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承(1 / 1)
变态本名不叫变态。
变态叫李无。
林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相亲出乱子那天,小警员帮他查到的。记忆里,那个总是皱着眉头的小伙子,急匆匆打出一张单子,念了几行,又趁同事没注意,把单子塞给了他。
小警察有一个简单好听的名字,柯洋。
林奈离开A城的时候,已经和柯洋说好,他不会再回来,以后也不要去找他。
而今天他透过猫眼看到变态李无的大头,那些被埋藏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
李无也凑上来往里看,俩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说话。
林奈早和房东商量,安好了防盗门,变态撑着铜墙铁壁,一时也难以入侵,只能看着恋人一眨一眨的眼睛解渴。
林奈先沉不住气,拉开通风窗说,你再不滚,我报警了。
李无点点头,把手里的大袋子放在门口,踢踢踏踏地下了楼。
林奈趴在窗边看他确实走远了,才开门把袋子提进来。拉链拉开,没有出现他预想的奇怪东西,只是一摞摞捆好的信封。
其实,李无一开始给林奈的原住址寄了不少信,后来查无此人,全数寄回,他才知道林奈躲起来了。李无没什么朋友,而每次母亲来探监,不是哭就是骂,没法托她打听林奈的下落。李无只好把信都收着,期待重逢时能读给林奈听。可是好不容易查到了新住址,人家却不给他开门。李无只好把信留下,想着恋人早晚能体会到他的真心。
林奈确实体会到了,感动到边读边骂,边骂边抖。李无的字迹苍劲有力,文风直白而不下流,冷静中带着灼烧的热情,以及对两人未来的美好展望。
林奈觉得天都黑了。他不知道被坑了一回的李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手。
真是变态。林奈骂道,想了想,把信当作证据收好。
变态不是一开始就变态的。
李无小时候乖得很,称得上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不过,李无是真心觉得活着没意思,才显得无欲无求,指哪打哪,只要你们放我一个人就好。古井不波地活了二十几年,某天上街看到林奈,李无才觉得自己变态了。
为什么他一个大老爷们,会喜欢上另一个大老爷们!
李无一边觉着自己不能好了,一边跟踪狂一样尾随林奈回了家。
后来下了班,还总是忍不住溜进林奈住所对面的烂尾楼,透过林家大开的窗户,观察人家的生活。
不能好了。李无嚼着口香糖,死盯着对面走动的身影,暗骂自己变态。
筒子楼和烂尾楼之间是一个吵吵嚷嚷的夜市。天气好的时候,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夜宵摊子的香气和昏黄灯光氤氲而上,温暖了李无和林奈之间的距离。伴着窗外的嘈杂,李无陡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想着,他下班回到家,放下夜市买回来的麻辣小龙虾,拥抱站在玄关处迎接自己的爱人,力气大到恨不得把人揉进骨子里。
每一天,每一天,都是这样。
李无迫切地想触碰林奈。他想告诉对方,他爱他。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无撬开了林奈的家门。
在恋人的抽泣声中,他轻声告白,而林奈眼冒金星耳中轰鸣,压根没听见。
后来坐牢无聊的时候,李无喜欢在脑海里一遍遍完善两人共同生活的场景,有时写到信里,想着这个梦早晚会实现。
李无蛰伏两年,不急于一时,林奈叫他滚,他便滚,心里想着“I'll be back”。
一赶到这座城市,李无就兴冲冲地来找林奈。现在见到了,知道媳妇还好好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就开始实行自己制定好的计划。
李无有前科,租房子还好,找工作麻烦。他索性去火车站办了一套证,靠着新身份找了一份快递员的工作,租在林奈家附近。
于是,好不容易习惯了这座城市的林奈,重新被突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李无惹得寝食难安。
然而李无改变了策略。他知道胁迫和暴力不是长久之计,想要让林奈接受自己,只能掏心窝地对他好,让对方放下心防。林奈出门急匆匆,经常不吃早饭,他就穿着制服把早餐送到格子间,林奈怕同事知道当年秘辛,不好拉下脸,只得收下食物,又在李无走后分给同事。长此以往,倒是让一帮同僚被李无收买,有时帮林奈带份小吃,他吃完后才说是李无送的,让人防不胜防。
林奈不知道李无又在打什么主意,战战兢兢收了一堆东西,有些小玩意看也不看就塞在纸箱里,和信摆在一起积灰。
除了送东西,李无这个人也时常在他跟前晃。两人上下班时间错开,李无定时在路上埋伏他,有时林奈火起,威胁要报警,李无只是笑着落下几步,不一会儿又走近些,像只飞过来撩一下就跑的苍蝇,烦。
林奈又气又怕,真打过110,可接线员说这种行为虽然可以算骚扰,但是一来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二来关不了几天又会放出来,又没有人身限制令这种东西,实在拿变态没办法。小姑娘听到双方都是男人,以为是经济纠纷或宿怨,建议林奈放低姿态主动议和,万事以和为贵。
林奈知道变态要的不只是自己的低姿态,讲和什么简直是说笑。他恨不得手刃李无,但不甘心以命换命,好在李无暂时没有出格的举动,林奈每天绷得紧紧的,却也没到抽出刀来砍人的地步。
李无虽然黏得紧,但是为了战略储备,每天工作还是十分尽心,在一群混日子的快递员中脱颖而出,不日被指为小组长。李无总想着找机会玩偶遇,一得势便把自己的工作区域划分到林奈所在公司的周围,成天往那幢大厦送快递,竟也碰到过林奈几回。
来的勤了,竟认识了林奈的顶头上司,两人在电梯里聊得开怀,有回上司一问,李无居然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更觉惊讶。
李无只说自己年少轻狂,打伤了人,有前科找不着好工作,丝毫没提林奈的事。
上司觉得年轻人遭此锤炼愈加稳重,又会说话,高学历高情商,样貌端正,把市场部那群小子都比下去了,就起了揽贤的心思。李无惊喜万分,即刻上岗,第二天西装笔挺走过林奈桌边,朝他一眨眼,走到自己的格子间坐下。
林奈只觉得自己大白天见鬼了。
见鬼的不只林奈一人。李无作为空降部队,无人脉无后台,一上午只撑着下巴发呆,众人轮番上阵,硬是没套出什么信息,倒是一群记着“送早餐的小哥”的女同事和李无说得上话。李无的外表颇具欺骗性,除了对着林奈,平日里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一脸正直地说着讨好人的话,听起来十分熨帖,一时间李无的桌边围满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到了下午,上司现身,说带李无出去历练,明眼人都看出来上司这是想提携李无,制衡前段时间闹得不像话的办公室斗争。一时间格子里暗流涌动,小透明求抱大腿,弄权者危机四伏。
林奈冷眼旁观,虽然厌恶李无,但是他刚在新公司站稳脚跟,没心思没力气另寻东家,只求李无良心发现好好做人,自己过几年寻个机会去邻市分公司发展。
李无也确实如林奈所期望的那样,在公司里人模狗样,和他说话止于同事的情分。李无为了当好上司的打狗棒,得以留在恋人身边,工作丝毫不敢放松,出门时林奈还没起,下班时林奈早已躲进家里,也就失去了骚扰的机会。
每天累死累活,也没时间撩林奈,但李无心里是甜蜜的。他想要的不仅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他应得的社会地位。他想向恋人证明,自己有实力保护他,给他提供家的可能性。现在的起早贪黑,都是为他俩的爱巢添砖加瓦。
林奈这头见李无忙得团团转,没空骚扰他,乐得清闲,也渐渐敢在大晚上出门,呼朋唤友,交杯换盏。这天晚上见的朋友叫易江川,曾经是客户,认了老乡后转为酒友,后来得知双方都自小是孤家寡人,现在也孤零零一个,又成了难友,后来有天喝醉了,勾肩搭背给关公磕了头,算是结拜,第二天酒醒,明知是酒后胡言,仍是互称兄弟,感情比之旁的狐朋狗友更加深厚。
易江川和他约在离林奈公司不远的小酒馆见面,两人都有些洋派,坐在吧台边噙着烈酒,远离卡座里耍酒疯的醉汉。
易江川连日来约不出人,多少有些埋怨,勾着林奈的脖子勒了几下,问他到底在忙什么。林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说是工作上的事。易江川嫌他废话,话题又转向人身攻击。
“做咱们这行的,就是成天和人打交道,拉关系送回扣,谁贱谁厉害。你嘴笨,又老端着,书面工作做得再漂亮也不落好,老哥看着都着急。听着呢吗……”易江川恨铁不成钢。林奈连忙点头称是。
其实林奈也有苦难言。两年前那事把他变成了惊弓之鸟,见到陌生人总是心怀戒备,喝酒吃饭可以,但难以深交,实在不适合干老本行。但他专业技术不过关,又手无缚鸡之力,干别的更难上手,换了几个兼职才稳定下来。
易江川继续絮叨,“老哥虚长你几岁,跟你说的都是这些年血泪换来的。年轻人,不要太傲,切忌闭门造车。你觉得生活亏待了你,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对生活失望,这是不对的!人,作为一个个体,鲜少能改变世界的规则,如果不想撞得头破血流,最好换个看世界的角度,也就是改变自己……”
易江川又灌下一口酒,像是想到什么笑话似的,拍着林奈的肩,笑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活就像□□,如果不能反抗,就闭上眼享受吧!”说完自己笑得一抖一抖,已显醉态。
林奈这个活生生的受害者,望着眼前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被猪吃过的人,恨不得给他一头槌。
等到易江川喝得差不多了,林奈叫来代驾开易江川的车,把自己先送回家。喝醉了的易江川就像没喝醉一样,说话走路都像正常人,只是笑点显著降低,没事就“哈哈哈哈哈哈哈”,头发散乱,看起来像个小孩。
于是满身疲惫的李无正不抱希望地在林奈家门前绕着路,就看见人从一辆车里下来,车里传出银铃般的笑声。
林奈把易江川塞回后座,吩咐代驾不要理他,甩上车门,一转身就看到面无表情的变态,不禁在秋风中打了个哆嗦。
变态走近一步,林奈退一步,后来干脆拔腿就跑。林奈微醺跑不快,李无则是跑了一天业务,腿都抬不起,只好眼睁睁看着恋人跑上楼。不一会儿客厅亮了灯,又关上。
李无看了一会儿,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李无其实知道易江川这个人的存在。在调查恋人下落的时候,私家侦探把林奈在B市的人际关系也梳理了一遍。易江川和林奈都来自C镇,少年时没能相识,长大离开家乡后,在遥远的B市相逢,自然比一般人谈得来。
李无不太在意易江川,因为这人是纯直男,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在李无看来不具威胁。
毕竟,林奈也是需要朋友的。
李无被自己的体贴感动了,同时叹息恋人不知他用心良苦,内心既有求而不得的酸楚,又有对林奈终将发现他的好的期待。
林奈压根不想知道变态的意淫,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上司在削了几个出头鸟后,没有卸磨杀驴,仍留着李无,助其在部门里混的风生水起。
挂着学习的名义,李无同时跟进了几个案子,说是观摩,实则上传下达,为虎作伥。
这其中就有林奈跟的案子。李无归在上司阵营固然可恶,但他本人和同事很谈得来,于是案子结束的时候大家聚餐,李无也来了。
李无在场,大家不敢骂领导,但是对客户的意见倒豆子一样,就着啤酒,一时间齐声吐槽,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到了十点多,桌面上杯盘狼藉,同事们都喝的差不多了,一堆堆耍着酒疯,准备续摊。李无走到坐在角落里的林奈身边,毫不意外地看见他闪远了些,但动作迟缓,显然也喝高了。
林奈头痛欲裂,又怕变态暴起,下一摊也不去了,打电话让易江川来接他。放下手机,一抬头就看见李无垂眼看着他。
两人坐的地方,光线昏暗,背靠民居,窗户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那边灯光明亮,醉成一滩的热闹景象相比,就像两个世界。李无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眼睛却格外亮,看着林奈,漾出了无限的温柔。
李无觉得,能和恋人安静地坐在一块,也是十分幸福的,恨不能时间停在这一刻。
但是,又有些不甘,因为他眼中虽有林奈,但林奈只盯着手机,等易江川电话。
李无不由得喃喃道,“我爱你。如果你能回应我的爱,就好了。”
林奈摆手,“我为什么要遂你心愿,我恨不得你去死。”
李无浅笑,“如果你也爱我的话,那么你让我去死,我也会答应。”
林奈眼神渐渐聚焦。酒精让他无力思考,但他仍被李无的逻辑逗笑了。
死变态罔顾他的意志,强占了他的身体,现在还要他奉上爱情,才肯去死。
林奈当年打不过变态,现在也打不过,但是林奈最宝贵的东西,变态永远拿不走。
“你去死吧,说不定我因为解脱,对你产生一点点感激的情绪。”林奈把强盗逻辑丢还给李无,拾起外套和同事交代了几句,走向包厢门口。易江川没等在楼下,直接上来,想给他搭把手,见人过来,赶忙上前扶住。两人头也不回,拐出房门走远了。
李无咀嚼着林奈留下的话,想着,要不要赌一把,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