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合欢,陌下清明(1 / 1)
“仙长,有一株仙草化妖,落入人间了。”
“无妨,灵智未启,只是一株草罢了。”
“仙长,可曾听说过人间有人妖相恋?”
“无知世人,求那生不同衾死同穴又有何用?”
“仙长,只求来世做一株并蒂莲,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不弃。”我叫宋清明,清澈的清,明亮的明,两个干干净净的字拼在一起,就平白添了几分悲凉寂寥,如情到深处,便是荒凉。
我是隐门门主的女儿。你问什么是隐门吗?当今天下,俗世与古界分庭抗礼,甚至古界还要隐隐压俗世一头,让俗世的世家以礼相待。古界就是一座江湖,一座鲜衣怒马谈笑激昂的锦绣江湖,而隐门,是这浩荡山河中一陇幽丽的山涧,汩汩清泉下,是千年的底蕴。
我是隐门门主的女儿,我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我娇憨无邪,我任性妄为,我倾城倾国,我清贵无双,让无数古界才俊追捧——那不是我,那是我的孪生妹妹,宋清欢。
清欢,清欢,清澈的清,合欢的欢。
——看看,这才是尊贵的少女该有的名字,听上去,便是万千繁花开遍也压不住的俏丽。
古界守古礼,二月出生的孩子本就不吉利,又是双生子,便早早有人下了断言说是一吉一凶。吉者,光耀千祖,享万世太平;凶者,命定孤缘,遗祸百年春秋。
那一年我十四岁,跪在宗祠里,听那个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的长老宣判了我的命运。
我,宋清明,命定孤缘,遗祸百年春秋。
“即日逐出隐门,生死不论。”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看见阳光苍白刺眼,看见天空明澈如初,看见他们笑容怪异扭曲。
那日旌旗蔽日,万鼓齐鸣。
那日是隐门清欢少主加冕之礼。
我一个人向山下走,如同这些年来很多次,冷漠而孤独地远离人群,远离欢笑,远离那场盛大的仪式。
宋清欢一身锦衣,更显娇俏可人,惹人怜爱。
而我,面色平静,身形清瘦,唇角抿的很紧,很用力。
忘了有多久没人说过,我们是双生子了。
她在我身后跌跌撞撞地追我,一声声叫着,姐姐,姐姐。
我厌恶地挥开她的手。
是啊,我讨厌她,讨厌她面色红润笑容甜美,讨厌她懂得怎样讨好每一个人,讨厌她享尽所有人的宠爱,讨厌她一直追着我跑,讨厌她那一句姐姐。
宋清欢,我讨厌你。
你读书认字的时候,背出一篇文章就能让宋瑜笑得合不拢嘴,任由你的小手抓着他的头发,狠狠地亲你一口,说,“欢儿真乖。”那个时候,我在藏书阁里翻遍了医书,宋瑜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只皱着眉头走了过去,一句话都没说。你凭着宋瑜的帮助开拓经脉,宋瑜召集了所有长老,他们一句句称赞着,说你是天纵奇才。那个时候,我咬着牙运行功法,满身鲜血的昏迷过去,一个人躺了半个月,血凝结成了暗色的血块,衣服怎么都脱不下来,一撕,就带下来血淋淋的一块。所以,你是吉兆,我是煞星。
他们都忘了,曾经的宋清明,启蒙极早,比宋清欢聪慧的多,很早开拓了经脉,被整个隐门给予厚望。
谁会提那吉凶之兆?谁敢提那吉凶之兆?
后来,再没有人提过宋清明了。
那年,我刚好迈入先天之境,宋清欢还只是个未曾练武的孩子。
云潭集齐十八位杀手,刺杀隐门门主之女。
宋清欢完好无损,我经脉俱废。
母亲为了保护我们重伤而亡,葬礼之上,宋清欢哭的声嘶力竭,而我,只是默默站着,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们说,清明,那是你母亲,你怎么能这么无情?
我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用这样冷漠的语气和他们说话。
我说,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她爱的不是我,是宋清欢。
那一夜,她扑上去抱住的,是宋清欢,直至死去,也没有给我一眼,一句。
后来,世人皆知宋清欢半岁开蒙,周岁开拓经脉,是隐门的吉兆。
他们不知道,那是我,那是我宋清明,那是曾经的宋清明。
我的脸色愈发苍白,漠然走在隐门之中,穿过人群熙攘,穿过灿烂骄阳。
而宋清欢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她背一首诗,是勤学上进,她对着长老甜甜地笑,是尊敬长辈,她一边哭闹一边不情愿地练武,是大智若愚。她是隐门的吉兆,她是尊贵的清欢少主。
而我沉默地站在一旁,觉得真是讽刺。因为隐门已经废了一个我,所以,必须要扶持宋清欢,隐门必须要有一个强大聪慧的少主。
我对宋瑜说,我来教她。
我代替宋清欢做很多事,教她做很多事。我做起来得心应手的事,宋清欢却要勤勤恳恳地学。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俏皮地笑,唤我,姐姐,姐姐。
宋瑜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怪异,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没有意识到,我太过于锋芒毕露,仿佛只要披上少主的华服,就能站在高处,统领全局。
如宋瑜所愿,宋清欢变得聪慧,变得强大了。
隐门不需要一个废人,更不需要一个出色的、可以掌权的废人。
于是我宋清明,命定孤缘,遗祸百年春秋。
我在山脚下遇见了秋子初,游历归来的宋瑜亲传弟子,宋清欢的青梅竹马。
他一如既往地以礼相待,嘴角的弧度锋利而不羁。
我们面对面沉默了许久,也不曾说话。
我抬起头看他,只觉得这些年都没有看透他。宋清欢一直追着他跑,叫他子初哥哥,他也笑着摸她的头,眼底浮起温暖来。只是宋瑜三番四次透露出要订婚的意思,他都平静地拒绝了。我从天之骄女跌落成一个残废,他也仿佛漫不经心地对我笑,没有轻视的意思。
这几年,我偶尔会去见他,寻几本医书,总能看见他手里把玩着一枚血红璞玉,他也会邀我喝一杯茶,吹起笛子,紫衫融进夜色,满满的是萧瑟寂寥,哪里像是白日里潇洒肆意的秋子初。
“这些年,你不避着我,我很感激。”出口的话柔软了许多,散落在日影里,零零碎碎,眷恋着什么。
“在隐门里,你肯来我这坐一坐,也是难得。”秋子初眉眼晏晏,伸手想要拂去我肩头的枯叶,终究停了手,只舀起一汪温雅来,从眉间润进了心。
我张了张口,突然想问问他,那枚璞玉,是想要送给谁呢?
秋子初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个清冷瘦削的少女,仿佛透过她看见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岁月,那些个带着凉意的夜晚,她捧着茶杯坐在门槛上,听他的百转愁肠,听他的年少轻狂。
世人皆明你的悲喜,却少有人,愿意理解你的不悲不喜。
秋子初张开双臂,冲我笑着,“清明,当做是临别谢礼吧。”
我慢慢走近他,贴近他的心口,似乎释然地舒了口气。
“清明,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都不是君子,可我们之间,便是如此吧。”
“嗯,保重。”
我淡淡笑着,转身继续向下走。
秋子初转身向山上走。
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路很长的,你我,大概都不想回头吧。
就像他说的,我只是宋清明,只是一个叫宋清明的小小女子。被利用被丢弃这不算什么,我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如果换了自己,怕是也会这么做吧。所以不必恨什么,不必想着成就什么然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我只是宋清明,我只想活得好好的,就够了。我站在长肆坊外四天四夜,不曾言语,不曾哭闹,不曾恳求。
长肆是古界最负盛名的医者。此刻,他亲自出门,拉着十四岁的我进了长肆坊。
第二日,他昭告古界,长肆此生只收宋清明一个弟子,是为关门弟子。
古界哗然。长肆一直不曾收徒,无论前来想要跟随他行医的人多么坚决,都被拒绝的干脆利落。而今,他竟收下了被整个隐门斥之为灾星的宋清明。
于是古界中很多人都明白,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这凶兆之事了。
长肆受了我的拜师礼,笑笑,不说话。他的五官很平凡,却很年轻,拼在一起,就仿佛多了几份出尘的洒然,说不出的清俊。我安静地坐在一旁,嗅着他身上的药草怀香,缓缓翻着他一生积累的医书笔记,偶尔起身为他倒一杯水,轻声询问自己的疑惑。
第一眼见到长肆,我就知道,他活不长久了。这是每一个医者的命,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心力交瘁,又常年在药草中濡染,不得善终。
长肆把我带回他的药坊的时候,只低声问了我一句话。
他说,你会后悔的,女子为医者,犯了命数。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偏见,是真的,真的会少活好多年。
我桀然一笑,这样,我就不会看见自己老去的样子了。
长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已经不是曾经的宋清明了,我没有内力没有宠爱没有尊贵的身份,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喜欢的医术,我不能变成无用的人。我是宋清明,所以,我不能变成无用的人。
就这样过了五年。
长肆握着我的手,手心冰冷,浅浅笑着,闭上了眼。
他说,阿清,我放心了。
长肆医者过世,古界吊唁之人来往不绝。我一个人站在长肆坊门口,冷冷淡淡的,落在他们眼中,像极了当年的长肆。
“家师不喜繁杂热闹,诸位请回。”简单的解释,我顿了顿,“我是宋清明,我是长肆医者唯一的弟子,是长肆一脉唯一的传人,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长肆坊。”
上前一步拦住宋瑜,我静静地笑了,“宋门主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清明,我是你父亲。”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长肆医者已去,我父已去。”
“姐姐······”
我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愈发美丽红润的脸,微微蹙眉,“清欢少主,请回。”
“孽子!”
我挡住宋瑜挥来的手,勾起唇角,笑得无比开心,“宋门主,请回。”
竹叶窸窣,遗漏一地暖阳残片。
“诸位前辈,清明以长肆弟子的身份在此恳求大家不要扰了家师清净,三年孝期之内,清明照常出诊。若有一人胆敢冒犯,清明此生再不行医,就算惹了众怒,也定要长肆一脉就此永绝!”我如男子一般,一揖到底。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场之人皆是面色微变,纷纷还礼。
“清明医者尊师重道,不敢不从。”
我转身回房。
伸手抚上长肆依旧鲜活的脸,那是一张美丽到妖异的脸。
我终于失声痛哭。
他死之前,拿下了那张面皮,面皮下的脸精致的仿佛瓷器一般,唯有那般笑意,让我觉得,他就是长肆。是在全世界丢下我之后拥抱我的长肆,是陪伴我五年喜欢带着极浅极淡笑容看着我的长肆,是手指修长挑拣着药材,唤我阿清的长肆。
他说,阿清,我已经活了很多年,可是一直没有变过,我想,我应该不是人。
阿清,你别讨厌我。
——我不会。
阿清,记得以后把我烧掉。
——嗯,我记得。
阿清,如果累了,就找个适合你的人照顾你,我还想看你活得长长久久的。
——晚了,我早就活不长久了。
可是,我好想看你平平安安的。
——那你别死。
阿清,这些年你学的很认真,很好。
——你别死。
他笑的散淡无虞,轻轻地,仿佛呢喃一样。
他说,阿清,我放心了。
大团大团的恐慌从冰冷的手心穿透胸口,就好像锥子扎进心口,那种尖利的撕扯着的疼痛无声而来,在脑海中轰然炸裂。
我死死握着他的手,仿佛又是那一日,倾盆雨下,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来,将我拉进了怀中。他的怀抱很凉,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柔柔润润的,像极了他浅浅笑。
我忘记了我跪在他床前多久,忘记了我是怎样拖着麻木的腿缓缓起身,俯身在他额间一吻,冰冰凉凉,好像入秋的第一场大雨,凌厉地落在手背上,生疼生疼。
我忘记了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亲手点燃了无数药草铺成的灵榻,忘记了那一场震惊古界的火葬,忘记了是怎样一捧一捧,装好他的骨灰。
是啊,我都忘记了——我都忘记了。
醒来的时候,身下是厚厚的药草灰烬,药草焦香几日不散。沉沉的云垛堆积在头顶,一层一层的,遮住了所有哀伤。
我捧起那坛骨灰,摆在床头,对着它笑了。
长肆,你还没有见过我笑吧?
好看吗?
我捧起那坛骨灰,尽数洒在江水之中。
三年孝期已过,我诊治过数千病人。
如此,清明医者之名,便不再只是长肆医者的弟子了。
长肆,清明长大了,你真的可以,放心了。
“清明。”低沉熟悉的男声,我回头望去。
秋子初一身紫衣,笑容依旧明媚,正如当年隐门初见,少年紫衣华贵,洒然一笑,便是风流入骨。
“你来了。”
秋子初看着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古界名医的秀雅女子,看着她淡淡的笑。
两个年轻的、正处于最美好年华的好友坐在一起,两相对视,竟都觉出了几分沧桑。
“还好吗?”秋子初看着平静的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
“你还信我吗?”
“嗯。”
“去俗世吧,古界,马上就要乱了。”
我终于抬起头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别杀宋瑜。”
秋子初似乎早就知晓我对他的了解,只是一笑,“嗯,不会的。”
“这么多年很累吧。”
“习惯了。人总要为些什么而累的。”
“听说你与君家凰女交好。”
“你也听说了,看来这段风流史注定流传。”
君家,是古界第一世家,有凰脉传承。这一届的凰女君玖极为出众,曾流落俗世,便做了君家的入世之人。
他开着玩笑,笑得却极为勉强。
“当初的璞玉,是为了她吧。”
秋子初略有些惊异,“你还记得。”他伸出手来,掌心一块雕琢好的血玉赫然,一个“玖”字笔法潇洒,正是秋子初的手笔。
“她可能会去找你,带给她吧。”
“这么肯定?”
“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人被我下了毒啊。”秋子初似笑非笑,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仿佛在阻挡什么。
“那么,再见吧。”我接过玉,站起身来。
“好好活着。”
我默然点头。缓缓走出小楼,抬头看去,世间风轻云淡。
长肆医者关门弟子宋清明,古界受人敬重的清明医者,遵其师遗愿,入世行医。古界损失一名德高望重的医者,流言四起。我提笔写下药方,浅笑着递给面前的病人。
古界诊金丰厚,我自己开了家中医医馆,倒也轻松自在。
“请问,是宋医生吗?”不高不低的女声,清清淡淡的。
我一顿,抬头看去,一时间竟恍惚起来。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仿佛是浑然天成的精致。笑容浅淡,整个人都笼罩在淡淡的光晕之中。
长肆笑起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我看着她慢慢走近,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酸楚。
“我姓君,君玖。”她说。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原来,她就是君家凰女。
“清明医者,久闻盛名。”她拢了拢衣袖,坐在对面。
“何事?”
“请问,你会解蔓草毒吗?”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我心中了然,蔓草的毒,一直是古界有名的无解之毒。或许有解药,也是在秋子初手中吧。
我摇摇头。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我沉默地听她讲,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秋子初站在我身前,吹起笛子,仿佛在思念着什么人。那时月华如水,他眼里漫起薄雾。
我摊开手,掌心一枚血玉。
“也许,他只是想再见见你。”
她看见那枚玉的时候,就怔住了。然后拿起玉佩,紧紧攥住,不肯放手。
多年前,那个紫衣蹁跹的男子笑着跟她说,阿玖,来日,我许你一枚玉倾城,你便嫁我,好不好?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那时她在喜欢的人面前发了脾气,于是仿佛赌气一般,轻轻巧巧的应了。
她说,好。
我低低叹了一声。
后来她常常来,坐在我身边很安静,没有病人的时候,就亲昵的和我说话。
我说,我只是个医者。
她说,清明,我总觉得,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我看着她的笑,好想唤她,长肆,长肆。
那一天,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世入古界,再入隐门。我看见了秋子初沉冷如水的神色,看见了宋清欢满是嫉恨的表情,看见了她笃定的笑容。
我也看见了那一剑,那快的来不及反应的一剑。
于是我生生迎上了宋清欢刺向君凰歌心口淬有剧毒的一剑。
心口很疼,仿佛多年前,长肆离去之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扯了扯嘴角,倒在了君凰歌怀里。
她的手握着我的手,手心冰冷。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嘴角慢慢弯起,“阿玖,你怎么,能让我看着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死去呢?”
清明,你的名字真好听呐,干干净净的。
清明清明,明天来我家吃饭吧,我亲自下厨啊。
清明,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清明,你医术这么好,跟谁学的啊?
清明清明,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呐?啊,有了啊?谁啊?
清明,你多笑笑,笑一个嘛。
······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突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阿清······”
我轻声应了,看着她,仿佛看见了喜欢浅笑的那个人。长肆,清明长大了···你看,清明都可以保护别人了···你怎么,还不放心呢···长肆,你看见我笑了吧,好不好看?
阿清,阿清······
长肆,我好想你。
我看着那隐隐约约的、半透明的影子,看着那熟悉的浅淡笑容,也笑了。
长肆······
我轻轻地,轻轻地闭上了眼。
长肆,我好高兴。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与君同,日日与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