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1 / 1)
“嗒。”白子落,棋盘上纵横的黑龙正不紧不慢被蚕食,苦苦挣扎,终究无力回天。
“王爷,还下吗?”医师清凉凉问着,指尖捻着白子一下一下击打着桌面,和着琴声,好不悠闲。
端王手一挥,乱了满盘的黑与白,水晶石打磨的圆润棋子,彼此摩擦着,响声清脆。端王自知棋艺不如人,可往日也不会输得那么惨,四负一平,这战绩让他端王的脸往哪里搁啊!
何况,他太熟悉这个人了,每每这种情况,便是自己又惹他生气了。至于原因,他隐约有些明白,一双剑眉别得紧紧的。
正沉思着如何讨那人欢心,忽地一声尖锐的杂音划破了沉寂,也把端王心头的烦躁推到顶峰。
“打住!打住!别弹了!你这哪里是弹琴?!分明是糟蹋琴!”端王怒喝,惊得那琴伎手一抖,琴弦猛地崩断,她也顾不上脸上划破的伤,慌忙从屏风背后跪跑而出,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嘴里反复哀求着:
“端王息怒,端王息怒……”
可端王并不理睬她的惶恐,只冷眼看着。
秋水慌了神,平日里伶牙俐齿,现今全然派不上用场。
她不能不慌啊!她来这里弹琴也快小半个月了,这端王脾气还算好说话,而且每次这位公子来,王爷更是喜笑颜开。今日她有事相求,特特地想趁王爷心情愉快时开口,哪知方才只顾着琢磨说辞,竟惹得端王如此大怒。这下糟了,她被赶走是小,事情说不成,那该如何是好!
秋水又气又急,几欲落下泪来。当她听得那冷冷的医师开口时,更是无比惊诧。
“堂堂端王为难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棋艺不精分明是你自己的事。”
只一说话,端王就立刻怂了,忙忙的让琴伎退下。
本已绝望的秋水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依旧跪着不走。
那公子平日里冷冷的,连端王都要让他三分。就是算这次他只是在调侃端王,也让她,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秋水决计赌一把。
“做什么?还不走?”
“秋水,秋水有一事相求!求端王,救救鹊哥儿……还有琴师大哥!”
此话一出,端王的脸,黑得无以复加。
该死的,他正为这鹊哥儿一事犯愁,这小丫头好巧不巧偏偏挑这事说。本来他打定主意当做不知随他去了,现在是躲不了了。
端王心虚的瞄了一眼身旁的人,淡然的表情让他心里更加没底。
“什么事?”医师放下手中的棋子,清凉凉看着琴女。
秋水对上那眼神,莫名心中一寒,她强忍住落荒逃走的念头,颤着声回话。
事情的大致,端王早听人汇报过。不过是他体弱多病的乖五弟去了趟梨园,调戏了个小戏子,结果被一旁琴师伤了护卫,还吓出一身病来。疼爱弟弟的大皇子殿下,直接下令把那不知好歹的琴师拖出去打了一顿,关入地牢。
其实从头到尾,鹊哥儿只是个引子,大哥与五弟的矛头直指那琴师。之前他也有所耳闻,哑巴琴师在春祭之日让大哥极宠爱的小厮难堪。大哥那么护短又在乎面子的人,怎么可能放过那琴师?
本来这些子小事他端王才无暇顾及,可问题就在于,那小戏子,是鹊哥儿。
鹊哥儿是他的娈·宠,很早便是众人皆知的。谁动了鹊哥儿,明显是对他端王的挑衅。因而手下的人凡是有关鹊哥儿的事,都会一一上报。
只是这次,真是误伤。
况且,听这琴女的哭诉,竟也只是拿鹊哥儿做个幌子,说来说去,就是让他把那琴师从地牢里弄出来。
而事情的导火索,拿一次惹祸的打赏,其实归根结底是变相的针对他端王。
这么一绕,似乎他又真的脱不开干系。
这到底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要说那关进去的只有那琴师,他——
“不对啊,此事我有所听闻,不过被关入地牢的只是那琴师,和鹊哥儿有什么关系?”
“这……”琴女身子顿了顿,想想还是实话实说:“鹊哥儿他,今日自己把自己弄了进地牢里去了。”
“进去!进去!把地牢当什么了!还挑地方!”
“哐啷”一声,对面铁索落上了。
哑巴被吵醒了,只是皱了皱眉,连睁眼看一眼这‘新邻居’的欲望也没有。背上火辣辣的疼痛,逼迫他狼狈的躺在石板上,动不出分毫。
“就当是老子积点阴鸷,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遥相望吧!”
“谢啦,狱卒大哥!”那人笑道,语调里,丝毫没有蹲大牢的绝望。
清丽的嗓音,似乎在瞬间抚去了哑巴所有的伤痛。
那个人,怎么——
“嘿,哑巴,咱们成邻居啦。你这样子,邋遢的不是一点两点啊!我的面子都要被你丢完啦!”鹊哥儿小心翼翼开着玩笑,看见他血色斑驳的唇角牵出一丝笑意,方才稍稍放下心来。然而心头又是阵阵心痛。
一天不见,竟被折磨成这样。
那件破旧的囚衣下,又掩藏了多少伤痛。
他一直觉得哑巴不是个简单的琴师。
凭他阅人无数,也鲜少遇见有如此气质之人。明明是与这种阴暗之地毫无关联的人,明明是该受万人敬慕的人,却一而再的沦落至此。
他为他不平,也感到深深的愧疚。
他看着男人艰难的转身,用双手撑着身子朝自己的方向挪去,一点点靠近,然后停止在冰冷的铁栏之前。他双唇翕动,即便无声,他想他知道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是他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带着他刻骨的爱恋,足以透过一切,传达到他心中。
他是如此幸运,得这人一片真情。
他望着他笑,笑着笑着,泪水不知不觉落下。
他心想,这劳什子破地方,饭也不让送进来,只能把自己弄进来了。
和这人关在一起这么一辈子,或许,也比外头好过千倍万倍。
情意绵绵的对望,终究被现实打破。
“两位,望够了没有?来来来,望够了该挨棍子了!”
狱卒挂着大大的笑脸,手中转着一串亮亮的钥匙,笑得狰狞。两人脸色霎时白了。
“什么?昨天不是才打过,怎么,怎么又……”
“嗤,你可知这愣头青犯了什么大错。伤了皇子护卫不说,还吓得五皇子殿下犯了病。也不想想皇子殿下多娇贵的身子。不每天打他个七窍升天才怪呢!看咱们兄弟多年的份儿上,早劝过你死了这心,别再趟这池子浑水。你执意来,我也没办法,你还是等着那位大人把你弄出去,然后好好的唱你的戏,忘了这人吧。”
鹊哥儿的心沉得彻底,他徒劳的说着“让我代他……”
可回应他的,只有那阴森森的铁链声。
“什么!每天八十大板?!这是要虐死他!”医师茶盏重重一放,冷冷的表情也变了色,他只道大皇子下令打一顿就完事了,不想竟是这样。
琴女已然泣不成声。一旁端王接过探子的情报,一目十行,苦笑出声。
这只真会惹事的鹊儿啊……
“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琴女抬头,注视着端王,似要对方一个确切的承诺,然而那人手撑着头并不看她。秋水转而又看向医师,医师犹豫了一下,向她点了点头。秋水方施礼退下。
“哎……阿轩,这要如何是好?”
“这是你们家的事,自己出主意。”医师呷了口茶,道:“你家的鹊儿,你不护着,谁来护?”
哑巴入狱的第四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狱门口等着的,竟然是那日替哑巴治腿疾的医师。
他看着哑巴的模样,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让两人上了马车。
饶是布置得再舒适的马车,哑巴躺在里头只觉得这个身子都要散架了。
马车停在他们熟悉的荒僻小院门口,外头看不出什么变化,鹊哥儿进了里屋才发现竟已大变了样。
“别发愣了,快把人脸朝下趴着,对,轻点,去弄些热水来,把煮好的药也端过来。”医师一连串命令着,鹊哥儿一言不发,全全听令。
直到晚霞渐染,方折腾完毕,哑巴早就抵不过倦意昏沉沉睡过去了。
医师嘱咐了几句,便要离去。
“公子留步,几次三番麻烦公子,实在是过意不去。虽说是端王之托,在下……”
“哦,这我可要和你说清楚了,不能白白的便宜了他。上次的确是所托,不过这次,与端王无关。托你的福,他现在,正忙着和兄弟们搞好关系。至于这屋子,他早就想打理一番了,只是懒而已。这么点小事也没必要谢。”
“如此的话,我这次……是否该付你诊金?还有药钱?”鹊哥儿小心的措辞“你那日说过,‘一分钱办一份事’……”
“是啊,”医师似乎来了兴致,装过身来面对着鹊哥儿,“我出诊,费用可不低啊,你,拿什么付呢?”
“公子说笑了,我这全部家当,都在您眼皮子底下,若有哪样值钱的,您拿走便是。”
“那成。端王给你新置的东西,我也不好意思要,我记得那日来你这儿,看见过一盏不错的油灯,对,就那盏,用这个来抵诊金,如何?”医师冷冷看着鹊哥儿犹豫的样子,戏谑道:“怎么?不舍?”
“不,这物当初觉着好看,从端王那儿讨了来的,就不知值不值钱,够不够……”
“呵!这种灯,我要多少有多少!”医师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忽然觉着这小戏子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开个玩笑罢了,我只是敬那哑巴琴师是个汉子,毁在这种事上头,太不值。你不用误会,诊金,药费就免了吧,意思意思,这灯我就带走了。早些休息吧,几日呆在牢里,你也受苦了。”
“那,公子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