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三皈依(上)(1 / 1)
医官再次见到思彦的时候,伏蟠山官邸里那些叫不上名儿的奇草仙藤已经苍翠冷艳的很了,有些甚至还结了小小的果实,累垂可爱。下人撩开湘妃竹帘子,翡翠屏风后头放一张海棠式的雕漆几,思彦正倚在那几后一张贵妃上小憩,几上放着一个官窑的白瓷大盘,里面盛着几个娇黄色大佛手,旁边的紫檀木架子上悬着的白玉比目磬反射冷冷的光。
下人接过医官手里提着的药箱放在桌上之后便出去了,思彦便睁开眼睛掀开身上盖着的一条珊瑚绒毯子正坐起来,眼窝还泛着隐隐约约的青色,整个人显得有些消瘦,精神倒不是太好,只不过身上的那股子铺面而来脂粉香气依旧浓厚如同葳蕤的花香。
那医官略略打量了她一眼便道:“夫人这些日子来恢复的可好些?”
她懒懒的捏起那大盘里的佛手,拿在手里把玩,勉强笑了笑:“倒也还好,不过是个窟窿罢了,在窗上躺了那样久......就是时常怕冷的厉害”
那医官怔了怔,“那心绞痛的毛病?”
思彦摇了摇头,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微微的打了个哈欠,重新将那珊瑚绒毯子盖在腿上,有点心不在焉的道,“痛起来能要人的命,不过......我要的东西带来了么?”
医官微微点头,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的铁皮药箱子上,旁边的紫檀木架子上悬着的白玉比目磬折射出的冷光那样的晃眼,就直直刺进他的眼睛里头去,他顿了顿,“夫人......定要慎重......要是用的多了,可比大烟厉害的多。”
她只是坐在那里轻轻一笑,不置可否,似乎有些神志恍惚的露出一抹敷衍的笑容来。
房间里的窗户紧闭,他觉得全身都出了一阵绵密的汗珠,已经细细密密的将衣服都湿透了,她却还裹着羊毛毯坐在那里,微光浮游,房间里肃穆寂静的叫人可怕,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就从后面叫住他。
他战战兢兢的转过身去,她打着哈欠很是惫懒的样子,已经从榻上起身站起来,不知怎的她整个人似乎却有些微微的颤抖,她道:“陆医官,此等小事就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否则......”
她的话未完,他就已经恭恭敬敬的躬下身子,“明白。”
医官出去的时候门“嘎达”一声落了锁,她的眼泪却已经从脸上落下来,浑身冰凉如堕冰窟一般,四面八方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嗖嗖”的穿过心肺,整个人像筛糠似的颤抖着,她一手掩面努力不让自己太过失态,另一只手伸过去从那海棠花样式的雕花几上抄起那黑色的药箱子,胸口传来若隐若现的疼痛,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里来回爬动,啮咬着她的骨头,吸食着她的血肉,折磨着她的神经。
他“哗啦”一声将里面的药悉数倒在了桌子上,里面清一色装了数十瓶密密麻麻的咖啡色药瓶,有些甚至从几上骨碌碌滚就落到地上去,那地毯极厚,落在上面竟发不出一丝声响来。
眼泪就跟一场五月初的急雨,噼里啪啦的就往下落,她捏起一瓶来,颤抖着的扭倒出一把在手心里,胡乱的塞在嘴里,咬碎,连送药的热水都不需要,迫不及待的悉数吞下去。
夜已经很深了,云影一闪那月亮就躲到云层后头去,一种将雨之前的沉闷便像一顶天罗地网,铺天盖地的网下来,雨丝从门缝里蹑足而来的时候,倾倒出的驼云已经积得很厚重了。
郭奉明拿着钢笔批完最后一份文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窗外昏沉的夜色能积攒成一床扯不断的乱麻,他按了按桌上的电铃,随手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舒家先进来的时候正巧便碰到了已经拿了郭奉明批完的文件正要出去的机要处秘书长安建平,二人互相点头示意了一下。
近些日子郭奉明刚刚在在西北与中原的交界地带暗地里完成了几场大动作的军事调动和人员撤换,一次性撤换了几个作战部的高级军官,机要处,参谋部,作战部的人更是进进出出,往来极为频繁。
郭奉明的办公室里开了一扇窗,便有细碎的雨丝伴随着冷风从窗户里头钻进来,将桌上的文件吹得一阵呼啦啦的响,他写的一手柳体楷书,字体刚劲如刀,锋芒毕露,满纸都是犀利的顿脚和转折。郭奉明顺手把钢笔帽儿旋上,将钢笔扔在桌子上。一只手抠开腰间武装带上的枪匣子,将那把乌黑发亮的勃朗宁掏出来。
他将拿枪拿在手里,将弹匣弹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几颗子弹来,一颗一颗的往弹匣里压子弹,见舒家先走上来便道:“崇江那边这几天有什么动静?”
舒家先在原地肃穆的站好,眉宇间多了几分凌冽之气,道:“没有什么动静。”
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来,那笑容有些冷冽,他道:“今晚回官邸去,你出去吧。”
舒家先立即立正道:“是。”然后转身往外走,骤然听得背后“啪”一声响,顿觉两腿一软,眼前发黑几乎要仰天栽倒在地,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心惊胆战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原来是郭奉明将弹匣上好啪的一声仿佛骤然捏断颈骨一般弹入枪体。
车子开到伏蟠山官邸的时候雨已经大的很了,夏夜的冷风簌簌的吹着花园里的榆树,山路上都是被雨水打下来的叶子,就听得几辆汽车的引擎突突的此起彼伏的响,副侍卫长宋长明等人披着雨衣就站在这风地里,就见大雨里一阵雪亮的汽车灯光闪过,车子停住,宋长明立刻撑着伞走上前去。
果然就见郭奉明从车子上下来,宋长明立刻上前将早就准备好的雨衣拿来替郭奉明披上,那雨下得格外的紧,就听得水珠子打在雨衣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旁的李文茂替他撑着伞,一行人行色匆匆的就往里面走,一进官邸便有下人上前将郭奉明身上的雨衣拿过来,他往楼上走一时间四处侍卫敬礼军靴鞋跟敲击的声音就跟噼啪的机关枪响一般。
他上了楼进了办公室便不让人跟着,他不开灯,下意识的就将手放到腰间武装带的枪匣子上的搭扣上去,用拇指压住,不让被抠开的枪匣发出声音,一只手抚摸着那冰凉的勃朗宁,冷气都能直透到人心里头去。
周围只有大雨如泼溅一般的声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隐没到那滂沱大雨里去,他凭着感觉就走到里间的衣架子跟前去,地上铺了极为厚重的地毯,所以听不见军靴鞋跟的声音。
他站在衣架前,一切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在黑暗之中微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将手从枪上拿下来,将军帽拿下来,一个一个解开自己的军装扣子,大雨淹没了半个街道,四处都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四面的树影昏昏沉沉的打进屋子里来,犹如黑幢幢的鬼影一般,房间里一片死寂,就像行刑后满目疮痍的刑场。
雨势太大,只有汽车到官邸的几步路水珠子便已经透过雨衣钻了进来,他脱了军装的外套挂在架子上,却感觉后心一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人顶住了。
他浑身霎时凉了个通透,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身后那人拿着的不是匕首而是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