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碧云逝(1 / 1)
一阵闷雷滚滚之后依旧落了雨,瓢泼般的大雨从天下兜头的浇下来,又急又冷,思彦依旧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院子里,方才肖义山让自己回去,她推脱说让肖义山先回去,自己在院子里静一静,肖义山却不肯,执意让思彦回房去。
她拗不过只好回去,走廊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柔柔的罩下来,她借着灯光分明看见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颀长而挺拔的身影,灯光是明黄色的带着丝丝的暖意但是他却一个人怔怔的站在那里,落寞而萧索的盯着自己的房门。
她趁那人尚未回头便转身就走,重新又站在了院子里,一阵滚雷过后天空依旧落起了大雨,她站在雨里,却不曾躲避,又是一阵大风将园子里的树木吹得哗哗作响,她外头只裹着间方才肖义山的随从拿来的深蓝色暗花斗篷,很是单薄。
片刻间就已经落了一身的雨,耳垂上的坠子被风吹的左右乱晃,只感觉冰凉刺骨的雨水浇在头上,此刻她方才觉得畅快。然而那冰凉的雨珠子,忽然间就消失了。
她转过头,微微有些惊愕,却不曾讲话。
只见他穿一件西装裤子,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衬衣,一只胳膊的袖口挽起来挽至胳膊,手里擎了一把伞举在思彦头顶上,虽然打着伞衣襟却湿了一半,一张英挺的脸被雨水包裹着,拧着眉一眼不发,半晌冷冷的道:“刚才为什么要走?”
她扬唇一笑,无所谓的道:“只是走着突然觉得气闷,又想再在院子里站会儿罢了。”
他怒极反笑,“你就非得躲着我么?”
思彦道:“思彦没有躲着哥哥,只不过回想起房里闷热,又改了主意不愿回去罢了。”
“好好。”他笑的愈发兴起,但是眼睛里却尽是冷意,睨着不过只淋了片刻雨,却全身都已经湿透了的,狼狈无比的思彦,擎着一抹冷笑反问道:“那眼下可是凉爽了?”
思彦偏偏就拧着他道:“思彦偏就喜欢这冰凉的雨水,自然是凉爽极了。”
她刚一说完,他心中火起反手就将雨伞摔在了雨里,咚的一声伞件戳在了泥土里,兜头的瓢泼大雨重新泼下来,二人就这么站在雨中,谁也不说话,过了半晌,他先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要嫁给郭奉明?”
“是。”她简单利落的答他,仍旧是一脸的轻慢和满不在乎,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旁人。
他咬了咬牙,有些负气般的讥讽道:“这便能继续保得你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生活?”
她心中一痛,却依旧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冷冷的道:“是!”
冰凉刺骨的雨水浇在脸上,却凉在心里,冷了个透彻,漆黑的天空中骤然滚雷大作,电光石火般炸下来,他瞬间咆哮起来,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把抓住思彦的肩膀,眼睛里的火星子都快要溅出来,怒吼道:“程思彦,你知不知道,郭奉明他......”说着欲言又止,将剩下的话硬生生的吞进了喉咙里,一把将她推开,喘息未定,“郭奉明虽然眼下得大帅爱重,但在西北短短数年就令西北军力扩充数倍,手腕强硬,难保不会狼子野心,迟早都会成为巡阅使心头的一根刺。”
他依旧是那副模样,反问道:“那又如何?”
雨水将他浑身浇了个通透,就连袖口和领口都滴出水来,“勄川大战结束不久,大帅又忙着在西南平定边境,根本再抽不出多余的兵力来,此时西北不能生乱。而你,思彦,大帅是用你来保他西北边境两年内无忧!”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她心里猛的像是被刺进了一根钢钉,不断的在她的心房上往里钻,一滴一滴的放出血来,她蹙了眉,脸色有些难看,“你倒真是会揣摩大帅的意思,用区区一个女人来保郭奉明不生反意,你未免也太小看巡阅使。”
她终于不再是刚才那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雨水从他的额前滴下来,浇在他眼前让他看不清她泡在雨水里的脸,他伸手抹了一把雨水,“思彦,你究竟懂不懂?大帅此举是为试探,有你在郭奉明枕边,时时刻刻做大帅的眼睛,他必然不敢再短期内有大的动作。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只是他这根刺迟早是要拔掉的,到那时你又怎么办?”
程思彦嫁去西北,如果郭奉明狼子野心存有反意,则此举是肖义山对郭奉明的试探和威慑,自己的枕边人是肖义山的女儿,以谨小慎微的性格和精明必然知晓此举是巡阅使的试探,心中定然会有所顾忌,不可能在短期内兴兵造反。
如果郭奉明原本并无反意,此举就成了肖义山对郭奉明的安抚,郭奉明成为巡阅使的东床快婿,关系更进一步,擢升指日可待,前途更是无可限量,也算是肖义山对郭奉明一心镇守西北,忠心不二的嘉奖。
而肖谌却笃定了郭奉明狼子野心,迟早要反,于是只说出了前者。
郭奉明更是深知了肖义山的意思,才会接二连三的同思彦示好,意在表达对思彦的倾慕。肖义山原本就心中有意,而郭奉明不过是揣摩准了肖义山的意思,给了肖义山一个台阶,让他顺着台阶下了。既解了肖义山心中疑虑,让他放心,又为自己的晋升铺平道路,何乐而不为?这其实更是二人之间达成的一种微妙的平衡。
耳边又是一阵滚雷,呼啸而过的冷风将花园里的草木吹得东倒西歪,她扬起嘴角温婉的一笑,“我不是明妃昭君,也做不得文成公主,试探也好安抚也罢,这一切在思彦眼里都是值得的。”
这话听来叫人觉得刺耳无比,雨水从肖谌的额前落下来,却凉透了心,他费力的想要看清楚她的脸,可是她的面孔却隐在了无边的雨水和暗夜里,让他怎么也看不分明,他扬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有些无力的重复道:“值得......”
他站在瓢泼的雨中,昔时眼眸中的无比的锐利和英气此时早就化作了地上被雨水打湿的一抔黄土,早就变成了无尽的灰败和颓唐,她看着他的眸子,在他的心上又狠狠的落下一记重锤,她道:“说到底你不过是臆测罢了,巡阅使和郭奉明的心意你未必猜的中,眼下郭奉明是爹爹爱将,我便赌他今后前途无量,我嫁给他倒也划算。”
他听她语毕呆了片刻,却忽的像发了疯一样冲过去,一把捏住思彦的肩膀,力道之大似乎都能捏碎她的肩胛骨,满眼的火星子都要溅出来,癫狂失态的道:“程思彦我告诉你,你说的那一套托词我根本就不相信!是大帅逼你的是不是?!还是郭奉明想要你?”
他盯着她看到她的眸子里去,她几乎都要落下泪来,用牙齿死死的嵌进唇里去,明明全身冰凉,心中却像烧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她发了狠去挣扎将他捏住她肩胛骨的手一把拍落,咬着牙道:“没有人逼我!我说我受够了衣食不济,食不果腹的日子,郭奉明年轻有为又仪表堂堂,你说我为何不嫁?!”末了又顿了顿,朝后退了一步,“我早晚有一天是要出嫁的,就算不嫁郭奉明也要嫁给别人,你又能留我到几时?”
天空中劈下一道闪电来,紧接着便是滚雷,炸的肖谌耳边嗡嗡作响,他看着她的眼睛却从中找不到任何一丝的动容和破绽,也读不到一丝一毫的感情色彩,他一直以为思彦爱着他,可是在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昔日她被他看在眼里的女儿心思一直都是自己的幻觉。
他从始至终都没看透过她。
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的幻觉。
从头到尾自己只是一个觊觎自己妹妹的笑话。
他依然记得小时候那个穿了一身大红色袄子的小姑娘,头上扎了两个羊角辫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翩跹,总是喜欢像橡皮糖一样黏着他,扑扇着眼睛,低着头,对着他怯生生的叫:“哥......哥哥......”
一记重锤落在他的心房之上,顿时血肉模糊,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忽然就没了底气,口不择言,“郭奉明他......他在西北是有随军夫人的......”
她一怔,似乎明白了肖义山和肖谌的欲言又止,但是随即脱口而出,“那又如何?大丈夫从不拘泥于儿女私情,况且这些事本就不该哥哥过问。”说完颔首,朝着他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却顿时有冰凉涩口的雨水滚进嘴里,“倒是哥哥你,你是大帅唯一的儿子,川渝的江山迟早都是你的。有那三千里大好江山,想要什么会没有?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是莫叫巡阅使知道,与你无益,思彦要先行回去了。”
刚走了两步却只听背后传来一声“思彦!”声音有些发沉,带着一种无可奈克的无力,是他从背后叫住她,“思彦,你......可有爱过我?”
她脚步一顿,有一股晶莹从眼角滑下来,她白皙的肤色在早已黯淡的月色和夜色的掩饰之下此时倒蒙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只有噼里啪啦的雨珠子从下颌上滚下来,就如那娇艳的玫瑰却是沉痛的黑色,在最长的夜里一点点的张开她的利刺。
她呼吸一滞,险些就要露出马脚,又硬生生的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哽咽咽回去,平淡扬了扬嘴角,斩钉截铁的道:“当然!”
脸上又是一道冰凉的泪水泣然而下,她却不敢用手去拭,只是又补充了一句,“思彦从小就爱重哥哥。”
说完迈开步子头也不回的走了,没走几步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淹没在滚雷声中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