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红颜暗(1 / 1)
冬日里昼短夜长,天总是黑得格外早,房间里一台落地西洋钟走起来发出卡擦卡擦的声音,思彦躺在床上却忽然就醒了过来,心里却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惊肉跳,她翻了个身过脸去想要看清那落地钟上的时间,房间里却拉了一层纱帘,天已经基本黑透了,寒浸浸的夜色就从那一层朦胧烟雾般的细纱后面透进来,却什么也看不清。
她躺在床上好半天,心突突的跳,过了好一阵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床上坐起来,汲着拖鞋想要过去看清那钟面上的时间,去冷不防一抬头那时钟上的时间却忽然就清晰的映在了眼睛里,已经是五点多的光景。
她竟然被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一下,连忙伸手去床头揪电铃,连着揪了几下,很是心烦意乱的样子。
没过多久便有下人走进来,她已经坐在一旁的一方绣花方墩上对着镜子篦头发,一盏绿罩纱壁灯的光映在她的面孔上,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对着那下人道:“去问问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
那下人略略有些诧异,这位夫人向来是不过问郭奉明的行踪的,但随即又笑了笑道:“侍从室已经打过电话了,因为夫人睡着,就没吵您,说是回来的。”说完却见她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夫人,您脸上红红的,要不要叫安德森医生过来看看。”
她定了定神,将手里的银篦子放在梳妆台上,从桌子上拾起胭脂盒子来,刚刚抠开却又轻轻的阖上,摇了摇头道:“没事,大约刚醒来,有点热。你倒杯茶给我。”
那下人便又连忙走过去倒茶,她端着那碗热茶慢慢的啜了一口,细细的瞧了瞧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双颊红晕,她面无表情的看了半晌,忽然道:“去叫他们备一点羊肉火锅,再暖一点酒。”这下人听从不过问琐事的思彦这样说,果然就惊讶了一下,但是随即却也就想明白过来了,见怪不怪笑呵呵道:“好嘞,夫人看要不要再备一点芝麻汤圆?。”
窗外仿佛又下了一点雪,簌簌的响,她却忽然像是怔住了似的,过了好半晌才低低的说了一句,“自然要备一点。”
夜已经略略有些深了,水晶灯洒下一团晕黄的光,朦朦胧胧的照着,整个屋子里都寂寂无声,餐桌正中放着一只火锅,已经烧得快干了,汤几乎都要凝固在了锅底,不停的发出嘶嘶啦啦的声响,下面铜炉中的炭火也已经快熄灭了。周围放着的数道精致的小菜,一口都没有动过,却都已经冰冷,就连最后一丝热气也没有了,酒也已经烫了又冷,冷了又烫,一旁立着的下人不由得劝她道:“夫人不如一边吃着一边等,司令那边也许是因为有要紧的公事。”
她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心乱如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过了晚饭时分也没回来,她竟就这么眼巴巴的一直等着他,手边放着的一双象牙筷箸就连位置都没有挪过,她慢慢的端起杯子,喝下一杯凉透了的酒,却火辣辣的烧到心里去,忽然就心烦意乱的道:“都收了吧。全都丢出去。”
她斜倚着坐到一边的堆绒沙发上去,下人来来回回在眼前进进出出的收拾残羹冷炙,屋子里的热水管子烧得极旺,一旁的壁炉也在噼噼啪啪的响,头顶上的水晶灯的光线刺得她睁不看眼,她神思困倦,已然支持不住,又觉得有点冷,竟就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之中,她忽然感觉身子一轻,已经被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却已经是被人抱了起来,她望着那人微微的愣了愣,却忽然又闭上眼睛,故意侧过脸去不肯看他一眼。
他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放在床上,却坐在那里并不说话,面色如常的望着她,却似乎有些疲惫。
她终于翻过身来面对着他,双颊微微发红,呼吸间微有酒香,目光凉的像是寒光灼灼的残月,似乎有些发怔的样子,半晌才道:“司令真是日理万机。”
他愣了片刻,略略抬了抬眉梢,显然是有些惊讶,声音却凉凉的,“你在等我?”
她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将头发都拢到耳后去,却并不看他,摇摇头淡淡道:“没有。”撇了撇嘴又道:“我大约是疯了才叫会人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又全部丢出去。”
他并不接话,只是望了她半晌道:“今天气色倒不错。”
她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竟忽然轻轻的抿了抿唇,微微上翘的唇角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饭菜我都叫人丢出去了。”语毕弯了弯唇,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旖旎的眼波就如同秋日里望穿的一池秋水,柔声细语道:“不过......还剩了芝麻馅的元宵。还有一壶酒。”
他的眼底里瞬间就划过一道无声无息的光芒,晶亮晶亮的,却半晌无言,因为逆着光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却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脸上没动,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她,一旁放着自鸣钟已经敲过了十一下,他过了好一会才道:“好。”
窗外的雪片砸在长窗的玻璃上,窸窸窣窣的响,卧室里的窗帘没拉,一点雪光透进来落在冷森黯淡的房间里,她静静的看着他吃完一碗元宵,又捏起乌银梅花酒壶的斟柄来,微微抬手倒进一旁放着的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里,亲自替他满上一杯酒,端到他面前去,嘴角仍旧挂着那抹似真似假的温柔笑意,“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
他将那杯酒接过去,慢慢的垂下眼眸去,眼神似乎有些恍惚,近乎嘲般微不可见的扬了扬嘴角,端起酒杯来作势就要一饮而尽。
卧室外面的尖锐的电话铃声就是在这一刻响起来的,一声一声,像是催命的魔咒,海啸一般呼啸而来,她的身子忽然就颤了一下,心跳陡然加速,眉头已经锁了起来,像是春风吹皱的一池春水,他望了她一眼,目光有点沉,将已经举到嘴边的酒杯又重新放在一旁。
她尚在出神,就忽然感觉那弹簧床垫陷下去的一块恢复了原状,一片暗影笼下来,却是他已经从床上站起来想要走出去接电话。
他刚走出两步却忽地感觉腰间一紧,却是她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从身后死死抱住他的腰,他脚下的步子已经顿住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缓缓的侧着头将整张脸都贴到他的身上去,眼角的泪珠子已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淌下来落到他的军装外套上去,晶莹的泪珠子映着苍白的腮,微微的动了动嘴唇,喃喃道:“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他的身子已经就僵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也不回答她,一声不吭的不知愣了多久,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竟然像是哄着她一般轻轻的压低声音,安抚她道:“我一会儿就来。”
她不说话,但是箍住他腰的手却松了,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缓缓的垂下去,不轻不重的砸在锦被上,那头的电话铃仍旧在悱恻哀婉的长夜里不停的尖叫。
他并未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匆匆走到门跟前去转动门把手将门拉开,玄关开阖的时候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他整个人却突然就站在里那里,投在地上一个不可捉摸的黑影,却又重新将门重重的阖上,转过身走到她跟前去,重新坐下来,微微笑了笑,端起一旁放着的海棠冻石蕉叶酒杯,一饮而尽。
她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难掩的诧异,却静静的看着他喝完那一杯酒,一个字也没有说,辛辣的白酒如同一团红炉里烧红了的烈火,从他的咽喉里滚落下去,在胃里燃烧起来,那头的电话的铃声终于猝然断了,像是垂死的人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整个房间归于一片死寂。
窗外的参天巨树的枝杈模模糊糊的投下团团模糊的黑影,一旁放着的海棠镂空雕花小几上斑驳的花纹就跟团团的浓墨一起融化到昏暗的雪色当中去。他喝完这一杯,却又捏起那乌银梅花酒壶重新满上。
汩汩的酒声就像是山间清泉的淙淙流水声,清脆悦耳,他端起酒杯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喉结滚动,面无表情的仰头一饮而尽。
他还没有喝上几杯,就听见卧室门笃笃的响,敲门声急躁和局促,还有侍从官伶俐的“报告!”声,他身边的人,若非十万火急羽檄飞驰的大事,是绝不会轻易走到这里间的卧室里来的。
他的眼神忽然就黯了一下,手里倒酒的动作却不肯停,缓缓的将那一杯酒倒满,抬起眸子来,面容冷峻,将手里的酒杯晃了晃,头也不回的朝着门外暴喝一声:“都给他妈的给我滚!”然后毫不犹豫的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那敲门声顿时就断了,过了片刻响起一阵军靴的鞋跟踩在地毯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却越来越远,最后都消失在了凝重的夜色里,他却连眉毛都不曾抬过一下。近乎负气一般,一杯一杯的给自己满上,喝下,满上,喝下,如此周而复始,那一壶酒已经被彻底的倒空了。
他饮得太急,眼下面色已经被燎的有些微微的潮红,仿佛血色上涌一般,却仍旧捏住斟柄锲而不舍的倒出最后一滴酒来,仰头喝下。
她一直恍若未闻一般看着他,一缕凉薄的视线全部都浸在了干涸的泪光之中,纵横交错的泪痕如同窗玻璃上滑下来的水珠子,她终于望着他冷冷的开口:“你为什么不问?”
他轻轻的将酒杯放在一旁,忽然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的出了口气,重重的就向后倒过去,仰面躺在床上,侧过脸去望了她一眼,恍惚的扬了扬唇角,一点雪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面容之上,他的酒饮得太急,声音里已经带了些许恍惚的醉意,语气却依然是一贯的冰凉和冷漠,哑着嗓子道:“问什么?”
窗外的天空是迷蒙的昏黄,梳梳的枝桠上堆着雪花,如云如雾一般,寒风过处便纷纷飞落下来,漫天飞舞一阵紧似一阵,似乎遮掩了一切的污浊和丑恶,他歪躺在那里似乎已经不甚疲倦,阖上眼睛闭目养神,半晌低沉的出声,“我若不是被你绊住,他怎么肯放心的去救人?”
她目光一顿,原本拥着锦被静静的坐在那里,下一刻却已经被他捉住手腕拉到怀里去,昏暗中她终于看清他的眸子里闪着一点细碎而微弱的光芒,终年浓雾不散的眼底似乎翻滚起汹涌的暗潮,声音朦朦胧胧带着沉沉的酒意,握着她的手,恍恍惚惚道:“我仿佛觉得......你还是那一年夏天那个穿着火红色的旗装的女子......”他弯了弯唇,似乎有愉悦的浪花从眼底里翻滚出来,“我这一辈子......倒是头一次见到那样刁蛮骄纵的女人.......”
她被他揽在怀里动弹不得,他全身滚烫如铜炉中燃着的烈火,伸出手轻轻的抚到她眉梢眼角上去,最后落在她额头上那道骇人的疤痕上去,酒意熏熏,声音里似乎透着恍惚的迷惘和痛楚,“那个晚上,你对我说,你的一切,通通都让我毁了......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他的声音渐渐的低沉下去,仿佛钟磬的回声,但是手上的力道却依旧不减,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在她的额头上轻飘飘的吻了吻,“我欠你的,恐怕这辈子是还不完了......我就想能给你个家,有我们的孩子......不会再......嫁给我这种人......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是真的醉了,话未说完,声音却已经低如蚊蝇,最后全部都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之中,平日里冷酷寡言的郭奉明在此刻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武装,就连最后的一道防线都彻底的崩溃了,恍恍惚惚的在她怀里睡着了,嘴唇抿成一线,像是个孩子一样,发出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
所有的往事似乎都在这一刻犹如呼天啸地的大雪一般从她的脑海里呼啸而过,又像是顷刻间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海啸,击垮她心上最后一层壁垒,窗外呼啸的风雪像是一朵朵凋零的白花,看似仿佛铺陈的风景,却转眼间就化成锐利的钢刀毫不留情的就刺到她没了壳膜的心脏上去。
稀薄的雪光映着她近乎苍白的面孔,他说的一切仿佛都浮在记忆与遗忘的边缘,她觉得那样陌生却又隐隐的熟悉,漫天的乌云纷繁着簇拥而来,狂野的风雪一刻也不停的呜咽,夹杂着浓重的淤积和颓败。
如此残酷的季节。
她怔怔的望着他,伸出手来缓缓的抚上他的眉骨,鼻梁,唇角,惨白如纸的面容上只有凉彻脊骨的冰凉,只剩下嘴角的一抹残存的笑意,原本咽在眼角的泪缓缓的滑落下来,却透过惨淡的雪光,发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