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水牢(1 / 1)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云游》
西北的冬天总是漫长而冷寂,纵横的白雪肆意的潜出云霭,像是凫水的鸭子泅过芳草的香岸,也像是呼应窗外的漫天飞雪这里也是满目的白色,同时,也多了些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风从一扇没有关好的窗户缝里漏进来,丝丝缕缕,不由分说的钻进衣袖里,不经意似的刺痛皮肤。
我轻轻的走过去伸手将窗户关紧,用力将窗缝也压严实了,准备收手的时候却冷不丁的顺手过去抹了抹玻璃上的水气,明明是白天,视线却依旧是朦胧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飞舞的雪片错落的铺陈。
我喃喃自语,轻轻扬了扬唇角道:“这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紧接着便是半晌寂静,我自然知晓无人回应,便转了身子,重新望向房间里那一片沉郁的“白色”。
“水......”
是一声混浊而嘶哑的低喃,声音细若游丝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像是夏日天空中一个惊雷兜头炸下来,我惊得下巴都合不拢,连忙用手拍拍额头发现自己并非是在梦中,正当我魂不守舍时那一声悠长的声音又重新响起。
“水......”
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要清晰的多,我似乎看见房间正中间那一片沉郁的白色海洋,因为人体的动作而微微有了波纹。
她说话了,她竟然说话了!她醒了!
我大惊失色用手掩住脸,几乎口不能言,手忙脚乱的冲到她的床前,伸手来探她额头的温度,却已经不觉的烫手。她神志不清,眼睛没有睁开,那微微上翘的薄薄的唇角却在微微的颤动。
“水......”她依旧重复着那个简单的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寂静而空旷的病房里,只有窗外映进屋里来的雪光,透过脆弱的玻璃窗,缓缓的落在地板上,留下一片混浊的光影。
我连忙颤抖着过去倒水,倒了好几次水都洒出来,最后好容易倒满了一杯水,像是珍宝一般捧在手心里,端过去把她扶起来,喂到她的嘴边。
她张了张嘴,却牵动了额头上的伤口,疼痛让她的唇只能张开一条小小的细缝,大部分的水都像是涓涓细流般从唇角溢出,划过下颌,一滴一滴的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浸出一个混浊的圆圈。
我有些失神,盯着她微微颤动的眼角,这个女人不仅唇角是微微上翘的,就连眼角也是微微上翘的,我心想。
她终于喝够了水,迷迷糊糊的将头微微的别过去,我将水杯放在一旁,扶着她重新躺下去。房间又回归了原本的寂静,充斥整个房间的,只有轻微呼吸声,柔弱而卑微。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是一个朔风如同游龙一般肆虐的深夜。这个女人被数名荷枪实弹的卫队用军用汽车手忙脚乱的送进这家教会医院。
她被送进医院的时候高烧昏迷,整张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惨白。
不过比我大上两三岁的年纪,却画着艳丽而浓烈的妆容,显得萎靡而放纵。一头如同泼墨一般乌黑的长发被精心烫成了时下有钱的太太最热衷的卷发,此时却是凌乱而随意的垂着,乱蓬蓬的像极了一窝稻草。
透过她遮挡在额前的乱发,可以隐约看到她的额头上开了一个骇人的窟窿,从伤口流出的鲜红血液却早已凝结在伤口之上,形成块状黑痂,白玉般的面孔被从伤口流出的凝固的鲜血切的七零八落,数条细长的褐色血痕像是腥风血雨中慢行的毒蛇口中吐出的信子,张牙舞爪的爬了她的整张脸。
其中有一条血痕经眼皮沿鼻翼垂直向下,在唇上断开,鲜血浸入了上唇。那唇早已失去了活人应有的嫩粉色,但是却被欲盖弥彰的鲜艳浓烈的杏红色口红覆盖着,又夹杂着血液凝固后的咖色,诡异的颜色,让人触目惊心。
这样冷的天,我看见这个女人的脸时,竟然感觉到有一簇不知从何而来的烈火正在我的身边熊熊燃烧,似乎就是她的生命在这暗夜之中焚烧。
我们医院最好的佐藤医生为了救治这个女人连夜赶来,在急救室忙碌了整晚。
天亮透的时候,这个女人才被众人手忙脚乱的从手术室里被送出来,额头上的伤口被惨白的纱布完完全全的覆盖住了。脸上纵横捭阖的血痕和浓烈的妆容也早已消失不见,此时这个女人的整张脸才毫无保留的漏了出来。
她脸部精致的脂粉和眼部的浓妆都被擦拭的一干二净,眼睛死死的闭着,也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像是死了一般,整个人直挺挺的躺在病床上,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无力的耷拉在床沿上,冰凉的药水被滴滴答答的输送进她手背上青色突起的血管里。
我轻轻的走上前去将她掩住她面孔的被子往下拨了拨,此时我才有机会仔细的凝视着她的脸,她竟然是这样美丽的女子,虽然眼睛没有睁开,却也掩饰不了那种绮丽的风姿和神韵。
整个人却是那样的瘦,躺在偌大的床上,盖上被子,呈现出的竟是一片没有起伏的白色,像是一片白色的无浪之海,几乎让人看不出身体的凸起。
昨晚佐藤医生发了很大的脾气,这个女人的伤口被耽搁的太久了,她额头上的伤口不是一次形成的,是多次钝器撞击后留下的。那些血痕也是如此,不断被重新流下来的血液覆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不知流了多少的鲜血,才能留下如此骇人的痕迹。
她几乎没有力气,此时高烧未退,那只从被子里伸出来的胳膊也似乎支撑不起她手掌的重量,“咚”的一声,从床沿上彻底垂落下来,敲击在了厚重的铁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
我连忙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它放回床上去,触手所及只觉得自己似乎紧紧只是握住了一根骨头,当我的视线落在她的手臂之上,才彻底的被惊出一身冷汗。
她皮肤白皙,所以那些伤痕才更加触目惊心,她的手臂上星星点点的错落着的十数个凹凸不平的被烟头烫过坑洞,圆圆的没有棱角,形状甚是均匀,像是早年间的伤痕,早已结痂脱落,却留下了不可弥补的坑洞。
这个坑洞远比她本人的优雅妩媚来的更为触目惊心,以至于让我连着好几日都做噩梦梦到这一截满目疮痍的手臂沾满了猩红的鲜血向我伸过来。
我扶着这个女人喝够了水躺下去之后,便拧了消毒水里的泡的毛巾来帮她擦拭下巴上的水渍,她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打量着天花板,眨也不眨,一动不动,仿佛活死人一般,任由我作为。
她几乎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每日靠着打点滴苟延残喘的活命,眼下好不容易醒过来也只能直挺挺的躺在这里挺尸。
“你......你终于醒了。”我试探着开口,一面将毛巾随手泡回那一盆味道刺鼻的消毒水里,又来回搓洗了一下,“你昏迷了一个星期了。”
我话说出去老半天,可是她连一个字都没回我,我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反正她的眼睛依旧直勾勾的打量着天花板,我将毛巾扔回水里,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眼就看见她的床头卡,上面写着三个寥寥草草龙飞凤舞的四个字,我早就想问她了,下意识念出来,“肖...子...肖子什么?这后面这个字是什么?”
我等了好久,房间里依旧安静的只能听见窗外飞雪拍击窗玻璃的声音,只有呼吸声交错起伏如和弦,她一言不发连眼皮都没眨一眨,把我当成了空气。
我悄悄的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快被憋疯了,迫切的想找个人聊聊天。自从这个女人在那个夜里被送进这家教会医院从手术室出来,我被命令寸步不离的呆在这个病房里照顾这个女人。房间里除了一堆死物之外,便就是这个昏迷不醒半死不活的女人,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将我硬生生的都快憋出病来,整日里胡思乱想,只能跟窗玻璃和茶壶说话。
就连想逃跑都没有办法,门外都是荷枪实弹的卫队,岗哨一日三换,戒备森严,我就算是插翅也难飞。
混杂在空气中的刺鼻消毒水味儿和药物的气息不断充满胸臆,我失落的揉了揉鼻子,好不容易等到她醒过来,满心期盼能有个人说说话,没想到干吃了一个闷瘪——人家根本就没拿我当回事。
她这样美艳娇俏,粉妆玉砌,穿金戴银的阔太太必定是不屑于同我这样灰头土脸的小护士讲话的,我蔫蔫的拢了拢袖子,按下对她的好奇心,霜打了的柿子一样垂着头坐在一旁,一时之间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开始了各种不找边际的猜测。
也许她是某个名噪一方的名伶,被一权势煊赫的军官看中,但是被军官的夫人所不容,然后报复至此?亦或者她不肯从了那军官,想以死明志?又或者是身世离奇,身怀血海深仇却又自甘堕落的名门小姐?又或者......
想到这里,我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将自己如同苇絮般胡乱飘飞的思绪拉回来,无论如何这个女人的来历绝非我这等人可以打听的来的,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好当自己的护士,别给招来无妄之灾。
“聿......”忽然一声气若游丝,若有若无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我这是不是在做白日梦?她竟然说话了!我连忙用手指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背,疼得我倒抽冷气,看来不是做梦。
“肖子聿。”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句仍然微弱如蚊子嘤咛,但是我是真的确定我这不是在做梦,而是她真的说话了。
我有点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只得下意识扣了扣后脑勺,憨憨的一笑,“好听,真好听。”说完之后发现气氛有点冷,于是又有些尴尬的又补充了一句,“我......我叫阿晢。”但是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发现我只是在自说自话而已,她根本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还在这里死皮赖脸的介绍自己,人家根本就不屑于知道我的名字。
刺入鼻尖的只有那浓烈的让眼睛都流泪的消毒水的辛辣气味和耳畔呼啸的朔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