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从前(1 / 1)
那是6岁的她离家出走后的第三天。那天很冷。身上带的几百块零花钱早就花光,站在街边的一家包子铺旁踌躇,店老板怕影响生意,却又不忍心把他赶走。女孩身着那一身看起来很贵的衣服,留她一个人站着明显是很危险的。
一个包子铺的常客和老板寒暄两句,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孩。
“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
女孩摇摇头。那人以为是个和父母走散的孩子。
“你在这里站着是在等他们吗?”
女孩依然只是摇摇头。
“你知道爸爸妈妈手机号吗?”
女孩终于抬起头来,冷冷的黑眸显出不适年龄的冷静和成熟。
“……那你想吃包子吗?”那人一愣,然后立刻恢复和善的表情。这是个戒备心很重的女孩,要想帮助她,只有取得她的信任。
女孩皱了一下眉,点点头。
“不过叔叔带的钱不够两个人的哦。小姑娘如果你想吃的话需要付钱,或者是等价的东西。”
女孩盯着他看了很久,没有动作。
“小姑娘,知道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要记住哦。”
女孩低下头,从外衣内侧兜中掏出一块白玉,是极品的羊脂玉,价值千万。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那人又是一愣,随即摇摇头,轻轻摘下女孩帽子上的装饰亮片,说:“那个太贵了哦,这个亮晶晶的东西就够了。”
然后只是把亮片和两人份的钱递给心照不宣的老板,买了两人份的包子。
心照不宣的是,这个女孩的眼神中满是戒备,即使身处困境急需帮助,她也不会轻易跟陌生人走。看女孩的衣服不难知道她身出富贵,必见多了来来往往的等价交易。只有模拟这样的交易情景,才能让女孩把自己从需要防备的陌生人的名单中剔除,换记在交易对象的名单中,对自己有最基本的信任。
“给,小姑娘,先吃个包子。这里太冷了,跟叔叔去一个暖和的地方休息一下吧。”
女孩点点头,冻僵的小腿努力加快步子,跟着他来到一户人家。
“哟,儿子,怎么带回来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沙发上看电视的灰发老人站起身,“小姑娘,你叫什么?”
“……”
老人抬头对上儿子担忧的眼神,儿子摇了摇头。
“小姑娘,你可以叫我爷爷。从今天起你就住我们家吧,但是不能白吃白住,要帮爷爷做家务。可以吗?”
女孩点头。自此有了新的家,新的家人。
“起名?”儿子惊讶地问。二十出头的他还未结婚生子,自是不敢接受要给自己已经6岁的养女起名的事实。
“她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应该是想要忘了过去,那就给她重新起个名当作重生好了。”
儿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下工作就翻起了词典。
“叫‘和煦’,怎么样?”儿子笑着问老人。
“温暖的阳光,好名字,寓意着她新生活的温暖明朗。”
“好,那我先去工作了哦……对了,棋院近些年的‘少年棋王’背景资料我整理出来了,这就给您拿过来。”
“你也别工作太久,注意休息啊。”
“有个院长父亲,当然得效仿您了。没事,我会赶紧赶完工作的。”
在家的温暖中,和煦的眼神渐渐暖了起来,性格开朗了起来,但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只是声称不记得,家里人也不好过问。
只有有些时候从梦里惊醒,仍见那天血色弥漫,恨意冷然。如果不是这家人,她或许将永远被禁锢在懵懂的仇恨中,无法自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大的和煦关心起棋院的事,帮院长递递资料、泡泡茶,也开始学围棋,院长自然也高兴。况且儿子最近结婚,在别的领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也希望他们的孩子选择自己热爱的职业,棋院自然就留给了自己的养孙女和煦。
和煦听了之后只是莞尔一笑,说:“爷爷你长生不老,哪轮得到我继承啊。”
“唉,孙女大了,都会嘲笑老头我了……”
傍晚总会在爷孙俩的轻轻谈话声中,迎着晚霞而去。
晚上的时候,院长常坐在院里的摇椅上,看和煦在后院的花草间跑来跑去,像个小精灵。
“爷爷,那亮亮的是什么?”
“是萤火虫。”
“萤火虫?它们会不会很烫?”
“不会啊,它们是照亮夜色的光,和月光一样,很温柔。”
“爷爷你喜欢的话,我给你抓几只吧。”
老人只是开心地笑着,不语。
女孩跳着,蹦着,够着,想用小小的手掌包裹住萤的点点光芒。月静夜深,女孩趴在老人腿上睡着了。老人摇着扇子,闭着眼,享受静谧。
日复一日,院长渐渐发现和煦会时不时地捉到几只萤火虫。
“爷爷,它的尾巴在发光耶。你看,是尾巴。”和煦捏着它的翅膀说。
“哟,爷爷看不出来啊。煦儿,你是怎么抓到它的?”
“我发现萤火虫喜欢停在草上,就在草丛里找,还得不惊动它们。找准一个就突然用手包住,就抓到了。怎么样?我厉害吧?”
“嗯。煦儿厉害。”院长看着她可爱的脸,心想,观察到黑暗中的萤火虫停在草上,又能在杂乱无章的草丛中找到并捉到它,这是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天生具备的优秀观察力,如果加以培养,在棋术上一定会有所回报。
院长决定开始让和煦锻炼观察力。
从简单的找不同到复杂的千块拼图,他带着和煦在玩中训练。和煦的观察力逐渐进步得远超常人。
第一次参加儿童围棋赛,是在和煦上的小学临街的棋院。和煦上的是个普通小学,所以对棋馆仍然保持新鲜感。她挽着院长的胳膊,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盼,目光落在了棋桌上的花瓶中插着的一支梅花。
和煦松开手,弯腰站在桌旁。工作人员想要来制止,院长只是摇摇头示意,在一旁看着。工作人员会意,就离开了。
那是一枝白梅,冬日的女王。生于风雪,绽于严寒,一季风光。外表纯洁柔美,让人不禁联想到它若是在夏季开放会有怎般色彩。但它选择了冬季,就选择了坚强的心,就选择了孤傲地生活在落寞中,与自己为伴。
都说相似才相吸,小小女孩竟爱梅,三岁看大六岁看老,她六年的身世必是性格的巨大成因,无法改变。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更多的温暖,温暖这个外柔内刚的孩子还未完全融化的内心。
“小姑娘,再看这支花?”一个和院长差不多年龄的爷爷走过来问,抬头见到院长,忙点头示意,“哟,院长屈尊来我们这里,真是莫大的荣幸,欢迎啊。”
“嘿,老张,你还是爱客气。”
“这位是您……”
“我孙女,和煦。”
“哦哦,小和煦是吧,我老听你爷爷夸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怎么,喜欢这支花吗?喜欢的话张爷爷就送你了。”
“张爷爷,这是什么花?好漂亮。”
“是白梅花哦,冬天的花。”
“冬天的花?我想起来了,我们家院子里冬天也开花,不过是红色的梅花。”
“嗯,都是漂亮的梅花,像小和煦一样漂亮。”
和煦露出灿烂的笑容,隐约看见两侧脸上可爱的小酒窝。
“爷爷,我可以带回家吗?”
“行,那快谢谢张爷爷。”
“谢谢张爷爷。”
和煦一回家就把它插在窗台上的青花瓷花瓶中,倒上一些水,想要把它养很久很久。她爱白梅,爱白梅那种叫不出名字的气质。每天都会看着花,看着雪,联想白梅的故事。
直到那天花落了,白色的花瓣一瓣一瓣凋落在窗台上,无声无息。
和煦只是呆呆地呆呆地看着,看冬日如血的残阳照红了洁白的花瓣,想要用眼泪祭奠那过去短暂的美丽,却哭不出来。从小到大不是没有哭过,只是或许是失去的太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会因为失去什么而落泪了,只是单纯地伤感,
直到爷爷叫她吃饭,开门看见那个弱小的孤寂身影,静静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残阳逝去。
“爷爷,他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白梅舍去了在暖季绽放的权利,又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冬季独一无二的美丽啊。”
“可是冬季没有人特意赏花啊。”
“就是因为没有人特意赏花,她的美丽才在不知不觉中沁入人心啊。”
不知不觉中,沁入人心。
白梅一年四季,都活在了人心中啊。
和煦从白梅中回过神来,看着沙发上静静坐着的俊秀少年,心中升起一种特别的感觉。我们都很像啊,像白梅。
像白梅,舍去本属于自己的生活,渴望找到一片适合自己的新的天地。
但那或许是从前的我们。
现在的我们,未来的我们,将只为一时绽放出最美的颜色,献给那些从不刻意赏花却不知不觉爱上白梅的人,而孤傲地立身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