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1 / 1)
宽阔的议事厅里挤满了人,对面的李老大手中的杯盏一掷,“哐啷”一声,四面开花,随之而来的,是手下人拔剑出鞘的“唰唰”声。
身旁的三七偷偷拽了拽我的衣袖,掩饰不住地焦急,不住地朝我皱眉示意我快上。我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出,并无动作,也不作声。
坐在我身前的男人仿佛对这剑拔弩张毫不自知,他优雅地呷了一口茶,将茶盏轻轻放在梨花桌上,慢声道:“李老大,这明前茶虽是极品,若是用上余杭的虎跑泉水,那才是赏心悦目。”
我虽站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神情,却可想象,此刻他秀美的眉头微皱,真的是在可惜这一壶好茶。
李老大正要嘶吼的声音,硬生生被压了下去。他张着嘴,干巴巴道:“宋二公子真是好品味。”
“下次请李老大和兄弟们到宋府做客,品一品宋府的茶。”
他们这样在船上风餐露宿的汉子,哪里懂什么茶,不过是为了与宋二公子谈生意时不失礼数,特意寻来的好茶,谁料泡茶的水露了底。
不过既然对方给了台阶,他也就顺势下了。眼风一斜,手下的人已经将刀剑收起来,有人快手快脚地上来把茶盏碎片收,又奉上了新茶。可见,这李老大能称霸漕运也是治下极严的。
李老大喝了一口茶,缓声道:“不知宋二公子提出二八分成,可有什么说法?”言下之意,若是拿不出什么说服他的理由,这生意也不必做下去了。
宋二公子宋格衣袖一收,桌上出现了一张令牌。
“朝廷的盐引,竟然被宋家得了!”李老大朗声大笑,“以官引卖私盐,宋二公子打得很响的算盘啊。”
“都是混口饭吃嘛!”宋格笑道。
李老大眼珠一转:“虽是如此,我们兄弟们担的风险也很大呀,一个不好,可是掉脑袋的事儿。”说得好像他们以前贩卖私盐没有风险似的。
宋格沉吟了一阵:“既然李老大这样说了,三七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事我得回去向我大哥禀明。”
谁不知道,如今宋家是宋格做主,宋家大公子早已不管事。宋格这样说,就意味着三七分就此定下了。
李老大精细的眼睛笑得眯成一团:“如此,多谢宋公子了。”干脆利落地把宋格排行给省了。
站在我身边的三七松了一口气,我鄙视了他一眼,跟了主子这么久了,一点皮毛都没学到。
谈完了正经事儿,当然是摆酒庆贺。酒过三巡,李老大已有些醉意,拍着宋格的肩膀,道:“今日见宋公子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个人中龙凤骁勇过人的。”
“哦?”宋格脸色微红,眼眸却是清明。
“宋公子敢只带着一个小厮一个侍卫,来我这藏龙卧虎的漕运,可不是胆识过人吗?”李老大的一声大吼,引来了声势浩大的赞美声,什么胆识超群,什么宋公子是条真汉子,一个个的嘴上跟抹了蜜似的。
一片喧哗中,我看见宋格嘴角噙着笑,举杯对李老大笑道:“李老大这可是高估我了,我这侍卫,可是以一敌千的。”
“好个以一敌千!”李老大豪爽地大笑:“宋公子身边可真是人才济济呀!”
宋格从来没有夸过我,十五岁,自我到他身边,他总是对我说:“宋璟,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舞刀弄枪做什么,钱老爷子也真是的,他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挺不错的嘛,为什么不教你?”
我为师父辩解:“学武是我自己选的。”
他一脸嫌弃:“除了学武,你就没学点别的,额,姑娘家的?”
我低下头:“医术我也学了一点,只是皮毛。”
学师时,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练习,那些风花雪月,我半点兴趣也没有。十二岁那年,师父突然醒悟过来,觉得我越来越不像姑娘家,紧急找了个绣娘教我刺绣。一天下来,我十个指头戳得都是血。师父只能感叹一声:“你还是继续执剑吧。”他不知道那是我故意戳的,不然以后肯定被逼着学那个劳什子的刺绣。
此刻,突然听见宋格夸我的这一句,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心里却有股淡淡的甜。他也许只是说说场面话,与我却是不同的。
酒席罢了,饶是酒量不浅的宋格也有了很深的醉意。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他虽言辞清晰思绪分明的模样,那双眼眸却是亮得反常。
婉拒了送个美人儿服侍的好意,在李老大暧昧的眼光中,我淡定地跟在宋格身后,往寝院走。
三七早已醉得没有知觉,被人送去了寝院。我紧随着宋格,见他步履稳当,松了一口气。刚进寝院,宋格吩咐领路的人:“你回去吧。”那人将灯笼塞给我,诺诺地离开。我当即上前一步,走到宋格身侧。果然,他身子往我身上一靠,我一个踉跄后站稳,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吹在我脖子上。
脸不知道为何有些燥热,也许是被宋格呼出的酒意给熏的。我凝神聚力,好不容易把他扶到榻上,出了一身的汗。水早已备好,我拧了毛巾,给他擦脸。解开衣襟,脱了他的外裳,这些事情我从前也做过,现在更何况他还是醉了的,所以做来也不觉尴尬。
宋格的手突然一探,抓住我,我一惊,以为他醒了。他睁开眼,双眼迷蒙地问我:“宋璟,今日你怎么不出手?”
我知他问什么,沉默了一下,道:“我出手会坏主子的事儿。”
“你就这样信我?”他微微一笑,闭上眼睡去。只是那笑意流光溢彩,却惊艳得我晃了神。
宋格在商场上素有“玉面狐狸”的美称,固然是说他精于谋略手段圆滑,逢人三面笑,却也道出他俊美不凡的容貌。
此刻,他闭着双眼散着头发躺在榻上,酒意将他的脸色氤氲得潮红,鲜艳的唇色无端添了份妩媚。他可真是不能喝醉,若是被人看到这幅喝醉的姿态,怕是男人也要动心了。
我回过神,见自己蹲在榻前,手正要伸向他的脸庞,大惊,差点摔倒在地。赶忙站起,却碰翻了地上的水盆,手忙脚乱下,心虚地看了眼宋格,见他只是翻了个身,松了一口气,忙放好水盆出了寝房。
初夏时候,夜色黢黑,繁星点点,月牙被微风吹得微微颤动。我在庭院中站了许久,直到躁动的心安静下来,我大约也被那酒意传染了,才那般的晕晕然。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站在庭院里,心绪平静了许多。回到屋内,在外间圆椅上打坐休息。从前外出谈事,我一直都是守在屋外的,后来被宋格发现了,硬是要我到屋内。我不愿,他生了大气,每到一处,都会在外间给我安排个榻。我不得已,只好听从。
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他在我眼前,我在他身后,他在里间床上,我在外间榻上。
闭上眼睛,不知怎地,想起许多往事。想起那年大雪,与宋格初遇的时候。
也是在晚上,月光将雪映得清凌凌的,整条街都被照得光亮。我裹着破旧的秋衣,在雪堆中冻得瑟瑟发抖。我那时还小,却想了许多事情,比如说向老天爷祷告,如果今晚冻死了,能不能让我投个好胎,最起码能有饭吃有衣穿。
车轱辘压着积雪的声音由远而近,古朴的马车,裹着蓑衣的车夫,车身前后四个大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晕。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马车。
虽然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我却没有去拦车求助,见过太多的白眼,我不想在死的这晚还看人脸色。
车轱辘到了我耳边,又转了几声,停了下来。我虽不打算求助,眼睛却还是贪念那灯笼昏黄的温暖。
“喂,小娃儿,我们二公子让你上马车。”车夫抬起头顶的斗笠,露出黢黑的脸,对我说。
我还盯着那灯笼发呆,想着如果能摸一摸,是不是今晚就可以不用死了?
马车前的毡子被抬起,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那么白皙的指尖在灯火的映照下,美好得如同一幅画。
“上来。”清淡的声音响起在我耳畔。
我疑是在做梦,难道梦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手了吗?
我还在愣神,车夫却下车来,将我抱起,笑道:“我们二公子今日谈了桩好生意,连带着你这小娃儿也有福了。”说罢把我塞进了马车。
我猝不及防地被温暖包围了,太久没有这样的暖和了。冷暖交替得太快,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我赶忙擦了擦,低着头,朝面前模样都没看清的人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罢朝车门口缩了缩。我知道,更多的时候,眼泪招来的不是同情,而是谩骂。
“把头抬起来。”那声音道。
我心中忐忑,却还是抬起头,一个清贵的少年倚在靠枕上,手持一卷书,正温和地望着我。
“观世音菩萨是男的?还生得如此好看。”我张大了嘴巴,直到他嘴角微微翘起,我才知道自己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顿时闹了大红脸。
“原来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害羞的小姑娘。”他轻笑道。他看上去也就比我大个七八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
“那边有水,先净手。”他又道。
我有些受伤,虽然我是个乞儿,却是个爱干净的乞儿,即使这样的寒冬腊月,我隔几日便到湖边把自己清理一遍,我不脏。
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反驳,我怕被赶下车。一旦体会到温暖的美好,就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了。我乖乖地将手泡到他指着的小瓮中,一股暖意包裹而来,暖意从手上传到了身上,浑身由内到外都暖和起来。
“暖和了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又递过来一件毡衣,示意我穿上:“这里只有我的衣裳,有些大,你先穿着。”
我裹着他的毡衣,觉得身上都染了他清贵的味道。
眼泪又出来了,这次是真的感动的。我缩在毡衣里,用自己的衣袖胡乱擦了擦,生怕被看出来。谁料,“咕噜”一声,特别响的动静从我肚子里发出来。我羞得很,恨不得钻进毡衣不出来。
悉悉索索的一阵动静,我听见案几上响了一声。
“这里有些椰蓉糕,先填填肚子。”我抬头看向案几,金黄的椰蓉糕泛着光亮,几乎要将我口水勾出来了。
然而我还是在努力克制自己,此刻像做梦一样太不真实了。
那少年持着书卷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捻了块椰蓉糕,咬了一口。他吃东西的姿态优雅,连带着那椰蓉糕也更加美味。
我终于还是伸向了椰蓉糕,果然美味之至,好吃到要哭。我吃了一块,又拿了一块,虽然还是饿,却并没有再伸手。
马车有节奏地晃动着,少年无声,静得如同一幅画,只有偶尔翻书的声响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下车吧。”
我听见他这一句,惊慌地看着他,以为他是要把我丢掉。
他起身,笑道:“放心吧,不会把你卖掉的。”
我莫明地心安。
然而他还是把我丢下了,丢给了钱师父。
钱师父一见我,便两眼放光,口中却直道:“可惜,可惜。”
他说:“这小娃儿骨骼精奇,是难得的练武奇才,只可惜不曾从幼时就开始打底,终其一生,怕是不能超过我了。”
我才无心什么练武奇才,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就怕他把我丢下。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不同人都有不同的称呼我的方式:小乞儿、脏东西、死小孩……没有一个是我的名字,自父母去后,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叫什么了。
他沉吟片刻:“蒙尘之玉待出彩,叫你‘璟’可好?”
他觉得我是蒙尘之玉?
我愣愣地抬头看他,讷讷道:“好。”
他赞扬地摸摸我的头,又道:“我姓宋,你跟我姓。如何?”
我心中有一团火焰突地燃烧起来,又迅速地熄灭,低下头,捏着衣角:“我……我不配……”
他蹲下来,修长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看向他熠熠的黑眸。
“你忘了,你的名字叫‘璟’,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宋格的人,有谁敢说你不配!”
那一瞬间,我觉得有什么在心中生根发芽,意识飘忽地点了点头,换来了他嘴角满意地一勾。
我想我终其一生也忘不了一句话,和那一抹笑意。
他把我留在钱师父那里,虽然钱师父慈眉善目,我却只认定他一人。临走时,我拽着他的衣摆,虽不敢说话,却是想跟他走。
他站在那里,并不恼。“宋璟,若你十五岁时还想跟着我,我便来领你。”
那一年,我六岁,距离他许给我的时间还有九年。
头一年,他还经常到钱师父这里来饮茶下棋,后来,便再没来过。
钱师父说,宋家的大公子宋致因为一个女人,突然撂下整个家业不管了,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二公子宋格身上。宋家是称霸南方商场的巨擘,当家人便是跺一跺脚,全国的商业也要抖上三抖。这样的人,身边不知多少危机四伏。
六年间,钱师父先后五次被请到宋府给宋格疗伤。每次回来他都拍桌子瞪眼睛,骂宋府的人是吃干饭的,连当家的主子都保护不好。骂完了宋府的人,他又开始骂宋格,说这小子越发圆滑了,见人三分笑,心思藏得深不见底,害得他给他疗伤搞不清轻重。“谁让他死撑,疼死他活该!”他骂道。
我从来不敢跟去,因为我知道,既需要钱师父出手,那宋格定是伤得不轻,我担心宋格会出事,却害怕亲眼所见。我只有拼命地练剑,直到精疲力竭,倒在庭院中那颗桑树下。
十四岁那年,钱师父让我出门游历,增加应敌经验。他说以我的天资和勤奋,武功至少能在江湖前二十名,我并不在乎排名,我在乎的是能不能保护宋格。我化名景玉,女扮男装,游历了大半个南国。也曾结交些许友人,也曾在旷野星空下把酒言欢,却始终有一个清贵的身影,立在我眼前,浅浅地笑着,对我说:“宋璟,若你十五岁时还想跟着我,我便来领你。”
我迫不及待地长大,有时觉得时光好慢,有时又担心若是时光快了,宋格来领我时,我的武功还不够好,保护不了他怎么办?所幸,钱师父并没有虚言,行走江湖时,我虽不刻意挑衅,也难免遇到挑衅,却鲜少遇到敌手。心中的那颗忐忑的心便也安定下来。
那年除夕前三天我便赶回了,过了除夕更是每天翘首以盼,希望宋格能来带我走,连钱师父哀怨的神情都故意视而不见。正月过后,他没有来,我开始焦虑起来。二月过了一半,他还是没有来。我有些绝望,想他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了。
那天,钱师父火急火燎地进门,嘱我背上药箱跟他走。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顾不得许多,背着药箱,拉着钱师父,飞奔到了宋府。
果然是宋格受伤了。隔了八年,再见他,当年那个清贵的少年已经是个成熟的男子,神色苍白,虚弱地靠在榻上,却笑着对我说:“宋璟已经长大了。”
六岁的我,本以为生命将会在那时戛然而止,是宋格给了我新的命运。从那时起,他就是我的主子,是我的信仰,是我小心翼翼守护在心中的一盏灯,我决不能旁人伤害他一丝一毫。
五年贴身守护的时光,回想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刚开始还有人来撩虎须,但几次铩羽而归后,很少再有人敢来挑衅。江湖传言宋格身边暗卫无数,其实哪有什么暗卫,不过我一人。
再而后,跟在他身后,看他谈笑风生,见他舌辩群雄,日子一天天下去,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人生所求吧,永远在他身后,敬他,护他。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去完成的。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至今已成为我的执念。
初夏的天亮得很早,我晨起练剑,出了一身汗,洗了个澡,回到寝屋。宋格刚刚穿戴完毕,见我提剑进屋,撇了撇嘴:“我就不明白,你说哪个姑娘家不爱赖床的。偏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晨起练剑。”
我并不答话,持剑立在门口等他。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将手中的毛巾一丢,冷声道:“昨晚你睡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老实说:“我在椅子上打坐的,也是休息的。”
宋格几步到我眼前:“你以为你是神仙吗,打坐就是睡觉!”
我辩解道:“太晚了,麻烦人家不好。”出门在外,我是不会离开宋格的。但昨天那么晚,难道让人家再给我搬个睡塌来?
宋格眉头一蹙,我以为他还要再训我,他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轻拍了一下我的头,出门了。我跟在他身后,搞不懂,他那一声叹息是什么意思。
跟李老大辞行,三人打道回府。此行本就是不能上台面的事,所以宋格只带了我和三七。来时三七赶车,我骑马,宋格坐在马车里。回时,宋格却坚持要我也坐上马车。
“我知道你身强体壮,堪比男儿,但你一宿没睡,麻烦你在马车上眯会儿,省得从马上栽下来,我还得抱你上来。”宋格道。
虽然外人说他圆滑世故,笑里藏刀。可在我心中,他仍是那年将我捡回家的宋格,心底柔软。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旁人怎么说都无所谓,我知晓便好。
“这个给你。”他递过来一条腰带。我疑惑地接过,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把巨卢给我。”我毫不犹豫地把剑递给他,虽然还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便使这把杨柳剑,巨卢我替你保管着。”
杨柳剑?江湖排名前十的名剑,我慕名已久。可是从来没听说是在宋格手上啊。我将剑从腰带中抽出,轻巧可人,剑锋身薄,精细无比,果真是一把好剑!
“这剑以后你可以围在腰间,姑娘家家的,整天拿着把剑到处吓人,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他嘀咕了道。
我差点脱口而出:“宋璟要守护主子一辈子。”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一辈子的事情,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若是以后我遭遇不测了,或者若是宋格成亲了,主母不愿意他身边有个女护卫,我都不能强求,不能让宋格为难。更何况,我听说,宋家已经给宋格物色好人选了。
“主子,巨卢是钱师父特意为属下打造的出师礼,这样不太好。”我低声道。
“只不过是替你保管,我跟他说就是了。”他满不在乎地说。
其实我内心是高兴的,这是宋格第一次送东西给我,还是我向往之物。但想到钱师父那张充满哀怨的脸,我还是争取了一下:“钱师父……”
“宋璟,你可还记得,当年我问你,为何不与其他人一同唤我二公子,偏喊我主子?”他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当然记得,那时我尚有些年轻气盛,一心只认定宋格。我记得我说:“因为他们的主子是宋家,而我的主子是您宋格。”
“那你还要不要这把剑?”他眯着眼睛,笑着看着我,笑得像只狐狸。我觉得我是被这笑容迷了眼,看见他表示满意,才知晓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点过头了。
“主子,为什么?”为什么突然送我这把剑,他说担心我嫁不出去,我不信,可我还是有些忐忑,生怕他要赶我。
“因为呀,”他往车壁上一靠,又是一笑,月朗风清。“因为如果昨天李老大说,‘宋公子敢只带着一个小厮一个丫鬟这我藏龙卧虎的漕运’,那我不是更显得胆识过人吗?”
我真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半响,不禁也笑出声来。
接下来的半日,马车一晃一晃地颠簸着,枕着车轱辘声,抚着那腰带,我真的有了些睡意。靠着车壁,尚未闭上眼,车外三七一声惊呼,我忙立起,撩帘而出。
马车已停,三七右臂中了一箭,鲜血直流。马车四周围了数十个黑衣人。我低声对三七道:“突围,搬救兵!”附近应该是有宋家的驿站的,三七意会。
自从我一人挑了突袭宋格的连云寨,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境地了,然而我为护宋格时刻准备着,这帮黑衣人,人数虽多,我却还不放在眼里。见三七已突围出去,我更放心,只专心护着宋格。
然而,也许是我太过自信,忽略了一件事。我向来使的是巨卢那样重剑,突然换了杨柳这样轻巧的剑,没有练习便上手,绕是我武功了得,也不免手生。对敌当前,这样的手生,便成了众人攻击的目标。
然而马已经被惊了,巨卢在车上,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索性将杨柳剑往腰间一围,赤手搏斗起来。这样一来,反而好些,只是不免被剑划到。
宋格也看出来了,他往我身边靠了靠,又靠了靠,直到我觉得不对劲。刹那间,他抱住我,往地上一滚,几支箭在原地唰唰落下。
我抬头,倒吸了一口气,几把剑悬在我们头顶,正要落下。瞥见旁边有个斜坡,我心一横,翻身抱住宋格,往坡下滚去,躲开了那几把剑。
只是我刚刚由于视线所碍,并不不知道这坡到底如何。直到滚下去时,我才知道,这一步走得大错特错。
我紧紧抱住宋格,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护住他不被擦伤。然而,宋格却翻身紧紧箍住我,将我护在怀里。我着急地想要挣脱,无奈他的力气太大,我们滚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根本来不及有什么动作,巨大的冲击袭来。昏迷前,我看见宋格的双腿被山坡上的大树撞上,以奇怪的姿势被甩了出去。我想要伸手去够他,却力不从心,顿时心神俱裂。
醒来时,躺在一片青草地上,耳畔是潺潺的流水声。我一惊,迅速爬起来,幸好除了些许的擦伤,并没有受重伤。不远处,宋格趴在地上,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我跑过去,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颤抖地用手摸着他的颈部,摸到那脉搏,才送了一口气。
勉力将宋格抱到一颗大树下躺着,自己倚在树干下坐着,等待宋格醒来。阳光很好,照在我们身上,我几乎以为宋格只是在睡觉,并不是昏迷着。
我闭目养了会儿神,感觉到身上潮湿的衣服被蒸干了,才睁开眼睛。宋格还没有醒,说老实话,他确实比不上我常年练武的体力。我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脸上、颈上、手上,只要露在外面的皮肤,几乎都被擦伤了。手上甚至有一块地方破了好大的皮,血淋漓的肉都翻出来了。
我爬起来,寻了几味草药,用石头捣烂了给他敷上。也不知道他身上碰伤了多少,待敷到他手上那大块伤口时,眼泪忍不住滴落。这么大的伤口,得多疼呀!若不是为了护住我,他怎么会受伤!他从小就金贵,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
都怪我,我这个做护卫的,没有护住主子,却让主子来保护。想到我曾经发的誓,再不让他受伤,可看看现在的情形,我真想拿剑砍自己几下。
“宋璟,你哭什么,难道我死了吗?”几声戏谑从耳边传来,是宋格醒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身去擦了眼泪,才看向他。
即使躺在地上,满身狼狈,脸上擦伤了好几块地方,也掩不住他宋二公子的风采。
“主子,你擦伤了许多,疼不疼?”我轻声问。
“啧啧,你看看,姑娘家家的,脸花成这样,还不快料理一下,不然以后要留疤的。”他不回答我,反而凶巴巴地说。
这个时候,我才没有心思听他这样。也不管他说什么,把他扶起来,想找个路出这山谷。
“嘶,”一声痛呼,宋格有些抱歉地看着我:“今儿走不了了,我的腿好像断了。”
话音刚落,突然有雨点落下来。明明天上挂着的太阳,阳光灿烂着,这景象也真是奇特。所幸我发现附近有个小山洞,背着宋格,一里地的路,刚开始还不觉得,走到后来,呼吸已经不稳了。我虽然练武,比一般人力大,却终究是个女子。宋格八尺余,我背起来确实吃力。
宋格在我背上扭动着:“你放我下来。”
“主子,你别动,马上要到了!”
他扭动得更厉害了:“你逞什么强,我还有一条腿可以走路!”
我没有力气答他的话,只能集中注意力,往前走。
宋格生气了:“宋璟,我命令你把我放下来。”
我停下脚步,喘着气:“你是希望以后长短腿吗?”
宋格没再说话,也不扭了。我松了一口气,又提气,一鼓作气,把他背进了山洞。
这应该是猎户休憩的山洞,里面很干净,稻草铺得很足,甚至还有锅碗。我把宋格放下,不待调整呼吸,赶忙去找树枝。
“你先歇一下再说。”宋璟说。
我没有理他,找到几根笔直的树枝,幸运的是在山洞里翻到两件旧衣。我把旧衣撕成长条,跪在宋格跟前,先将他的骨折两端对齐,两根木条夹住断腿,再用长条固定。
过程很快,但会很疼。宋格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哼哼。我固定好他的腿,额头已经满是汗,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幸好当时跟着钱师父学了一点医术,不然现在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宋璟,你现在是开始跟我顶嘴了。”
我抬头看了眼宋格,他斜靠在稻草上,面色有些苍白。虽然是面无表情,我却感觉到他并没有生气。
“主子,”我低下头,道:“主子是因为属下而受伤的,属下心里难受。若是主子的腿有哪里不好,属下……”
我说不下去了。宋格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如今身系南国商业,何等金贵,何等令人仰望,若是他的腿出了问题,如果真是这样,我当以死谢罪。
我轻声道:“主子莫怪,属下是着急了。”
他果真没有生气,嘴里咬着一根稻草,竟然还哼着什么小曲儿,悠闲自在,像是完全没有断腿的感觉。我知道他,便是疼痛得厉害,他也不会喊一声。我能做的,只能是让他早些接受治疗。
寻了味陆英,强迫宋格嚼下去,他皱了皱眉眉头:“我不吃草。”但还是咽了下去。
“主子,待雨歇了,我背你出山谷吧。你的腿不能耽搁。”
宋格看了眼自己的腿:“你不是包扎得挺好的吗?”
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他就这般信我?
“再说,”他又看了我一眼:“你确定你那身板能背得了我?”
这是对我护卫身份□□裸地鄙视。我挺了挺腰板:“主子放心,属下肯定能把主子安全送到驿站。”
“等等吧,”他说:“三七那小子办事还是牢靠的。”
“主子……”我还想劝他,怕他的腿耽误了不好。
“行了,不是你说我的腿不能动的吗,要是半路你把我摔了,以后我长短腿了,你照顾我一辈子呀。”
他竟然用我的话来堵我,况且我是愿意照顾他一辈子,可是想照顾他一辈子的人何止我一个。我向来不善言辞,确实说不过他,却也有些不甘,嘟囔了一句:“主子说的,属下听从便是。”
说罢,又想起他刚刚说我开始顶嘴了,连忙抿着嘴,不说话了。
半响沉默,宋格突然嘴角一勾,一抹笑意出现在他脸上:“宋璟,你这样很好。”
很好,哪里好了?我有些摸不清头脑。最近他总是这样,言行举止,像在打哑谜。
雨下了一会儿停了,我外出打了一只山鸡,在宋格的感慨中熟练地剥皮放血,放在锅里煮,采了些菌,又加了一点盐巴。这个时候宋格应该喝骨头汤的,我虽然拿下一头野猪不再话下,奈何野猪不出现,只好明天再碰碰运气。运气好些的,指不定明天三七就能带人寻到我们了。
宋格本来有些嫌弃,饮了一口鸡汤,也不说话了。这野山鸡本来就鲜,加上菌类,就更美味了。他向来吃得金贵,这样的鲜味想来也是没有尝过的。我从前游历的时候,可是最爱这样的搭配。
“啧啧,”宋格感叹了一声,我以为他要夸赞我的手艺呢,谁料他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
额……他每次说我不像姑娘的时候,都是这样开头……
“……手撕野鸡,以后……”
我打断了他的话:“主子,腿还疼吗?”
他边喝着鸡汤,边不满地哼唧:“现在连转移话题都学会了。”
我只好什么也不说了。
吃罢,收拾妥了,雨又下起来,倾盆而下。这山谷的天,真是说变就变。
我在洞口燃了一堆火,以防野兽深夜来袭。本来说想要守夜,被宋格冷着的脸吓得不敢说话,只好在他身边躺下。
枕着雨声,渐渐有些睡意,却不敢真正入睡。
十五岁那年,宋格受伤,不待他问出那句要不要跟他走,我便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他。再然后,不知怎地,我就成了他的丫鬟。可这与我预期的完全不同,我不是来做护卫的吗?
然而,我哪里学过丫鬟要做的事,总是笨手笨脚,再加上来历不明,有许多丫鬟明里暗里给我使绊子。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而且那时宋格重伤初愈,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不敢拿小事来麻烦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习惯丫鬟的活计,却从没听宋格提过让我做护卫的事,我便有些焦急。
有一次,宋老夫人来院子里,丫鬟们都忙着准备立秋时节的庆祝活动,只好由我泡了茶奉上去。老夫人当场就翻脸了,指着我的鼻子问:“哪里来的丫鬟,泡出这样难喝的茶。”说罢就要罚我,撵我出去。其实不做丫鬟我挺乐意的,但这样岂不是又离做护卫的事太远了。
宋格也喝了一口,仿佛也没料到我能泡出这样的茶。这倒不能怪别人,钱师父也说,我能把茶泡得这样难喝,也是一绝了。
宋格安抚宋老夫人道:“母亲,这丫头本来就不是丫鬟。”我一听这话,仿佛有戏,眼睛都快放光了。可是宋格看了我一眼,却将我遣走了,也不知与宋老夫人说了什么。
晚间,他将我唤到屋里,面色和煦,并不曾怪我泡得那壶“好茶”。其实,我并不怕他,我只是敬他。
“我知道你想做我的护卫,但你要知道,我宋家不缺丫鬟,更不缺护卫。”
我恭声道:“我知道宋家不缺护卫,但却缺个能护您周全的护卫。”
他失笑:“这么自信。”
如果这件事都没有自信,我不知道我的自信还能用在哪里。
“宋璟,你不是我宋府的人,你是自由的,没有必要守在我这里。”
“我是!”我抬起头,看着他。
“是什么?”他疑惑道。
“我是宋格的人,那年你说过的。”我倔强地答。
那年大雪,他曾经说过,“你忘了,你的名字叫‘璟’,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宋格的人,有谁敢说你不配!”
也许他忘了,可我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他显然也想起来了,抚额叹道:“你这丫头还真是倔。你可知道,做我的护卫有多危险?”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放任我做着宋家丫鬟,而不让我做他的护卫的原因。
“我知道,”我点点头:“但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我再也不会让人伤你一分一毫。”
然而,后来我还是没能守住我的诺言,我没能,不让人,伤他一分一毫。
那时的他,听着我的誓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得特别仔细,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那样的神情,刻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他眼里的东西我看不懂,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懂。
半夜,雨还一直在下,宋格却发起高烧来。我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用衣裳接着雨水,不住地给他降温。但他身上的温度却越来越高,我见他满脸通红,身子难耐,开始扭动。这可使不得,那伤腿要真是碰到了,就真成长短腿了。我扑上去护着他的腿,不让他动弹。
就这样到了后半夜,他突然喊起了冷,不住地打摆子。我摸摸他的手,刚刚还热得发烫,现在竟然冷冰冰地,唬了一跳,连忙身上的外裳脱下来,盖在他身上。他仍是喊冷,我心一横,将他上裳全都脱了,自己脱得只剩亵衣,紧紧抱着他,双腿夹着他的腰,以防他双腿乱动,再盖上两人的衣裳。
“主子,你要是醒了,可不能怪我冒犯。我这可是在救你的命啊!”我嘀咕着,脸抵着他的胸膛,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看到他心口的一道旧伤疤。
我心头一滞,鼻头有些酸。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去,都已经一年了,伤疤还是那样深,当时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时我作为护卫,并不能入住内院。不知哪里来的胆大刺客敢潜进宋府行凶。我赶到时正好见着,那一剑,当着我的面,刺进他的心口,也好像刺进了我的心口,我几乎要以为他活不下去了。
自那时起,宋老夫人便嘱咐我搬进了宋格的院落,日夜护在他身边。总要这样,才能让人安心。
当时没有当场捉到那刺客,无论我如何自责,无论我如何追查刺客的下落,总是无功而返。这一年,这件事已经是我心中无形的疤,我会追查下去,一定要为宋格报那一剑之仇。
天亮了,宋格的烧总算退了。折腾了一夜,我有些疲累,到水边洗漱了一下。想起昨天要去猎一头野猪,给宋格煮骨头汤。没走多久,就被我遇上了一头。那野猪个头虽小,却也花费了我不少力气。
担心宋格醒来见不着我,赶忙拖着野猪往山洞走。进了山洞,迎面看见他精神头挺好,我很是欣喜。
宋格看到我身后拖着的野猪,问道:“你一大早地跑去猎野猪?”
“这可是难得遇到的。”我喜滋滋道。瞥见他脸色有些不好,担心他是不是又发烧了,忙跑过去想要摸摸他的额头。他脸一侧,避开了我的手,我有些尴尬。
“主子,我就是想看看你还有没有发烧。”
他板着脸道:“你昨晚抱着我,一整夜都没睡,今天还有力气去猎野猪,我可真是小瞧你了。”
我再没头脑,也知道他是生气了。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昨晚没睡,难道昨晚我抱着他的时候,他都醒着。想到这些我更加尴尬了。
“主子,你别介意,昨晚你发烧畏冷,我就是给你暖和暖和……这个野猪……正好给主子煮骨头汤,补一补……”我期期艾艾地说完,感觉自己脸红了。
宋格半响没吭声,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些:“你别叫我主子,我说的话你都不听。”
他虽然这样说,但我听出来,那语气中已经没有怒气了。
“听的,听的,”我忙点头:“你是我主子,我不听你的,听谁的。”
宋格扑哧笑出声来:“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还有狗腿的这一面。”
我这么狗腿,还不是你逼的。我心中暗暗腹诽,却也不敢说话去招惹他了。瞥见他有些敞开的胸膛,想起他心口的伤。
“主子,去年那刺客留下的玉佩哪里去了?”那刺客虽然成功逃脱,却落下了一块玉佩,后来被宋格搜走了。我虽只见过一面,却也知道,那独特的玉佩,定然是寻找刺客最好的线索,所以一直将那形状记在脑海里。生怕自己忘了,还找人按照我的记忆画了一幅画。
“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了。”他淡淡地说。
“怎么能找不到呢?”我有些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宋格竟然说找不到了。
“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当然是找到玉佩的主人,为主子报一剑之仇!”我狠狠道。
“报什么仇,”他撇了撇嘴,“还不赶紧把野猪收拾好。宋二公子我今天中午要喝骨头汤。”
额……好吧,你是主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七并没有让我们久等,第四日便寻到了这个山洞。当时宋格喝了几日的骨头汤喊着口里太淡,我正在给他烤野猪肉。他刚咬了第一口,三七扑进洞来,哭喊着:“二公子呀……”差点把我手中正在烤的肉给吓掉了。
宋格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啃肉,嘟囔了一句:“来这么早干什么……”
三七催他:“二公子,外面的人都候着,咱们走吧。”
“不忙,不忙,”他摆摆手:“先把这肉吃了,不然宋璟不是都白烤了。这肉真不错,三七你也来一点,外面的,你们都进来吃点肉。”
我无语,三七无语,外面的人估计都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