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许多年前（1 / 1）
许多年前，王家还是古界里数一数二的世家。
王家有女，名唤绾绾。
十六岁的王绾绾，娴静秀雅，才绝天下，与古界棋圣冥临一场对弈，得其盛赞：“集天地之钟灵毓秀，得魏晋之入骨遗风。”
于是向王家提亲，冥临之子冥辽，迎娶王氏绾绾。
王家欣然同意。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他牵过红绸，那一端，是盖头下她羞涩的笑。
高堂之上，冥临突然发狂，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礼，未成。
年轻气盛的冥辽执意指认王家，扬言联合其余世家，必要让王家覆灭。
王绾绾当场以死明志，求得一纸休书，护王家一支血脉。
临川王氏，有女绾绾。
后来，王氏，从古界除名，千年大族，人丁败落，只余嫡系数十人不知去向。
传言，古界有上界，上界有一族，正是冥姓，上界有一人，为古界之主。
后来，冥临之徒宋煜继承隐门，占王家庭院，与三大世家并存。
尔后数年间，冥辽收徒，创立千家，叛出隐门。
······
君玖看着王闲一脸平静，轻声细语的模样，忽然有几分心悸。
他没有说，王家覆灭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没有说，谁才是师父的杀父仇人，没有说，宋煜与师父的恩怨纠缠，没有说，王家最后活下来的，是不是只有他一人。
就仿佛······与他无关。
“不准备报仇吗？”
王闲被打断话语，只是微怔，轻蹙着眉，语气一丝未乱。
“报仇吗？”他抬起一直微微低着的头，半长的刘海掩住了眼中的情绪，轻笑道：“那···与我无关。”
轻轻吐出的话语，他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就那么清淡地笑着，旁观世人痴缠挣扎，他却只拂一拂袖去，干净眉眼间，笑意雍容。
优雅到了极点，也凉薄到了极点。
王闲坦然一笑。
君玖很快回过神来，不再多问，“以后在外，不必称我凰女。”
“是。”王闲神色微动，薄唇轻启，“阿···玖···”
声如空谷琴音，泠泠而下。
······
入夜。
王闲打开房门，手才刚刚触到开关，便身形一闪，手中轻薄刀片滑出，直接抵在了来人的颈间。
“是我。”低低的男声，带着些浑然天成的慵懒意味，正是本该在古界的秋子初。
“我知道。”王闲收回刀片，悠然落座。“子初不是回隐门主持事务了吗？果然是好兴致，受了十三锁的刑，还有力气来俗世？”
说着便动作娴熟地煮一壶茶，杯盏碰撞间，分外清脆。
秋子初手中劲气一弹，屋内大亮。
此时王闲才看见他几乎是仰倒在床上，一头长发隐隐有着酒红之色，连眸中也泛起了猩红。
王闲手中动作微顿，慢条斯理地继续喝茶。
屋内一片静寂，血腥味愈发的浓郁起来，正如秋子初猩红的眸色。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王闲终于起身，伸手便点了秋子初几处大穴，搭了一块素帕，方才开始诊脉。
秋子初轻笑一声，“还是一样爱干净。”
“若不是怕你待会儿发起疯来，又惹出什么事，你就是死这儿，我也不会为你收尸的。”王闲一边拿笔记着什么，一边拿了素帕认真擦了擦手，随手将帕子丢进了垃圾桶，“和小时候一样倔，早晚要吃亏。”
“吃亏是福。”秋子初终于有了些虚弱的样子，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不似人样，合了眼轻声道。
“十三锁都上了？”
“死不了的。”
十三锁，是隐门惩戒叛出弟子的刑罚，结结实实十三道铁锁下来，哪怕是再硬的汉子都能去了大半条命，更不用说是一个弱女子。
“你是替她受的刑。”王闲翻过秋子初的身，背部是一片血肉模糊，连着衣服粘在了血肉里，白骨森森，触目惊心。
他的手不可察觉的一颤，拿刀片刮了，见秋子初竟不吭声，索性直接洒了药上去。
“轻点。”秋子初倒不逞这个强了，轻呼一声。
“我明天就去杀了她。”王闲手中动作不停，眉间一片安宁。
秋子初猛地睁眼，语气极轻，杀意却极重，“她死了，我会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的。”
“呵。”王闲低头包扎，看不见他的表情，声音一如既往的雍容清朗，“想来子初是忘了，当初决意留在古界时说的话了。”
“我秋子初此生，一求自在，二求权势，三求无所畏惧。”
那个总喜欢一身艳色的苍白少年，面对王家众人，掷地有声。
“一求自在，二求权势，三求无所畏惧。”秋子初轻声重复，脸上现出一种难得的温柔来，“自与她再相见，我只求，日日与卿共欢颜。”
“倒是个情种。”王闲指尖微动，姿态从容地站起身来，俯视秋子初，语气看不出什么喜恶，“谁能想到呢，世人皆以为喜怒无常狠毒无情的隐门少主，竟有一颗，如此柔软的心呢，只怕是稍一触碰，都会让你···痛不欲生吧···”
秋子初脸色一白，捂住心口，常年的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忍着过喉的血气，断断续续地笑出了声，“是啊，谁又能知，温雅如竹的王氏庆之，竟是一个，无心之人啊。呵···呵···你说，好不好笑呢，堂···兄？”
王闲捂住心口，动作与秋子初如出一辙，神色却一如往常。
“留着，也只会徒增痛苦罢了。不是吗？我的堂弟，你终于肯叫我一声堂兄了，我还以为，你早早弃了王姓，便再也不会认下我了。”
“十年了，已经十年了。”秋子初扯了扯领口，笑容森冷，“王家还有谁记得，临川王氏的荣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上界，王家上下一千八百四十七口人，就此覆灭！王家，再也不是临川的骄傲，是废物，耻辱！”
“本就已经腐朽的家族，又有什么值得留恋？你当时不肯接受家族命令，脱离王姓，怎么，现在倒是想要去谋划什么了吗？”
王闲轻轻抚摸着腕间的伤疤，神情自若。
“腐朽吗？”秋子初说不出是悲哀还是讥讽，“整个古界都禁锢在古界之主手中，腐朽的，不止王家一家罢，只有王家，拼了命地想去解救古界，结果呢，愚民的力量，永远要比上位者所想象的大！”
他的拳头攥紧，潋滟眸中尽是冷色，“我王家的东西，就算是毁，也必须毁在我王家人的手上！”
王闲沉默半响，忽地灿然一笑，像极了万山烂漫。
“真是···我王闲的兄弟啊。”
许多年前，这两个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是王家最为出色的一对堂兄弟，一个清雅如竹，一个妖冶如莲。
所有人都说，王家王闲，举世独绝。
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一派雍容平静，喝茶，对弈，乃至杀人，永远笑意从容，不沾半点血气。
然而他知道，王家年轻一辈里真正被寄予厚望的，是比他小一岁的堂弟王秋。
那个笑意盈盈一身艳色的苍白少年，是王家百年的希望。
他是天照命，生来便要改换一番天地，天生隐毒入体，以性命作赌，可达古界武道顶峰，唯有上界，才可活过二十五岁。
也只有他，才能与古界之主一战。
临川王氏千年风光，最终，也只留下了他们兄弟两人。
也唯有他们两人，扛得起王氏千年气运，百年筹划，至死方休。
“我会回古界，她这里，帮我照顾好。”秋子初披上外衣，长发束起。
“王秋。”两个字缓缓从王闲口中吐出，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
秋子初一顿，眼中满是复杂。
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我王秋在此立誓，今日起，永不冠王姓。自此，与临川王氏，再无瓜葛！”
他闭上眼，那一日的年少轻狂，历历在目。
“王秋，”王闲再唤一声，“要她，还是要王家？”
“王家？”秋子初轻笑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现在，还有王家吗？”
他忍着痛站起身来，走出大门。
王闲不去拦他，重复着他的话，神色怔忪，“没有···王家了吗？”
“但是，我王闲，生是临川王氏，就算死，也是临川王氏。”
“古有白马探花陈庆之，而今，我要让所有人知道。”
“临川王氏，有庆之。”
他笑得平静，墨发迎风暴涨，宛如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