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暗涌(1 / 1)
窗外并没有月色,雪倒是早就停了但是天空却漆黑一片如浓墨泼洒,但是仍旧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微光照进屋子里来,房间里没有开灯,我借着那点救命稻草似的微光蹑手蹑脚的摸着黑走过去,在黑暗中寻找我的床。
却冷不防瞧见一双乌黑的眸子,吓的我三魂丢了六魄,脚下一软,一声尖叫还没从喉咙里冒出来,定睛一看却是肖子聿的眼睛,她额头上缠着的白色纱布反射的一点光亮照进眼眸里去,我讪讪的连忙将那一声尖叫又硬生生噎在了嗓子眼里。
一双乌黑的眸子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纱,无喜无怒,只是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灰败和黯然的绝望,直直的看着门口,见我进来才缓缓收了目光朝着天花板上看去,一头精心电过的卷曲长发乌塌塌的贴在脸颊上,整个人仍旧是死人一般躺在那里。
我见她这副模样恍然间觉得仿佛刚才那个摔门离去的神秘男人根本就没来过。
窗外的冷风吹动着树木干枯的枝桠来回的微微摇摆,投在屋子里的暗影就像一只慢慢伸过来的鬼爪子,我借着那么一点如同萤火般的微光,摸索着找到了我的床,胡乱的将鞋子一踢蹬,连大衣都没脱就钻进了被子里,刚刚在走廊里倚着墙就睡了,眼下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觉得热的慌,仿佛正有一团熊熊的烈火在枕畔燃烧,心跳更是如同擂鼓一般咚咚作响,索性爬起来将身上的大衣脱了扔在床头,正要重新躺下。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上帝么?”一声如同梦呓般的低喃,我浑身一僵。
我顿时一噎,不曾想一直是惜字如金的肖子聿竟是问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个......约莫是有的吧......”我蹙了蹙眉,将手伸过去摆了摆枕头,“如果,太太也信基督的话。”
我又躺下去,将被子裹紧,夜色深沉,我却没了睡意,一夜无眠,她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只是怔怔的望着身旁病床上的肖子聿的一抹乌黑的剪影,直到天色开始微微泛起鱼肚色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但是睡不到片刻却又被敲门声叫醒,原来已经有戎装军人送了早饭来。
肖子聿已经可以进一些清淡的流食了,于是送来的早饭便配了几样分量不多却精致清淡的素菜和一碗热气腾腾杏仁白米粥。这么精致的吃食,虽然离莼羹鲈脍尚远,却比起我平日吃的粗粮窝头不知好了多少,可以看出厨子是花了心思的,我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看来我还是沾了她的光。
我望着那一叠鸡髓笋眼巴巴的要咽了咽口水,先将她扶起来,又随手抄起我床上的枕头,和她的枕头一起立着垫在她背后,从托盘里小心翼翼的拿起一碗粥来,这瓷碗上烧制了一株折枝的梅花,红梅点点,错落纷杂的铺在白雪上,就连那舀粥的小勺子也是银制的,我将那小勺拿在手上细细端详一番,柄上还雕了盘旋而上的并蒂莲花,舀起一勺粥放在嘴边吹了又吹,才递到她的唇边。
她骨瘦如柴,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两颊的颧骨便突兀的杵在脸上,远看肤色惨白如雪,但是定睛细看两颊之上却聚集着如同浓云般不肯消散的乌黑青紫的诡异斑块,只是看那五官尤其那眼尾微微上扬,颇具媚意的眼睛才隐约可见昔日的风姿绰约。
她的唇执拗的闭着,不肯张开,我费力的用勺子将她的唇撬开一个口子才勉强将粥喂进去,她含了粥在嘴里却始终看不见喉咙吞咽的动作,一直不肯下咽,只是像宿醉一般,目光呆滞,仿佛将所有的生命都燃烧的一干二净,行将朽木,形如枯槁。
我鼻尖一酸道:“太太,好歹吃一点吧。”
她不言不语,不为所动,仿佛我是空气。
“这些日子太太都是靠着那些洋人的药水子活命,那些劳什子却毕竟不是牢靠的长久之计。”她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在她面前我已经尝够了当空气的滋味,但心中却是抑制不住的泛着酸楚,于是好言相劝道:“就算您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的眼皮终于动了动,微微侧头看向我的脸,同时也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覆上我的手腕,低头定睛一看却是她的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我顿了顿道:“您有近两个月的身孕。”
“怎么会......”她喃喃道。
“太太有瘾症,导致月事错乱,所以分辨不出。”我直言不讳。
她则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是不断的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我原以为他是在骗我......一定是骗我......”手腕上的力道暮然一松,却是她的手已经缓缓的垂了下去,无力的耷拉在床上侧过头去看向窗外,屋子里一片死寂,窗外是清晨的熹微,没有阳光却散碎着白茫茫的雪色,投在地板上留下一点模糊黯淡的光影。
傍晚的时候天忽然晴了,天边的乌云碎裂成一块一块的破苇絮,散乱的铺满天际,暮色苍茫,一轮红日不过微微露头却就又要马上沉到山下头去了,伴随着暮色的四合耳畔悠然响起的是医院众人唱圣歌的声音,歌声悠长婉转,显得庄重而肃穆。
我被两个士兵引着出了教会医院的大门,雪已经被扫净的街道上空空旷旷,只有路边的一个挑着扁担卖茶叶蛋的老大爷,香气直往人鼻尖里铺,没走几步就看见在不远处的街道拐角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被擦的乌光发亮,反射着幽黑的光泽倒叫人觉着有些晃眼。
我被引到那车子跟前,那两个侍卫躬着身子敲了敲窗玻璃,又敬了军礼喊了一声“报告,人已经带到了!”然后就径直走开了,站到了离车子老远的地方。
那车子的前后都拉着黑色的车帘子,根本看不到里边,我站在车边,冷风从脖子里钻进去,挠的我全身又冷又痒,我拿起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热气,又来回搓了搓,重新将一只手伸进另一只袖子的袖口里,过了半晌,车里那人缓缓将窗玻璃降下来,只降了一半,却又停住了。
车帘子被拉开一半,露出一个男人的侧脸来,是个年轻的军人,五官倒也不算差只是连鼻孔都快扬到天上去,看也不看我一眼,声音冷的像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肖小姐怎么样了?”
“正在恢复中,食欲不大好,总是不愿意吃东西。”我挠了挠头,想了想又补充道:“精神也不大好。”
那男人又道:“瘾症怎么样?”
我吸了吸鼻子,凛冽的寒风从我的脸上刺过去,刺得我的皮肤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我下意识的朝着那汽车又挪了挪,想离那车里的温暖再近一点,“昨天发作过一次,不过是正常的戒断反应,医生正在慢慢给药戒除。”
此时我从那车帘子开着的缝里,看到汽车的后座上仿佛还坐着一个人,因为四处车帘紧闭光线照不进来,那人的侧脸就浸在那一片浓重的墨色当中,又带着军帽,五官更是看不分明,但是却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威严和煞气,好像地狱里的魔。
靠着我这边坐的那个男人道:“好生看着肖小姐,莫让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还有......”他顿了顿,撇了撇嘴角,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还有......一定要看好她,记得,千万不要让她发作起来伤到孩子。”
我连连点头,他仍旧不放心,从车窗缝子里递出一张票子来,用食指夹着,“这是给你的,若是看护的好,少不了你的好处,但是肖小姐若是有一点点的闪失,那就只能让你爹娘去乱葬岗寻你了,听懂了么?”
我全身一凛,连连道听懂了,听懂了,然后将那张票子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揣在口袋里,偷偷的抹了一把冷汗,耳边那一声声悠扬的圣歌,天地上下都是一片白色,寒风如同海浪一般一波一波的卷过来,吹得我全身冷了个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