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休(1 / 1)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十四岁。
正是年少。
那时候她在庞大的家族中安安静静地扮演一个失去父母的自闭少女,独居在偏僻的小院子里,在光秃秃的桃树下练刀。偶尔接几个杀手活计,酬金高昂,足以支付她重伤后的医药费和半年的生活。
打一桶井水,认真细致地擦着手里的刀,刀身清亮,血色粘稠。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突然泛起的不适感,眼眶酸涩。
十四岁,八岁。
已经六年了。
······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甜蜜蜜的小孩子,会识字唱儿歌,捉蝴蝶戏水,半点不沾俗气。她爹是个书生,血脉普通,虽然名为君家人,却连住在本家的资格都没有。
她当然也说过赌气的话,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她爹都会好脾气地笑笑,一边摇着一年四季不离身的扇子,一边唤她,“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叫君夭。
晴天的时候,她爹会不厌其烦地把泛黄的古书搬到院子里,摆了满满一院子,然后站在门槛前,看着这些在他眼里珍贵无比的古籍诗书,神情肃穆。
这个时候,她出身不高的娘就会悄悄站到她爹身边,握住他的手,笑得平静而满足。
她从小就喜欢习武,爹爹皱着眉念叨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她却拿着娘亲当了嫁妆首饰买来的沉重朴刀咯咯地笑,“爹,我要学武。”
她不是没有想象过她爹是个隐居的高人,然而当她半夜惊醒时摸到满床的血之后,她终于知道,她爹,真的只是个书生。
血流成河。
她拿着她爹死前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刀,满身是猩红血色,敲开了君家的大门。
那一年,她八岁。
······
跃出本就不高的围墙,她轻喘了口气,握紧了手中刀柄,最后一次确认了目标的样貌,将画像重新放到怀里。
眯着眼看着前方客栈门口出现的青衫男子,无论是打扮还是出现的地点都十分符合情报,再加上腰间不菲的佩剑,君夭确定了这人的身份,放缓呼吸,一手执刀,直向而去。
势在必得的一刀。
一声清脆的刀剑碰撞声,紧接着腹部一凉,剑锋穿过血肉的痛楚毫无预兆地传遍了全身,她蜷缩在地面上,怀中画像早已掉落。
请报上,目标分明是没有武功的。
君夭来不及思考是哪里出了差错,意识模糊间,仿佛看到一剑重伤自己的青衫男子弯腰拾起了画像,然后毫不在意地拔出了剑,叠加的疼痛让她几乎对男子怒目而视。
“杀他的?”
君夭一声不吭。
男子轻笑一声,“小姑娘,你找错人了,我叫千一。”
他随手拿过君夭即使几近昏厥也紧紧握住的刀,“破昆山?倒是好东西。”
君夭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伸手拽住了准备扬长而去的男子的下摆。
男子惊愕地回头看她,仿佛想不到她还能有所动作。
依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此时她不过是强弩之末,全凭着一股子不甘支撑着不昏迷过去。他见过的女杀手不少,却从来没见过笨到找错目标,却又如此顽强的,女孩子。
看她的样子,还不满十六岁吧。
君夭哪管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死死盯着男子手里的刀,眸色幽深。
那是···我爹爹的!谁都别想···别想拿走!
“真是个···古怪的孩子···”男子蹲下身来,将刀放到她手边,微微摇头。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
唇上有湿润的触感,她猛地惊醒。男子直起身来,没有半分局促,笑意从容,带着些许狡黠的意味,“小姑娘,你的刺杀吓到我了,这是补偿。”他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君夭默默地看了一眼这个容貌普通,却有一双如幽潭般深邃眸子的男人。
——你忘了你刺了我一剑。
“我叫千一,千里挑一。”自称千一的男子毫不在意她的沉默,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叫什么?”
君夭略有困难地张了张口,嗓音干涩,“君夭。”
“夭夭是吗?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千一的面容在烛光的掩映下看不真切,君夭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表面温柔可亲的男人心底的狠辣冷意。
她没有做声,闭上了眼。
千一放下破昆山,退后几步走出房门。
听见吱呀的关门声,君夭睁开眼,伸手握住这柄刀,右手的颤抖终于停止下来。
她扯了扯嘴角,不知是什么心情。
——她终于,离不开刀了。
······
她过了半个月才回到君家,倚在自己栽下的桃花树下,仰头看着一成不变的天空。
他叫,千一吗?
那一株桃花树,在她十四岁的夏天,嫣红缤纷。
她站在树下,看着树干顶端笑意盈盈的男人,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
三年有多长?
也不过是每日练刀的辗转而过。
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她的青春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白衣少年,有的只有刀。
和他。
他不常来,有时候半个月,有时候两个月,也有时候半年才过来一次。来了便教她练刀,手法凌厉,笑容温柔。
她却越来越沉默,眼神冰冷,固执地一遍遍演练刀法,鲜有笑意。
他终于斟酌着开口,“夭夭,你爹···”
她一手执刀,刀尖直指他的面庞。
“赢了我,你会开心吗?”他低声问道。
她一如既往地沉默。
他自嘲一笑,“大概,是只有杀了我,才会解恨吧。”
她只赢了半招,刀锋堪堪擦过他的心口。
面对他平静的笑容,她落荒而逃。
她是,怕了啊。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其实她很清楚她的仇人是谁,这件事根本和他,和千家没有任何关系。
即使他是千家的当家,千泉。
一手创立千家,惊才艳绝的青衫谋士,千泉。
这样的他,肯教授她三年,她这个小小孤女,是该心存感激的吧。
只是。
······
眼前的女孩子,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算不得倾城,却带有某种源自血脉的精致味道。女孩笑容明媚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我是君玖,我可以帮你报仇,那么,君君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夭夭是吗?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男子干净的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君夭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尊贵的君家凰女,君家地位最为尊崇的年轻女子,点了点头。
她不需要做太多事情,只需要在暗处保护凰女的安全,双手沾满血腥,眼中波澜不惊。
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直做下去,她所能得到的,会足以让她死而无憾。
她所得到的,是君家继任家主的荣耀,和权力。
“君君,你身负朱雀血脉,是君家未来的继承人,只要你选择这条路,父母之仇可报,可身居高位手掌大权,所有曾经嘲笑过你的人都可以任你宰割。然而,你所受到的束缚枷锁也远比男子要多,你的夫婿,只能是君家子弟。”凰女平静的话语响彻在苍茫山顶,她一个人站在夜空下,手握刀柄,茫然无措。
“不知君护卫找千某何事?”身后是熟悉的声音,语气礼貌而疏离。
君夭紧紧握住刀柄,睁大了双眼,却始终不敢回头。
“凰女有意提拔我作为下任君家家主。”
千泉没有丝毫停顿地回答道,“那就先恭喜君家主了。”
她霍然转身,刀锋抵在他的颈间,一字一句地问了出来。
“当真···不在乎?”
千泉紧盯着她的双眼,向前逼近一步,颈间顿时渗出血色,他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一样,从容,安然,“若千某之前的举动让君家主误会了,那么还请家主原谅。”
手中的刀咣当一声落地。
君夭想大笑出声,却笑不出来,踉跄着转身。
手腕却被紧紧攥住,耳边是熟悉的隐忍声音,“夭夭,你真是···一点都不肯示弱的女孩子。”
她反手抱住他,泪流满面。
温柔的声音近在咫尺,“夭夭啊,我多想带着你看遍这大好河山啊。可是,我是千家当家,你是君家家主,这样的身份,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自私,没有资格抛下这些责任。这天下峥嵘浮沉命运不堪摧折,再相见,却不知是哪朝风雨哪路烟云。所以,放手吧。”
“夭夭,千一走了。”
她一个人站在山顶,寒冷彻骨。
······
君家家主继任大典,古界众人来往道贺。
“千家千泉,前来道贺。”温和的声线,带着一种缓缓的韵律。
她一身华服,掩藏在宽袖中的右手微微颤抖。转过身去,那人眉眼依旧,笑容客套。
“君夭,在此谢过。”
那一年初见,他带着些戏谑,笑着说,“我被你的刺杀吓到了,这是补偿。”
他笑意盈盈地告诉她,“我叫千一,千里挑一。”
他笑得漫不经心,问她,“夭夭是吗?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终于他站在她面前,不过咫尺距离,却是天涯。
他说,千家,千泉。
她努力让自己不再看他,胸口一阵阵闷痛,满是酸涩。
铺天盖地。
······
得知凰女一行人要奔赴隐门,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事务。
千家与隐门的恩怨纠葛,她也有不少耳闻,此次凰女出面攻打隐门,正是与千家联盟。
——只是,想见他一面。
他看到她时,眸光深不见底。
她面向敌人,抽刀,起手撼昆仑。
她甚至还恍惚了那么一会儿,这是,他教她的刀法啊。
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她只是毫无感情地杀戮,杀戮,满身是血腥,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直到背后传来湿润温热的触感,她僵硬了一下,转头看见他微笑的面庞。
她是想笑着回应他的,就像那年在桃花树下,他们相视而笑。
可是那大片大片的血色啊,怎么就铺散在了他的心口呢?
四周的敌人早已被杀红了眼的千家子弟解决,血肉横飞,她却仿佛看不到一样,几乎是手足无措地,跌坐在地上,常年不肯离身的破昆山也不知丢到了哪里。
他伸出手去,触到她的脸,微微地笑了。
“夭夭啊······”
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垂了下去,幽深的眸子暗淡无光。
他说,夭夭啊。
他说,夭夭啊。
她终于泣不成声。
从生到死,他的眼里永远只有千家,只有利益。
从生到死,他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喜欢,一句爱。
从生到死,他与她之间,冷漠,鲜血,仇恨,沉默。
从生到死。
从生,到死。
这是她倾心爱慕了一生的男子。在漫长的岁月年华里,她一个人孤独地等待着,压抑着,隐忍着,双手沾满血腥,不悲不喜,仿佛纠缠在苍茫海域深处的海藻之中,苍白,阴冷。
他是千家当家,她是君家家主。
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同样背负着无数人的殷切期望,同样背负着,比生命,比爱情,比自由更加沉重的责任。
他不开口,她不说破。
就只是沉默地站在夜空下,一手执刀,固执地不肯软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一年的桃花树下,有妍丽少女,有清俊少年。
“我叫千一,千里挑一。”
“夭夭,我教你练刀。”
“杀了我,你会开心吗?”
“我等着你,夭夭,我等着你打赢我。”
“夭夭,千一走了。”
“夭夭啊······”
她终于明白,这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却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场哑剧。没有华丽的台词,没有繁复的剧情,就这样蓦然落幕。
或许那一场错误的刺杀,就决定了他们的结局。
······
史记,君家一百三十一代家主君夭,身具朱雀血脉,继任家主后即以雷霆手段清洗君家,尔后在位六十二年,杀伐果决,以女子之身开创君家鼎盛时代。八十一岁卒,葬于千家陵墓,与千家首位当家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