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章(1 / 1)
顾南北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四口人正坐在一起看综艺节目:父亲正襟危坐,面上挂着很不明显的笑容;小弟一边看一边在玩游戏,忙得不亦乐乎;姐姐整个人窝在沙发里,脑袋靠在母亲怀中;而母亲则一下一下抚着大女儿缎子般的长发,嘴角噙着温柔慈爱的笑意。
然而这一和谐温馨的景象在她回来的瞬间便有了改变——南熙随着她一声“我回来啦”略抖了抖单薄的身子,一下子从沙发里坐了起来。她并没有抬头看自己的妹妹,而是飞快地整了整自己的长裙,紧接着便一言不发地跑上楼去,背影在偏黄偏暗的楼梯灯下显得格外瘦弱。
“你跟我过来。”母亲收敛起之前的微笑,朝顾南北略招了招手,抬抬下巴,和她一起走进厨房;家里那两个男人则仍是忙着自己的事,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边的动静。
“你跟别人说了什么?”单手扶着椅背,顾母开门见山地发出了责问,“为什么有人会觉得是南熙的错?!”
“今天姐和旻辉吵架的事吗?”顾南北并不打算假装自己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十分爽快地应了上去:“我听人说了这件事,觉得南熙有错的那人可能是认为女生应该支持男生的奋斗目标,不应该拖后腿吧。不管怎么说,如果战队获得了好名次,在大学入学综合评估的时候会给加分的呀。”
母亲两个眼睛死死瞪着顾南北,似乎想要就这样看透她的内心一般。“是这样吗?不是你跟其他人说了什么?!”
“我猜就是吧,我也没认真问他怎么会这么想,就怕问来问去反而会把事情搅得更乱。”女孩叹了口气,站得略微松垮了些,这样一来,不及她高的母亲就不用仰视着观察她的表情。“我能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呀。”
顾母一瞬不瞬地检查着顾南北说话时的脸部表情,看得分外仔细,因为结果让她相当满意,所以语气马上便和缓了不少:“我只是担心你姐……她从小就喜欢旻辉,吵成这样对她来说伤害真的很大。”
“那家伙是从小就有点缺心眼儿,我觉着可能过一段时间成熟一点就好啦,小情侣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
“但愿吧。”母亲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宽慰而放弃忧心忡忡,眉间依旧凝着轻愁。她依照惯例问了问顾南北最近的学习情况,听完汇报之后便不甚在意地让她回房间洗漱,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似乎根本没听见女儿说自己上一次的统考绩点已经达到4.2,比上学期末高了整整1分。
洗完澡坐在床上,回忆一下自己刚进门时姐姐的姿势,顾南北分外妒忌地抱紧了身边1:1大小的海豚玩偶。从小到大,她不曾有过自己那般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回忆——小的时候,似乎她和妈妈一样拙于主动表达自己的依恋,而等到长大了则开始羞于如同孩子一般坦诚。有一次她鼓足勇气在生日那天抱了母亲大概半分钟,结果把她吓了一大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后来她也就习惯了做一个听话而可靠的女儿,只有她的姐姐能够一如既往地尽情表露自己的快乐、委屈还有伤痛。
顾南北只稍微感伤了一小会儿就划开PT回了几个邮件:她之前的花滑老师刚刚怀孕,想要把手头的教练工作歇一歇,但是有个一直带着的小女孩很快就要参加锦标赛,实在是放不下,就想叫顾南北给她当个帮手。女孩只思考了两秒钟就答应了老师,毕竟她同时还找了其他的学生,分给她的时间只有周三一个晚上和周六一个下午,还是能够匀过来的。即便是考生也需要规律性地锻炼身体,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并没有什么不好。
例行看完了琅玕的读书笔记才睡觉,女孩闭上眼睛,想起今天的笔记开头便是“最伟大的繁荣总是与最光明的残忍并存”,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次日,顾南北提前10分钟到了学霸指定的站台;那人已经坐在绿漆的长凳上,腰背挺直,脖子上还系着昨天那条烟灰的围巾,身后是小叶黄杨圆圆的树冠和橙色斜阳的暖融色彩。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学霸适时抬头看来,那双黑粼粼的眸子好似自带破甲功能,戳得顾南北一下子呼吸困难,从脸颊开始,全身热得好像能感受到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欢快的歌唱。
在心里唾弃了一把自己的糟糕表现,女孩稳下情绪,抬起右手左右摇了摇算是打招呼。池誉上下扫了扫她身上的孔雀绿天鹅绒运动装和身后的书包,不声不响地伸出了手。
顾南北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慌乱地退了半步,“哦,一点儿也不沉。车、车来了!”她火急火燎地率先跳上车去,紧接着被随后赶上的学霸一把拽了下来。
“除了智商以外,你的眼睛也出了问题吗?”学霸指指公车的标牌,屈起食指在顾南北脑袋上敲了两下;哑口无言的女孩麻木地瞪着那个三位数,重新在心里唾弃了自己无数遍。趁着她发呆的当儿,池誉很容易就摘掉了她的包背到自己身上,然后不太耐烦地用“闭嘴”两个字打断了她结结巴巴的道谢。
因为他看上去心情并不怎么好,顾南北一直等到5点整上了正确的公车之后才小心地开口说话,虽说车厢里并没有几个人,仍是把音量压到了最小。“那个,”她斟酌了一会儿词句,好容易才鼓足勇气说道:“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会有办法……”
被身旁那人陡然变得锐利的目光刺了一下,女孩慌忙改口:“我没有故意要打听!中午的时候是小菲她自己说的——呃。”想想还是不对,她赶紧顶着一脑门子虚汗解释道:“她也很担心,所以我一问就说了,你别怪她,我真的没有打探别人秘密的意思!”
“算不上什么秘密。”池誉没有继续瞪她,微微垂下眼帘,虽然依旧脊背挺直,在顾南北眼中却有了一丝之前从未见过的疲惫模样。“欧克勤也知道。”
“哦。”女孩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那人完全是一幅拒绝交流的模样,只好讪讪地抿紧嘴唇。
公车只行驶了不到10分钟便穿越了城区和郊区的分界线,在不到50年前,人们还不能随意穿越这条界线,因为线的另一边还残留着一些辐射。虽然隔离墙早已被拆除,地面上却还留着一圈暗红色的砖线,标出墙体原先所在的位置,也警醒着人们从前发生过的一切。过了这么多年,人类终于可以不用穿防护服,自由地行走在大部分地面上,而其他生物则远在人类之前就做到了这一点。所谓核变之前的“原始种”只在实验室和一些实验农场里存在,现在野外生物的形态多多少少都有了些自然进化不可能这么迅速就完成的转变;尽管它们基本上还是沿袭了核变之前的名字,反倒是那些被保存下来的“原始种”们多了个前缀。
20多分钟后,悬浮电磁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所谓站点,不过是由一根石柱撑起的白色伞盖而已,大“伞”直径约八米,伞柱上钉着一块牌子,上头写着站台的名字。除了站台之外,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到现代化和人类的痕迹,只有两排修长的水杉忠实地守卫铺着黄色枯草的寂静道路。沿着这条水杉大道走上几分钟,右手边现出一块黄铜色的人高方碑,碑上镌着“私人领地,非请勿入”几个银色的大字。池誉用PT在大字底下的识别屏上刷了刷,而后便沿着碑旁的小径往微微上行的深处走去;顾南北一步不离地跟在后头,抬头辨认着传感器的位置,偶尔也笑嘻嘻地望望一群不停地从这棵树顶跳到那棵树顶的麻雀。
没走几步,小径旁的植被就从低矮的刺槐变成了高大的橡树,树上蜿蜒缠着紫藤灰色的虬茎,树下则长满了一丛丛一簇簇的金雀花——虽然没到花期,顾南北已经可以想见5月份时橡树花的一片雪白映衬着下方交相辉映的金紫双色会是何等的壮观。越往上走,橡树便越加粗大,长在丘陵顶端的那几棵树干都超过双人合围,树龄已过百年。坡度在越过哨兵一般的它们之后便开始向下倾斜,路边是一片片矮种苹果树、桃树还有樱桃树,树高不超过两米,枝叶寥落,还有待酝酿新年的收获。
坡地尽头是一片被起伏丘陵和小湖夹在中间的平原,大概有十几亩地,大部分长满了肥田的紫云英,另一小部分则被几个棚子罩起,里头长着草莓和其他一些对温度要求比较高的蔬菜,虽然似乎有些疏于管理,一眼望去倒也绿意盎然。一座洁白的两层小屋搭在小湖和平地连接的地方,是朴实无华的仿木结构,一半建在陆地上,另一半由支柱撑着延伸进湖中。小屋不远处停靠着一艘精巧的小木船,云影朦胧,斜阳在湖面上荡起暖融融的深红,顾南北觉得自己好似走进了某个文艺片的拍摄现场,每走一步都觉得是在梦中的世界。
慢慢走下缓坡,女孩在山地和平原的分野处停住脚步,不错眼地瞅着从近处看显得越发玲珑雅致的小屋,深深呼吸后发了句感慨:“我觉得,与其说这里是个农场,不如说是个度假的好地方。”
自然风光似乎在池誉身上也起到了精神舒缓的作用,回答时无论是神色还是音调都柔和了那么一点点。“以前确实是主要用于短租的。”
顾南北觉得自己在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怀念的味道,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只是轻松愉快地笑道:“我昨天看到合同样本里有原承租人优先条款,所以就先租上三年吧。既然是你预定的,咱们俩干脆就签合作协议,你负责技术问题,比如反监控系统什么的,其他的我来搞定,嗯,五五分成。”她速度极快地开了个联名账号,把卖掉那条琥珀项链的六十二万打了进去,然后将下午课间休息时拟好的协议书发到他的邮箱里,这才抬头认真地朝学霸眨了眨眼,等待他的响应。
“我的父亲在前往火星之前留下了足够的资产。”池誉侧开视线,头一回无法分辨心头涌上的这股激烈情绪是愤怒、忧伤、还是痛苦。他已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所有情绪,可难免总会有藏不起来的时候。“我参加比赛能拿到的奖金数额你这种人根本想象不到!我不需要同情这种可悲的情绪!”
盯着他微微扭曲的侧脸,顾南北连上了一些过去的线索,心底却也生出了更多新的问题:
学医的理由,甚至学习得那么努力的理由,是为了治好母亲的病;之所以每个月初心情不好,是因为银行发的清单会提醒他,那些是抛弃家人前往火星的父亲留下的东西。
他母亲已经病了将近十一年,他父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去的火星?在她生病之前,还是之后?他为什么会抛下妻子和年幼的两个孩子?如果他母亲真像小菲说的那样只是心脏有问题,自体细胞培育的器官移植早就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会一直治不好?难道是基因缺陷?或者是病毒?
“我不放心请别人嘛!”虽然脑海里头问题多多,顾南北还是选择了忽视它们,决定集中战斗力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所以完全不用害怕学霸那张冰霜密布的冷脸,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因为他的情绪波动而有所减损。“反正写个程序什么的对你来说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帮我个忙能怎么样啊!而且你应该是用你母亲的名义来预定的吧?我也没成年呢,如果你直接转给我,我还要去找舅舅来担保,多麻烦啊,对吧!”
她十分哥俩儿好地抬高胳膊拍了拍学霸的肩膀,假装没有看到他刺过来的眼刀,笑嘻嘻地下了结论:“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快点确定么,不是有时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