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五（1 / 1）

二十五

小的时候，她偷过父母的钱。清晨的天光泛着暗蓝的色彩，她趁父母没有醒来，静悄悄来到书房，从家里的保险箱里拿出一大叠的钱，整个塞进事先准备好的小皮箱里。随后，她把箱子紧紧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走在家里的楼梯上，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响声。她穿着袜子的脚轻轻在上面挪动，从边缘慢慢往下，到了最下一层时，她不禁松了口气。她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房间，再放松脚步往门口走去。她把脚挤进鞋子里，打开门拼命往外跑，边跑边回头看，生怕有人会发现自己。在村子深蓝的寂静中，胸腔的心跳被无限制地放大，心痛压得她呼吸不畅。恐惧使她的眼睛不断往外溢出泪水，她边跑边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哭。之后，她来到了哥雅王国。

太阳已经升起了，阳光照耀在身上暖洋洋的。王国的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自己正抱着箱子默默地等待大门开启。在今日崭新的阳光下，王国的大门仿佛通往天堂的入口般，干净、温暖、耀眼，在太阳下发出光明的召唤。她看着这道门，突然意识到，在不远处，也有这样的一道门。那道门和它刚好相反，散发着浓浓的恶臭，每天都有成千上百吨垃圾通过它运输出去。那里的流浪汉每天都会因为抢夺财物而大打出手。每次前往那里，她觉得整个世界的色调变成了厚重的灰色，但假设问起她是不是讨厌那里，她会说不。因为那里有艾斯。

门开了之后，她悄悄溜了进去，在老师家附近转了几圈，又做贼心虚地跑到院子里，她踮着脚尖透过窗往里看，发现里面并没有人，但窗是锁的，她不能直接把箱子扔进去，便又跑去其他的地方，发现每一扇窗扉都紧锁着。绝望立刻如漆黑的子弹击中了她，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之间，她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脑袋里只盘旋着自己该如何是好。她要怎么把钱交给那个人呢？她四处转头，大门底下的缝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过去，把箱子打开，扯开一沓沓钱的封口，把一张张纸币从缝隙下飞了进去，然而，几个边镇的小混混路过时发现了蹲在别人家门口举止怪异的她，便站在大院前问道：“喂，小鬼，你在干嘛？”

霎时间，偷窃的恐惧涌上她的心头，脑内天旋地转，她慌慌张张地拿出笔，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的一页写了几个字：“把小孩打掉吧”，撕扯下记事本的内页便将纸张了进去，随后，她抱起箱子，急急地跑了出去。众人一看，丫的跑了，肯定有什么诡计，便跟在后面追她：“喂！小鬼！别跑！”

萨博就是那时候看见她的，她被一票人追着，躲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那群混混在旁边的大道上四处张望，就是不知道人去哪了。她背靠着墙，一脸慌张，眼睛瞥向外面一边查看外面的情况，一边喘着粗气。他看到这光景，返回打开门看了看父亲在不在家，再撕下一张纸，揉成小团抛向她，前几次都没有抛到，眼看着她要从小巷里出来了，而混混们正在那边尽头寻找她，他一下子急了，从三楼跳到了院子里的树干上，再蹭着树干越过院子里的墙，跳到了大道上。她看见了他，翕动嘴巴刚想说些什么，萨博给了个噤声的动作，让她在原地等他，由他来解决。

她看着他走远，紧绷的神经顿时如断了的弦般松懈下来。她把箱子抱在怀里，跪倒在地，慢慢从凌乱的记忆中梳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萨博突然回来了，带着比原来更多的人，他抓起她的手急促地在大道上跑了起来，“哎呀，抱歉啦，好像人更多了呢~”等到他们终于在一个安全的角落躲过一大票人的追踪时，他才有机会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们要追着她。可他一看她的脸，便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她在哭。她正怔怔地看着他哭泣。他手忙脚乱地看着她，“啊啊，怎么了，很累吗？哪里受伤了吗？喂喂，要是你受伤了，我要被艾斯骂死啦——”

她在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她竟然做了和她爸爸一样的事情。她竟然完全不顾一个生命的意义而在那张纸上写下了那样的话。这对她而言是个晴天霹雳。她是在间接杀死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可能是她，可能是路飞，它可以成为你，可以成为我。她缓缓蹲下身，心痛几乎要使她窒息了。然而当她考虑过之后，她才发现，这至少是现在最好的选择。尽管它不是唯一的选择，但就诸多方面而言，它是目前为止最万无一失的生存选择。

毫无疑问，她正在扭曲。她的扭曲正以如此静悄悄、不动声色的方式侵蚀着她。她的扭曲像是一场毫无预兆的龙卷风，待发现时，龙卷风以迅猛又强烈的方式向她侵袭，将她的心重新塑造成另一幅旁人都难以描述的模样。但只有她知道，只有她会对着旁人都难以描述，难以靠近的她的心靠近说道：“不错，这就是我的心。”

晚上回到家，她的父母神情凝重地等着她。她蹭掉鞋子，光着脚要走上楼梯时，她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手交叉，严肃地问道：“你去哪了？”

她没回答，她妈妈走过来，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说道：“那个，Sherlock……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吗？”

“你跟她说那么多干嘛！”她爸爸在一边训斥道，“房间里的钱是不是你拿的，你拿钱做什么？”

他对她妈妈说话的语气，更是惹得她不满意。她皱起眉头，转过身，径直走到她父亲身前，平静地说道：“我已经知道你是天龙人了。”

一听这话，他惊讶地瞪着她。

“我已经知道你是天龙人了。本来这也没什么关系的。但是我出生了，我带着诅咒出生了。我带着这个世界的恶意出生了。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却要带着诅咒出生。这一切的罪行明明是由你犯下的，却要由我来承担这样的果。我不想要你的报应，你的报应是你的报应，而不是我的。可是你的报应现在却变成了我的报应。”她笑了，她坏掉的笑容他之后一直记得，“所以说，爸爸，为什么你还不快点死掉呢？”

她身后母亲为她的这言论吓了一跳，过来扯着她的肩膀，“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你爸爸说话？”

她抬头，冲她妈妈笑着说：“我也知道你的事。”

“……！”

她知道她的事。可她不能怪她。她没有怪她。因为连她都不知道，她母亲做的事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她把个人的利益建立在国家的苦难之上，她逃走之后，那个国毁灭了，再也没有了。一个不存在的国度。可这不是她的错。她拥有个人自由。然而，她却说，“你的国再也没有了。被毁灭了。消失了。侵略了。荒废了。那些人只能用他们唯一知道的方式保护你，你却用你唯一知道的方法逃离了。为什么你还不走呢？妈妈。为什么你还要站在我眼前呢？”她走上楼梯，在二楼对着他们咬牙切齿地说：“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了。你们回革命军那里吧——”

半夜，她正坐在书桌前点灯看书，窗户突然传来了响声，她走过去一看，一颗石子隔着窗户迎面砸向她。她吓了一跳，打开窗，下面的人正捡起第二颗石头正要继续扔，抬起头看见她把窗户打开了，便丢下手中的石头，踩着管子爬了上来。一跳进房间，他就皱起眉头问道：“路飞说你给了他一大笔钱，你从哪里拿来那么多钱？”

她扑腾坐在床上，“有钱不好吗？你就可以早点买到海贼船啦。”

他有点生气，“我问你你去哪里弄来那么多钱的。”

“偷来的。”她没说谎。

“……我不是让你不要做这种事情吗？！”

“你说不让我杀人，又没说不准我偷东西。”

他气得五官拧在一起，“你去偷东西！我有说让你去偷吗？！你万一被抓到了怎么办？谁救你？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你如果被抓到了，受伤了，我们还都不知道，你让我们怎么办？！”

她看着他生气的脸，“可我没被抓到呀。”

他觉得自己都要被气死了，不想再理她，沟通无果，他转身又要走，没来几分钟就要走了，他爬上窗，正要跳下去时，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他没回头，粗暴地说：“干嘛啊！”

“你要走吗？”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啪啦啪啦地打在地上，“连你都要走吗？”

他觉得情形不对，回过头，看见她在哗啦哗啦地掉眼泪。遇到这种事情，他一向笨拙，回过去站在她身前，用手抹抹她的眼泪，他有点无奈，“怎么又哭啦。”女孩子都这么爱哭吗？“那我不走了，你别哭了。”

他带她坐回到床上，听她喃喃自语：“他们走了……”呜呜两声，“他们走啦——”

她哭得呼吸困难，感觉鼻子被鼻涕堵住，怎么都呼吸不过来，喉咙在大口大口喘气，然后她猛然睁开了眼睛，丫的路飞那家伙正捏着她鼻子，难怪她感觉要死了。“你在干嘛……”

“噢！”他松开了手，正襟危坐道：“我看你很难受的样子。”

你找死吗？！“几点了？”她感觉在梦里哭得好累。

“早上。”他歪着头看她满面泪痕，“没关系吗？”

她揉揉眼睛，“什么东西？”

“不啦，没啥。”他捏着她的手往舱内走，“吃饭吃饭。”

吃完饭，她从房间里拿出笔记本，看看舱外，觉得阳光太刺眼了，便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拿出一袋牛肉干嚼了起来。索隆进来拿了杯水喝，本来这都没什么，但他把水喝完之后，水杯放在盥洗池的时候，她不经意瞥了他一眼。那一瞬间，他的轮廓在光线的照耀下略微显得锋利了，让她想到了赤犬。她到现在才真正去思考萨卡斯基死了究竟会对她的世界产生怎样的影响。其实没多大影响。可是她发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一个朋友，而且是人生中唯一一个朋友，不禁伤感起来，便想都没想地多看了两眼。索隆这边就不高兴了，“臭小鬼，看什么看！”他皱起眉头瞪着她。一发脾气，从侧面来看又不是很像了。她嗯了一声算是当作给他的回应，他也懒得理她，径直走到舱外去练习，结果那家伙竟然跟了过来，脸上要死不死地盯着他看。他站在甲板上对她吼道：“看什么？！！！！”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便油嘴滑舌道：“你长得好看，我就多看看你呗~”

他可不相信，“再看我就杀了你！”

他和她一起时总是吵架，“干嘛！”她皱起眉头，“长着一张脸还不给人家看，你要脸来干嘛！”

“我要不要脸关你毛线？！”他冲她叫道，“你在一边盯着老子，我练习不下去！”

她哼了一声，转身要走，“那你不要脸就好啦！”

结果索隆花了十秒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是在骂他，顿时火冒三丈，扭头一看，肇事者早跑了。

她正要上楼梯回舱内，走到一半的时候，路飞站在船头看见了她，便冲她叫道，“喂，Sherlock！”他的声音大得整片海面上都能听到。

“干嘛。”她懒洋洋地答道。

“艾斯说——”他说，“谢谢你喜欢他——”

她的心底突然涌出来一阵莫名的情绪。赤犬说，那时候他本可以逃跑的，只要撑到红发Shanks来了，他就有救了。真可惜，你被抛弃啦。她觉得赤犬真是太厉害了，他即使死了，说的话都能带给她如此大的冲击。他生硬地扯出了她的软肋，把它亲手毁灭在她的面前，让她完全不得安宁。

“走啦——”她疯狂地哭泣，“他们走了，连你也要走吗？”

“你只要不打砸抢，”他慌乱无措地说，“不偷东西，不杀人，当个守法好公民，我肯定不走。”

她微微侧过脸，说道：“死人就不要说话了吧。”

走了。从那之后过了十二年。从她的五岁到十七岁，在这段时间里，她虽然老是捉弄他，老是欺负他，不要脸地要求他做这做那，但她答应过他的事，她都没有违约。可他还是走了。他走的时候，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寂寂的背影，对她说：“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她局促不安地站着，不太明白自己该不该哭。

等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森林中之后，她大声哭了起来，冲他离去的方向叫道：“你别走呀。你说好不走的。我已经不杀人了，也不偷东西了。我既然没有打破承诺，你为什么还要走？你这个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你了！我现在就要去把我讨厌的那些人全给杀了！”她哭得瘫软无力，颓唐得坐在地面上，忧郁地看着前面绿油油的草地。黑色的鞋子出现在她面前，她抬起头，阳光刺得哭过的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疼，那个人在太阳下闪着光，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无奈表情，对她说道：“要我不走是不可能的，”不过，“不过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呀？”

第三假设。

她做过无数次假设。可现实中的她却没有哭。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低下头对她说：“要好好照顾自己。”随后，便转过身，留下了一个他的背影，慢慢地向港口那边走去。她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那背影很熟悉，恍然发觉很久以前有个人要离开她时，也给她留下了这么个背影。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他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信，告诉她他将会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回来接她。现在呢，她喜欢上别人了，而他在她尚未打破承诺之前就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