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命(1 / 1)
“雪落在地上,染了尘,化了水,也就这样结束了。人降临在世上,浸了红尘,化为尘土,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老和尚,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呢?”
老和尚只是笑笑,摇了摇头不说话。
问的人感到没趣,不久便走开了。
老和尚穿着不算破旧,但也绝对称不上华重的僧袍,手中挂了一串长长的佛珠,踏着僧鞋,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在雪地里。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走出了人声鼎沸的城镇,走入了杳无人烟的荒原。
这里积的雪更厚,大风呼呼地吹着,但老和尚却并不显得比刚才吃力,依旧是面容平和地前行着,好像有一种再也不会停下来的坚定。
然而他到底还是停下来了。
他不止停了下来,还蹲下了身,用力地扒着雪。他面上带了几分严肃,眼神变得专注,他的身影看上去很从容,但他手上的动作并不慢。
片刻后,他从雪地里挖出了一个东西。
那竟是一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小小的孩子,在雪地里埋了那么久,孩子的面容还是红润的,大概是感受到了所处之地的变化,孩子睁开了眼睛,纯澈的目光落在离自己很近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咧开嘴笑了起来。这笑声并不会比风声更响,但似乎能够抵挡住大风带来的寒冷。
老和尚有一些吃惊,但他修为高深,自然知道世间万物的奥妙无穷无尽,也不至于太过惊奇。他一面用自身修为所化的佛光保护着孩子免受风雪的侵袭,一面小心地掀开了襁褓。
“是个女孩啊……”他仔细地检查着襁褓,并没有发现什么信息。这几年的收成不好,总有穷苦人家丢弃孩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孩子动了动,白乎乎的小手伸向护在周身的佛光,似乎颇为好奇。
这下老和尚是真的感到惊异了,“这孩子竟天生能感知佛光吗?莫非与我佛门有缘?”想到自正法时代过去后,佛法日渐衰颓,老和尚心中一颤,看向怀中孩子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期许。
这莫非……是佛门日后生机所在?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老和尚眼神的变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老和尚“咯咯”地笑。
老和尚也笑了起来,“雪中生机,玄微难测;风中笑语,清净微妙。如此,便唤你为无相梵音罢。”
孩子的笑声更加欢畅了,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无相梵音就这样被带回了善恶归源,成为了老和尚的第三个弟子。
五年后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木板搭成的小屋内有一盏灯火在轻轻摇曳,穿着青色布裙的女童正一脸沉静地敲打着木鱼,念诵着经文。
“无相,无相,你还要念多久啊,这《地藏经》你不是一年前就背得很熟了吗?多念有什么好念的,佛祖又不一定听得见!”
女童停下了敲击的动作,揉了揉有些麻木的双腿,站了起来,打开了门,“不昧师兄,你这样的话要是让楼至师兄听见可又要被教训了。”
“你可少拿他来压我,我可不怕他!”虽然这样说,不昧因果还是向四周瞟了瞟,确定没人后才松了口气,语气也硬了起来。
无相梵音笑了笑,“是无相的不对,不昧师兄莫要同无相生气了。”
不昧因果当然不会真生小师妹的气,他又忘了圈四周,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传来阵阵香气,“这个给你。”
无相好奇地打开了包裹,只见是一个棕色的圆溜溜的小东西,“这个是……”
“糖炒栗子,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不昧因果一脸洋洋得意。
无相梵音瞪大了眼睛,“不昧师兄你又到外界去了?”
不昧因果轻咳了两声,故作凶狠道:“你吃不吃?”
无相到底是个五岁的孩子,虽然明事理,但贪嘴这样的毛病还是没有足够的自制力改掉,她拿起一个栗子,轻轻地舔了舔,有些甜味,她正想试着咬下去时却被不昧因果一把止住,只见刚才还一脸怒容的大和尚现在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无相你怎么连栗子也不会吃,莫不是整日跟着臭老秃学佛经学傻了吧?对了对了,说不定臭老秃也不会剥栗子呢!”他笑得这样开怀放肆,一时竟没有发现从背后慢慢走近的身影。
“我不会什么?”说话的人不高不壮,面容俊美,一头白发高高竖起,气息圣洁。
但不昧因果却浑身一抖,僵硬地转过了头,“没……没什么。”
来人正是两人的大师兄,楼至韦驮。
楼至韦驮冷笑了一声,绕过总是是规矩为无物的师弟,来到了师妹的面前。
无相梵音捧着一堆栗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种做错事被抓到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忍不住低下了头,等待着师兄的训话。
一想到对自己抱有极大期望的师兄会用责怪目光看着她 ,无相就觉得很难受,眼中有了酸意。
然而训斥并没有到来,温柔的手掌轻抚着头顶,“我教你好不好?”
无相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了头。
楼至韦驮的目光很温柔,没有半分责怪的意味,他倒是有点惊讶,“怎么哭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帮无相抹眼泪。
不昧因果在一边看得呆了,“师兄你表情变得也太快了吧?!”
楼至韦驮转过头,又是一脸高冷的表情,“无相不过是个孩子,你也是吗?”
不昧因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愤怒道:“说得就好像我小时候你对我有过好脸色一样!”
楼至韦驮轻笑了一声,“你如果一天能背无相三成的经书,我一定对你笑脸相迎。”
不昧因果气哼哼地走了,楼至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一个栗子轻轻剥了起来。
“无相可是有话要说?”
无相梵音迟疑了一下,“楼至师兄明明很在意不昧师兄,为什么非要激怒他呢?”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不激他几句,他又如何会去看他房内那些积了灰的佛经。”楼至韦驮一面答道,一面将栗子递给了无相。
无相接过栗子,却并没有马上吃,过了很久,她才把栗子放进嘴里。
‘但是这样做,并不是对的吧……’她这样想,但不知道该不该质疑。
栗子其实没有她刚刚尝到的那么甜。
“很好吃。”她说道。
虽然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即便要为此多抄几遍经书她还是会选择说这样的谎话。
楼至看着她成功剥出了第一个栗子后便匆匆离开了,无相梵音有些愣神地看着他化光而去,那一句“师兄你吃”还停留在嘴边,没来得及说出去。
无相梵音很喜欢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有严厉不失温柔的楼至师兄,有率性有趣的不昧师兄,还有常常来照顾她的渡如何、观世法,以及表面正经内里活泼的小沙弥,善恶归源里的人虽然性情各不相同,但都是非常好的人。
她真心感激着当年将自己带来善恶归源的老和尚,虽然他甚至没来得及教导她太多便前往极乐了,但她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因为是他给了她一个家。
“啊,今天的经文还没有念完呢!”看着太阳没下西头,她突然想起方才的诳语,急匆匆地回到了诵经的小屋。
那里的灯火已经灭了,黑黝黝的有些吓人。
然而生命之初不就是这样的黑暗吗?
无相梵音在这样的黑暗中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脑中忽然闪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亿万星辰之中,有着温和笑容的女神张开双臂,笑着融于群星之中。
这画面转瞬即逝,她也没有在意,重新点燃了灯火,端坐在蒲团之上。
清晰的诵经声再一次充满了这间小屋,诵经者的内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