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寒兰泣露(1 / 1)
待我总算平复了心底的怒气,才回身奔至他身边,只见他半阖着眼,微微喘息着,我翻过他的身子一看,背上的衣衫腐出几个小洞,隐约能瞧见肌肤上的红点,看来毒已然深入体内,我低叹口气:也不知道这毒好不好解,毕竟番邦于我来说很是陌生啊。这个死人救起人来可真是积极得很,也不瞧瞧自己行不行,若是赔上性命岂不吃亏?
我正不知所措,听他低声道:“先离开这儿吧,我怕还会有别人来。”
我暗暗点头:是啊,死了那么多人,眼前都是令人作呕的景象,只有叶儿依旧沙沙作响,只有风在不知疲倦地吹送着,这浓郁的血腥气四处飘散、飘远,也许会引来什么别的麻烦。若是他们还有接应的人,那我们可绝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确实该快些离开,可,可又能去哪里呢?四周茫茫皆是树,我不知道哪儿才有可以歇身的地方,而且没有马,我们也绝不可能走远的。
他像是明白我的心事一般:“东边一里有个不大的山洞,周围皆被蔓藤覆盖,想来应该不易被人发现,可先去那里避一避。”
我瞪着他青白的脸又是喜又是忧:连我这个魔域的人都不知道香樟林里还有这么个山洞,他竟然如此清楚,还真是……
我重重叹了口气:“我越来越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杀你了,你实在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啊!”
他微微一笑,望向我的眼神是那么柔和温逸:“我还知道姑娘也很想杀我呢!”
我撇撇嘴:“是啊,是啊,我真想撇下你不管,堂堂杨大盟主也有重伤在身、动弹不得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
他眼眸轻轻闪动,说出来的话却是满含了宠溺:“那便不管我好了,姑娘喜欢怎样就这样!”
我故意瞪他一眼:“都这副模样了还逞什么能!死鸭子嘴硬!还能走么?我可抬不动你啊!”
他咧嘴一笑微微点头,勉力直起身子,我将他的胳膊搭过肩头,用力撑了起来。他衣衫上片片血污,原先的淡雅馨香也早已被浓烈的血腥气所取代,我侧过脸忍着喉头的不适尽力挪动步子。
不过几步,他就脚下虚软几欲跌倒,我被他带得摇来晃去,只觉肩头沉重无比,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高声叫道:“你这也叫能走?想压死我啊!”
他深吸口气,又努力站直了,我揽上他的腰,忽觉掌下黏黏腻腻似乎又流了不少血,只得死死咬着下唇,硬是一步一挨将他拖至那个狭小的洞穴,扶他靠在石壁上,我一瞧自己身上也是丝丝片片的红,不免恼火,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出洞外一看,果然地上滴滴血迹一路蜿蜒而去:这,这不是告诉别人你在这儿吗,那躲山洞里有什么用啊!
我跑到他面前就那么瞪着,心里还是隐隐冒火,却见他幽然一笑,像夕阳殒落下的最后一抹红霞,透出无边的苍凉之感:“我,我怕是不行了……”
我微微吃惊,却还是口气不善:“那还让我扶你到这洞里来?何必那么麻烦呢,死在哪儿不是一样?”
他略一低头,居然轻咳起来,直到衣襟上洒落点点殷红才勉强止住:“我只不过,不想暴尸野外罢了,多谢姑娘相救之恩。”
我没好气道:“你不也救了我吗,我们现在是谁都不欠谁的了。”
他抬眼瞧我,那眸心中的丝缕情意如烟似雾绵绵不绝:“你我之间又哪有谁亏欠谁的,这样说岂不见外?”
这话听着极是别扭,我皱起眉头不知说什么好,他又道:“只是,以后还是别用毒了,姑娘家杀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不杀了他,难道等他来杀我们?你对别人手下留情,人家可不领情啊,真是个此一时彼一时的伪君子!”
他却仰首望我,眼带忧伤:“我,我只是不想你再染血腥。”
我双臂环胸不怀好意道:“那你杀了那么多人又怎么说?”
他似毫不在意:“我手上早已沾满血腥,再多背几条人命也没什么,可你这样纯美清丽的姑娘,又怎能如我一般?”
这时候还不忘夸我呢,我翻了个白眼,只好笑着说:“听你这样说,我简直都要羞愧死了,我哪有你说的这般好啊!”
他那黑亮的眼珠在我脸上兜兜转转,似怎么都瞧不够,半晌才幽然道:“你在我心里,堪比天上明月,清雅如玉、纯净隽美,就算是瑶池仙子怕也没有这样绝世的风姿吧。”
我心中一惊,缓缓冷下脸,不屑道:“哼,油腔滑调!”说罢扭过脸再不看他。
只闻他低低轻叹一声,又说了旁的:“那些剑法,姑娘是从何处习得的?”
我猛然转过身怒喝道:“关你什么事!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吧!”
我眼中警告之意尽现,他一恍眼勉强扯了个笑便疲惫地靠在石壁上再不做声。
我不由懊悔起方才的冒失举动:他这般聪慧,该不会是猜出了什么吧?这世上知道我身份的人,除了他们几个就再没有别人了。十年前见过我容貌的,活到现在的也没有几个,我不在江湖上走动,想来也不可能碰得上。况且我故意装得大大咧咧,毫无仪态修养,举手投足也如普通女子一般,远比不上那些碧玉闺秀,就算真的碰上了,也绝不会想到我便是那个曾有那般传世美名的人。可他却不一样,他若是知道了……
我顿然焦躁不已:不行,绝不能让他知道!也不能让他有所怀疑!景亲王托他打听我的事,那他必然牵涉其中,若是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那便又会是波澜起伏,再不可能平静!他们辛辛苦苦替我隐瞒的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这不但关乎我魔域的生死存亡,更是关系到苍云两国结下的百年盟约,我一人的幸福事小,又怎能让整个魔域涉险,让整个苍国卷入这无休止的纷争之中?
我转首瞧见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中的焦急烦躁渐渐缓和下来:幸好,幸好他快死了,而附近也应该不会再有人出现,飞霜不知去向,他也绝不可能独自离开。看他这样子恐怕是撑不了多久,那么我的秘密也不会有泄露的一天!杨严尘啊杨严尘,别怪我狠心,你实在太过聪慧,所有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了然于心,那又怎可能活得安然、活得长久呢?
只是,我心中有些事尚有疑问,趁他还没死,总要问个清楚的,便蹲下身子:“你方才为何要救我,难道你不知道我百毒不侵么?”
他睁开眸子,似不敢瞧我,又匆忙垂下眼:“我,我倒是……真的忘了。”
“你忘了?这等性命攸关的事,你竟能忘,果然脑子不是一般的有问题!”我嘀咕着,想到他前几次也是这般傻乎乎地尽做吃亏的事。
他却轻咳几声,唇边又扬起那碍眼的笑:“姑娘不是早知道的么?越是危急关头,我的脑子越是会出问题。”
“哼,你脑子再是出问题也不关我的事!你死不足惜,大不了无人带我上山,我完不成师父师伯的任务,他们也不会怎么为难我的。以轻鸾的死换你的死,还是挺值的,只是于你来说恐怕心有不甘吧,毕竟,你是白道,我们可都是你所不齿的魔域妖人啊!”我蹲在他面前故意说着狠话,却猛地发现他眼中划过一丝黯然,又瞬间恢复清明。
我最恨他那惯有的睿智眼神,便霍然起身厉声道:“正好你死了,我也可得自由,杨盟主,就此别过,小女子先行一步了!”说罢转身就走,赶了十来步,却在纳闷他怎的不唤我回去,此地荒无人烟的,难不成他真想在这儿等死?
挨不过心中的好奇,我回首望向他,只见他一手撑地,一手捂了胸口,双眸直勾勾凝望着我,眼里淡淡的愁绪蔓延扩大乃至无穷。见我回望,他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嘴角微挑,却又是一阵猛咳。
一听他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我终是不忍,方才那些狠话也似乎堵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来。只得跺跺脚,小跑几步回到他身边蹲下:“你这算什么?不求我留下救你,死赖硬撑着,就算是大英雄有大本事了么?真没见过你这么急着赴死的!”
他又笑了,这一回,连那深邃的眼底都漾着欢喜,我一愣,慌忙躲开了眼,这样的眸子在我看来,竟有几分勾人,他不过平常容貌,配了这双眉眼竟是那般神采飞扬、光华四溢!
我不免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虽说相处了月余,可我似乎从不曾了解他,只知他确是个温润君子,能文能武又品性高洁,好像哪里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是呢,说他聪明绝顶吧,有时也会傻傻地做些蠢事,说他淡定从容吧,也有焦躁急迫、横眉厉气的时候,甚至,还有热情似火的一面!
想到这儿,我忽觉脸颊微烫,急忙抛开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干嘛,还是先瞧瞧他中的什么毒吧,能救便救,好歹也报了他一路照拂之情。我虽说有些顾忌,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仔细想来,他对我总是关切的时候多些,纵是知道了什么,眼下似乎也没到绝然反目的时候。
我伸手搭上他的脉,却是纷乱激昂,仿佛不似练武之人。不由诧异地瞟向他,这中的是什么毒,怎的如此诡秘?他长长的睫毛微颤,我却瞧见那眼波流动,仿佛涟溪之水,轻浅荡漾、柔光媚媚。
我猛地皱眉,沉下心,缓缓阂上眼:既然这般不同寻常,那必须静心才可。许久之后,我睁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没见过这种毒,看来为了对付你,他们可下了大功夫了。”
他眼神不变,依旧柔柔望着我,嘴角弯起一道弧线,眉梢眼角都带了丝缕笑意,仿佛克制不住向外缓缓流泻开来。见我这般说,更是笑意浓浓,仿佛尽是欣喜、尽是庆幸。
我实在纳闷了:“你这人倒是奇怪,听到我说不能治便乐得开心,是不是平日里活得太过潇洒了,八面威风,要什么就有什么,反倒想尝尝死的滋味了,嗯?”
他咬着唇也不说话,直到青白之中透出丝丝殷红才张了口:“我不过凡夫俗子,还没姑娘说的那般潇洒,只是,你说没见过这毒,也许你的百毒不侵并不对它,所以我欢喜,我庆幸,终是替你挡住了……”
我愣愣听着,仿佛这耳朵已不是我自己的了,他的声音怎的,怎的如此虚无缥缈,又似乎满含了绵绵情意,我忽然心烦意乱起来:“谁要你救,真是多事,别想我会感激你!”
他眸光一闪,垂下眼,忽然张嘴一呕,殷红的鲜血便自唇边溢了出来,滴滴溅落如雪中红梅,纯白的衣衫上片片红痕是那样刺目,而现在,竟已是无一处能瞧得出原来的颜色。
我心头一滞,竟不忍再看,从怀中取了锦帕在他嘴边拭了拭,谁料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近:“能不能,能不能,再唤我一声相公……”我猛然一顿,举眸望去,那眼中有三分乞求,三分哀怜,剩下的,仿佛是不舍浓情,仿佛是缱绻眷恋。
我一时心慌不已,忙甩开他的手:“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真是奇怪!”
他硬是直起身子靠近我:“为什么不肯?以后,你就要如此唤别人了,别人……”那悲楚嗓音之下透出的苦涩愁怅一如凄风苦雨,声声敲打在我心头。
我微一退开身脱口而出道:“什么别人?哪有什么别人!”没有了寒,又怎可能会有别人?
他死死盯了我,良久才道:“真的……不肯么?”
我重重哼了声,起身走到另一头抱膝坐下: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才懒得理呢,我且在这儿等他死了再走,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我虽是这般想的,可终究有些不放心,偷着瞧他一眼,只见他微微仰首望向洞外,那目光似有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瞧尽了苍生的悲苦,瞧遍了人世的怨仇,竟是那般旷达而清明!他嘴角悠然挂着一缕轻笑,眉宇间却渐渐透出凄楚苍凉之感。忽而略咳几声,却依旧咧嘴笑着,直到抑不住地一声猛于一声,才蜷了身子缩在角落里抖动不止。我双手捂了耳朵,埋首膝间,不想看也不想听。
如此过了许久,久到他不再咳了,只低低喘着气,我拾了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心中升起缕缕烦闷:“你别指望我会给你治伤,一来我除了会使毒别的一概不会,不是我下的毒我也解不来,更何况是这种见都没见过的毒;二来我也没那么好心,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想接这个任务,要不是师父师伯硬逼着我来,我才不想与你有什么瓜葛呢,你要是死了,正好给我个借口;这第三呢,在我魔域人的心里,你死了可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当然我也不会干落井下石的事,所以啊,你自生自灭得了。”
我本想着他会求我,谁知他竟淡淡说:“姑娘不必解释,我都了解的。”
我倒有几分稀奇,安说我不是一个事事好奇之人,可此时此刻却真的有些兴趣了,我突然想知道,是怎样的人会对自己的生死满不在乎。于是我问道:“你,好像并不难过,莫非你已心灰意冷,不再在乎生死了?”
他轻轻咳了几声,面上泛起不正常的嫣红:“又有谁会不在乎生死呢?只不过,只不过人到了将死的时候,再是恋恋不舍又有何用?还不如安安静静等着死亡,其实,也并不可怕。”
我哂笑不已:你怕是活得太自在了,自己死确实没什么可怕的,只是,看着所爱的人惨死,却是谁都禁受不住的痛彻心扉!我侧过头靠在膝上,再不愿想那时的情景,后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睡到午后,望望洞外,落日西斜,树影风轻,又是一派怡然景象,清晨的腥风血雨仿佛再没留下痕迹,鸟鸣阵阵清香依旧,我伸了个懒腰,忽然记起那个不能人道的家伙,不由暗自嘀咕,不知道他死了没,方才我离得稍远却也听见他不停地咳嗽,怕是血都咳光了吧,我没来由地心中一抖,起身朝他栖身的地方走去。
只见他侧身倒在地上,发丝凌乱地粘在两颊,嘴角的血迹未干,唇上已裂开几个口子,淡的没了血色,我不想触碰死人的身子便朝他的胸口看去,虽然干瘦得可以,却看得出仍在微微起伏着,我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越是急切盼望的事越是难以实现啊,有句话怎么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他就算勉强活着也活不多久了,我且等着就好。
像是听到了我的话一般,他幽幽睁开眼,勉强咧出个笑:“对不起,让姑娘失望了。”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前襟已是血红一片,干涸的血迹上一层又一层地覆上那鲜艳而刺目的殷红。他疲惫地阖上眼,胸口猛烈起伏着,半晌才渐渐平静,却又像是一具死尸没有生的气息。
可是我却觉出了异样,方才短短一瞥的工夫我猛然发现他的眼睛透着一丝古怪,忙抓住他的肩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重又睁眼,茫然望着我的方向幽幽一笑:“没什么,不过,有些瞧不清楚罢了。”
我听了心中一怔,忙扯开他的眼皮,瞳仁中隐隐的雪花泛着晶莹的光泽,这是什么鬼毒,真是又毒又美啊,啧啧,有些意思。突然间,我做出了决定,便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杨严尘,你不能死,本姑娘对你身上的毒感兴趣了,你好好在这儿呆着,我去找辆马车来,要是我回来见你死了,我,我就一日杀一个白道的人!”
他艰难地扬头想看清我的脸,却又激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唇边血沫不断,看来已没有什么血能咳出来了。他抓住一旁的巨石想撑起身子,却只能绵软地靠在上面,扭过头喘着粗气说道:“你,你也瞧见我这身子,挨过几个时辰已算幸运,何苦要你再跑一趟呢。轻鸾君的毒就拜托你了,我,我怕是不能……”他蜷起身子,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左手死死抠入土中,青紫的叫人不忍再睹。
我重又蹲下,揽过他的头靠在身上,将他脸上凌乱的发丝拨开:“没有你,我一人怎么上山呢?难不成想叫我死在阵中?就算为了我,你也应努力活下去啊!”我尽量好言好语,只想激起他求生的欲望,有时候,坚强的意志往往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扭头看我,却只一瞥就闭上眼:“你,别对我这样好,我,我受不起。”
我一听恼怒不已:我都打算救你了,你还说这种话!便气鼓鼓道:“你是从小没人疼没人爱还是怎么的?别人不让你死便是对你好?也不知脑子是怎么长的!”
他闻言低低而笑,伴着一声猛于一声的咳嗽,那声音委实凄凉悲楚。我席地而坐让他在我怀里靠得舒服些,双手环在他腰间,一心想着该如何将他带到个有医有药的地方。他侧着头贴近我的颈子,深深吸了口气叹道:“好香……”
我面色一凛:“你还有心调笑,看来是身子无恙啊。”
他轻声笑着,嗓音已低哑得快要听不真切:“能死在姑娘怀里,也算是美事一桩了……”
我不愿听他说这样的话,便捏住他未伤的左手贴上脸颊:我身上再冷,可总比他此刻的寒冷似冰要好多了。他似满足地叹着气,喘息声也渐渐平缓下来。我一想到他流了那样多的血,又是受伤又是中毒的,却一声苦痛都未叹过,他竟有着常人远不能及的坚忍意志,这不能不叫我钦佩万分。
正在一筹莫展,洞外忽的传来马嘶声,我猛一拍手:“哈,飞霜竟然回来了,杨严尘你命不该绝啊!”
急着奔出洞去,飞霜友好地舔着我的手心,我抚上它雪白的长鬃夸道:“你果然听懂了我的话,可若早点回来岂不更好?不会是跑到哪里逍遥去了吧?”
它似不同意地朝我喷口气,我笑着解下搭在它身上的包袱,解开大氅盖在他身上,他脖子往下一缩,似欣慰地阖眼轻笑着。我又取出几粒太清丸塞到他嘴边:“快,吃下去可保你两个时辰不死!”
他睫毛一抖:“我这身子怕是熬不过多久,何苦浪费你的药呢?更何况天色将暗,这林子难走得很,若是再碰上那帮人,岂不连累你?还是,你独自骑马走吧。”
我刚想骂人,突觉忽略了什么:“你,你知道我会骑马?什么时候知道的?”记得有好几次,他也是让我独自打马走,难道……
他怔然,脸上浮现一丝懊恼:“早,早已知晓。”
我皱眉道:“那为何还让我与你一骑?”
“我,我……”他狼狈地撇开脸,“我承认我有些私心。”
我默然,缓缓起身不屑道:“这便是杨盟主的纯然高洁么?小女子总算见识到了!”
他猛地抬头,哑着嗓子急切道:“不,姑娘且听我解释,我非淫邪之徒,只是……”
我一扬手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你废话,一个将死之人,我管你是好人还是恶人!”
他怔怔望着我,笑得苦涩而艰难:“姑娘曾说不会放过任何对你有妄念的人,那便留杨某在此自生自灭吧,也好解了姑娘心头之恨。”
我双目圆瞪道:“还没见过这等一心求死的人,哼,你想死我便偏要你活下去!”
我掐住他的喉咙塞进药丸,瞪了眼看他老老实实咽下,便转身出洞将飞霜牵了进来,轻柔地抚弄它颈上的长鬃,看它大眼之中竟似有泪,默默望着杨严尘便跪了下来,我心中暗喜:“飞霜还真通人性,你快些上来吧。”
总算费了大劲将他扶上马背,却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思前想后还是不想带他回扩云山,便催飞霜往北疾奔,我知道那里有个哑老头,终年守护这片香樟林,这该是最最理想的疗伤之地吧。
他闭着眼似已睡去,明知道如此颠簸对他的伤没有好处,可此时我只想在天黑之前赶出林去,否则他就真的没救了。此刻的他,斜靠在我胸前,面容平静而安详,我不时探一探鼻息,生怕他熬不住就这样死了。
总算在戌时之前赶到,我给了那老头一些银两,让他将屋子让于我们几日,并嘱咐他不得告诉圣山上的人。将杨严尘扶上床榻,又去别的屋子查看了一番,果然是应有尽有,连疗伤药也一应俱全,我略略放了心,也不及休息便处理起他的伤来。
衣衫有些已粘在伤口上,我只得用剪子剪开,用热水烫过的帕子轻轻擦拭,等血融得差不多了再缓缓撕开,纵是小心翼翼,他还是疼得惊醒过来,额头上冷汗淋淋,却依旧咬了唇没发出丝毫声音。他一直注目在我脸上,仿佛清澄月光从枝叶间洒落,丝丝缕缕尽是柔情。
也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我只觉他比起以往几日更加温和,连眼神里也透出别样的柔情。我偶尔瞟他一眼,给个安定的笑:“你若疼的话就喊出声来,没人会笑话你的,一直这样憋着岂不是更疼?”我总觉得大喊出来疼痛就会减轻很多,都这种时候了还管那么多干嘛,可他怕是临死还顾着面子呢。
我手上动作飞快,上药、包扎一气呵成,这药虽没我制的好,可也算是佳品了,眼下挑剔不来什么,能有这么一处栖身之地已是万幸,他的外伤应该不会有大碍,内伤虽难治,可也能勉力而为,只这毒……
我将他身上血污擦净,仔细掩上被子,在床边呆呆而坐,他捏了我的手柔声道:“我这个样子还能救么?姑娘的心意我领了,可也不必做些力所不及的事啊。”
他这般善解人意,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安慰道:“好歹我也是毒刹的弟子,不做些努力又怎知不能解毒?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伤养好,这个毒我暂时还看不出什么蹊跷,若只伤眼睛倒也没什么,就怕……”
我没敢说下去,他了然一笑,紧了紧手又道:“不管怎样,我都谢谢姑娘了。”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那一汪眼波重又漾起层层涟漪,似乎受伤的并不是他,而需要安慰的人反而成了我。
我莞尔一笑,抽手站起身来,瞧见他眼里的不舍,我又笑道:“怎么?你倒是一身干净了,我还脏兮兮的呢,总不能叫我这样一晚上吧!”
他微微颔首,双目一直凝在我身上,我无奈地笑笑:“乖,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我一会儿便来陪你!”
他又是点头,却还是盯了我不放,此刻我算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像是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抓住一般。
我飞快奔出门去,想了想,我与他都一天未吃东西了,总要寻些东西果腹,便淘米煮起粥来,一边又烧水沐浴。我一向最爱干净,如今这衣裳又不能要了,怎么跟他一起才一个多月,就扔了两件衣衫,咳,想想就生气。
我撩水清洗沾了血迹的长发,想到他的伤不免有些一筹莫展: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但无论怎样都不能上圣山去,三年未见没怎么听说他们的消息,只是知道魔域对杨严尘的敌意甚深,至少江湖上的那些门派无不将杀了他当作晋身的手段。师父虽然从不告诉我这些,可我常去镇上逛,多少也有些耳闻,“除杨严尘者奉神君,平梅鸿楼者定天下!”,这样的话还少吗?他们总当我是小孩子,江湖上的事不让我知道,也绝不会让我插手的,所以与其上山送死,还不如守在这里,看看能不能想出个法子解了他的毒。
我泡在木桶中累得险些睡去,忽然被丝丝焦味惊地一个激灵,坏了!粥糊了!手忙脚乱灭了火,幸好幸好,至少上面的还能吃!
盛了一碗端至他面前,又小心吹凉了才送到他唇边:“一定要吃点东西才行,今天我做的不好,明天保证不糊!”
他眼角弯弯,仿佛很开心的样子,却问道:“你吃了么?”
我一怔:“还没。”
他努了努嘴:“那你先吃。”
我缓缓沉下脸:“怎么,是嫌我做得难吃了?还是怕有毒?”
我话没说完,却见他张口将粥含下,轻声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哪里难吃了,怕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粥了。我只是怕你饿着才说那样的话,可别误会了。”
我撇撇嘴,兜一勺送进嘴里,哈,还真烫,不过确实不错的样子!我乐滋滋地嘟嘴轻吹,估摸差不多凉了才递上去:“我在天氤阁的时候也常帮厨娘做饭的,虽然手艺不怎么样,可饿不死就好啊!”
他含笑又咽下一口,抬手勾起我的发丝道:“夜凉如水,姑娘青丝未干,可别着凉了。”
我点点头,催他快些喝粥,他半倚床头,脸色依旧苍白黯淡,却明显有了几分精神,怕是那几粒太清丸的功劳吧。我想着想着,又将剩下的几粒塞进他嘴中:只要熬过今晚,明天又怎会难呢?
我与他你一口我一口地将能喝的粥都吃完了,掏出锦帕轻拭他的嘴角:“你快些睡吧,等明天醒来便又是一条好汉了!”
他听话地躺下,任我为他掩上被角,一双眸子却在我脸上兜兜转转,怎么也不移开,我不由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他微微摇头,只是低声吟道:“我,我怕明天醒不过来,再也见不到姑娘了,所以,所以只想此刻,再多看几眼……”
他眼里的恋恋深情是如此清晰明显,我一下子心慌意乱,忙跳下床道:“有什么好看的,再看也看不出朵花来!”说罢飞身奔出门去。
立在屋前,望迢迢天际之上纤云舒卷,月华正浓,星辉熠熠,林间清风空送,露沁芳泽,这景象如梦似幻,竟是那般幽雅恬美,可谁又能想到,这人世间的愁和苦、悲与痛,往往一夜工夫便成了不堪回首的现实。
发丝迎风舞动,将满目清辉遮蔽,我低叹一声,回了小屋:这里只有那一张床,总不能叫我睡厨房吧。他听见动静微微睁开眼,我又瞧了瞧他眸心的花纹还真有些不知所措,正在发愣,忽听他道:“夜深了,姑娘怎不去睡?今日怕是累坏了吧,那更要早点歇息了。”
我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嗯,其实,这里就这一张床……”
我巴巴瞧着他,心里很想睡上去,可又怕他列出那些叫人头疼的规矩来。这回倒没废话,只往被子里缩了缩,闷声道:“姑娘不介意的话……就一起……”
我大喜道:“当然不介意了!”你大半条命都没了我还介意什么呀!蹬了鞋,又褪了外衫罗裙跳上床去:反正他也见过我的身子,一个将死之人我也没什么吃亏的。
在那静谧的黑暗之中,我只闻他轻缓的喘息声,却睁着眼毫无睡意,忽然他摸索着扣上我的手,指尖柔柔点画,我顿然心跳如雷,猛地侧过身将他的胳膊环抱在胸口,他身子隐隐轻颤起来,我一点一点挪近,终是贴上了他的肩头,感受那熟悉的馨香渐渐将我笼罩,心中悠然升起一股宁静安逸之感,仿佛身姿翩然、如入云端。
这一夜,我睡得无比香甜,仿佛做了个美梦,却是怎么也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