我有些疼痛。但是,我让他搂着,感受着这重逢后的心悸和感动。
不过一个月不见,哥哥似乎大不相同,唇上的胡须被精心地修剪过,神情也因为眼前的大事而变得疲惫和兴奋。也许因为赶路,他的幞头已经有些散了。我连忙拉他坐下,帮他整理。他从镜子里目光就没有从我身上离开,过了许久,我已经整理好了。他站起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似乎在检查自己最珍爱的宝贝。
我看着哥哥少有的神情,有些惊慌:“怎么了,哥哥!”
他再次抱住我,却不让我看到他的神情,狠戾地说道:“如果你有一点不测,我就……”
我摇头笑道:“哥哥又能如何?乱世如此,本就是常事。”虽说,洛阳长孙氏也是名门大家,但我和哥哥都是被本家赶出来的人,无权无势却要在这朝廷里挣扎生存。哥哥如今不过刚刚过弱冠之年,羽翼未满,只有依傍他人,依靠联姻,这是我们唯一的生存之道。我懂,哥哥也是明白的。
他却不以为然:“只要他是人,他就会有弱点,有不测。只要有权力,我就要他死!”
我不喜欢哥哥眼中的暴戾,连忙赔笑:“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权力,我不希望他去思考太多这个危险的东西。因为我们的基地不是本家那样盘根错节的大士族,而是一段随时可能被取消的联姻。
“是,你现在平安就是最好的事。”他低头看着我的目光里都是温柔:“你不是想去看芦苇花吗?来!”他用自己的披风把我包裹好,带着我离去。
河岸的芦苇一重重,微风吹过,花涛阵阵,如同海浪一般。扬起阵阵白茫茫的芦花,像雾像雪,蔓延着整个河岸。时不时能看见一个个少女少年打着灯笼在芦苇间嬉戏。
一阵轻风吹过,吹散的芦絮向我飘了过来,我正要伸手去把玩。哥哥却连忙用手帕捂住我的口鼻。
我惊讶地看着他,哥哥却是若无其事:“你有气疾。”说完,等芦花一过,他就把手帕展开,蒙住我的口鼻,在发髻后打一个结。
淡淡一句,却是暖暖的。
我们两兄妹就肩并着肩在河畔上行走,时不时能听到不远处人们的嬉闹声。虽然有些沉默,但哥哥的披风真的很暖。
“我成亲了!”哥哥淡泊的神情,仿佛在议论别人的事情。
我见他如此冷淡,心中即便再高兴,也不便太表露于外:“是哪家女子?”
他说道:“右卫大将军窦轨之女,窦云。”
窦轨!?那不是世民的表妹吗?
我惊讶地望着哥哥,我知道他一定会有所动作,却不知道他会以婚姻为筹码。
我叹了一口气:“哥哥,你孤注一掷,值得吗?”
他浅浅微笑:“要赢,就要有代价。而且你不是老催着我成亲吗?还告诉你,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当爹了!”
我摇着哥哥的手,实在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希望是个男孩,这样长孙家就不怕后继无人了。女孩也好,反正,怎么都好。”
哥哥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脸颊:“你开心就好。”
突然,他面色严肃:“我去见过那个送你来的人。他到底是……”
“他是霹雳堂的后人!”我抢着哥哥话尾:“无论他是如何,一路来,他对我一直是关怀备至,想来应该没有害我之心。”
哥哥冷笑道:“最怕的就是他有更大的目的。”
我嘴角一弯:“如果真是如此,我们放了他,他们必有后着。还不如这个,我已经知道一二的人。而且他留在我身边,焉知非福?”
哥哥听了,沉思了一会:“那你也要当心一点。”
我笑道:“我区区一个妇人,原本就不是他们的目的,根本不用在意。我只要恪守本分,就会无事。”
哥哥听了,却是皱眉:“可惜我们现在都是事务繁忙,得不出空来。”
我安慰道:“别担心,我自幼办法。我倒是好奇,哥哥怎么会亲自来接我?”
“我要不是来接你,难道你要真的跟李渊说,建成将你抛弃的事吗?”哥哥口吻无奈,却将一个芦苇狠狠地摘了下来。
“那是不会。不过,哥哥来了,真的省我很多口舌。”我取过他手里的芦苇,蹲下身子,轻轻地将它放置水面,看着它慢慢地飘走。原本暗黑的水面被芦苇花覆盖着,反而是带着一丝绿的芦苇枝显得特别。
清晨,东边微亮。芦絮却已经蔓延到了军中。漫天茫茫的芦絮,想细细白雪在空中飘飞,我头戴着幕离,身着淡青窄袖中衣,浅绿碎花襦裙,披着深绿的云纹绸缎厚披风,已经有些看不清方向。我全赖着身边侍女,才慢慢地踱步到了长孙顺德德面前,缓缓行礼:“无尘向叔父辞行。多谢叔父救命之恩。”
长孙顺德连忙扶起我:“不必多礼。虽说这里离晋阳很近,但是世民想必很是为你担心,你早点启程吧!”
“是。”我转身踏上了前去晋阳的马车。
等我坐进马车,立刻有一个侍女帮我解下幕离。我这才看见一个相貌极为清秀,有着一双水灵眼睛的小姑娘在望着我。我对她笑了笑,看见身边放置着曾祖极为朴素的长刀,叹了口气,轻轻抚摸。
“夫人,要喝水吗?”小姑娘端坐着问道,极力在摇晃的马车里保持着姿态。
我笑着摇头:“不用了!放松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姑娘依旧是行礼答道:“小人名叫喻儿,今年十七岁。是长孙无忌大人派小人来侍候您的。”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起来吧。这里没外人。”我笑了,静静地拾起一只芦苇花,这是那个侍女给我的。她告诉我,昨晚,月光下的芦苇花里躲着多少艳情故事。我望着马车外的纷纷的芦絮,想着这芦絮里到底藏着多时秘密,多少情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