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章 夜谈(1 / 1)
游方僧归来后朱羽的生活并没有明显改变,用朱羽的话说,游方僧是个不添乱的主儿,好比多了一尊菩萨,除了素斋多做一点,基本上不需要别的操劳。由我的看法游方僧对朱羽是亦师亦友,但有时又不像,好像朱羽是为游方僧看房子的,或者,游方僧是来朱羽这里蹭饭的。朱羽会和他打机锋谈佛理,平日也只做素斋,但朱羽不是一个佛徒。说到朱羽的本质有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那是上次游方僧归来的时候,我们从菱湖回到寺里,朱羽就去打水,恰好有一只蜜蜂停在水桶沿上。朱羽哼着歌,一挥袖子把它赶走了,拎起水桶往水井走去,刚走了两步,那只蜜蜂飞了一圈又落回了桶沿上。朱羽奇道:“这桶上有蜜糖吗?”再次赶走蜜蜂。等她走到水井那里低头一看,同一只蜜蜂好端端地在桶沿上,好像没赶过一样。于是朱羽抓起整团井绳,麻利地对着桶沿一抽……蜜蜂就变成了烂烂的一团。自始至终游方僧就站在不远处,这个时候只“阿弥陀佛”了一声,竟然一句话也没多说,这可是明目张胆的杀生罪啊!另一条就是,朱羽是吃肉的,虽然她只做素斋。朱羽吃肉,必然是到安村的屠户彭宋那里,那个时候彭宋就摘牌歇业,把门一关,猪耳猪舌猪肝猪脸……当然还有荷叶卷着东坡肉,教人闻到香味就饿。彭宋总是说“这个香,你们多吃,多吃!”我吃这个东西只能一点,多了就觉得香过头,每次都被他劝得发窘,朱羽却从不含呼,来多少吃多少,吃得油顺着嘴角往下流,吃得鼻子上下巴上亮晶晶。
游方僧如果看到朱羽饿狼一般的德性,估计也只能长叹一声阿弥陀佛吧。
断业寺近在眼前,朱羽与我约好今日去城里买布料,女师讲的是五蠹篇,我已听过一次,所以偷溜了出来。刚要进寺,眼前一片黑色的影子划过,我抬头一看,忙转身跑到离寺远点儿的草从里,那个影子跟过来欢快地落在我肩头。我摸着雁儿的毛,低声道:“祖宗,怎么你又飞回来了,让朱羽看到不把你带到彭宋那里去才怪。”作势赶它道:“走吧,莫再回来了!”雁儿飞起来绕了一小圈,又落在不远处看我。
我硬起心肠,捡起一片小石头丢过去,石子落在它的脚边,它低头看了一眼,扑楞楞飞远了。
我看着它消失,便回头进了断业寺,朱羽正在扫地,见了我道:“怎么这样早,你不学习法的精神的吗?”
“今天讲的学过了。”我懒散地道,大殿空寂,朱羽的红衣无端的阴郁,却不见游方僧。
朱羽看我找寻的目光,道:“法师今天刚走……怎样,我们买了布料去彭宋那里吃一顿?”
天哪,法师才刚走啊……
我说:“改日吧,今天在山园吃多了无花果,有点胀呢。”其实是因为雁儿的再次出现莫名地心乱。
“好啊,你宁可吃到胀也不给我带几颗来,我可是每回吃好的都叫上你。”
“今天才想起来摘,我吃的都是烂熟的,还被鸟啄过了。那些好的女师说太少,等明天再摘几个熟些的一并给你。”我应着,看朱羽扫完地洒了水又挽了头发,两个人一起走着出来,在菱湖边上雇了辆马车。
车子颠簸着,朱羽歪着身子,半闭着眼睛道:“好久没吃肉,我就没精神。”
“你就不能自己去,每次都害得我跟着吃到撑。”
朱羽道:“我这不是有福同享吗?”开始打盹了。
我掀开车帘,望着近秋的林木。
在布庄挑了好一阵,朱羽选了一块赭红色鱼纹的,我想要的那种湖绿色绉纱却没了存货,说要等三天后,只能再跑一趟了。走出布庄,有些困倦也饿得很了,于是我们往鸿雁楼方向,朱羽抱怨着累,要我拖着走。好容易把她拖进门,此时稍稍错过了吃饭时间,楼里很清净没几个客人。我点水晶丸子、小长春,奶汤鲫鱼,又拿了两只寿桃包给朱羽,省得她每次都报怨吃不饱,坐下等菜的空档就听见西北角上两个江湖客谈论如意门的事。
一个道:“现在真是要变天,如意门多大的势力,给均天盟不到一个月就铲平了。”
另一人道:“你看着容易,均天盟也是下了功夫的。堂堂二盟主寒扬亲自去卧底,整整一年,就这样最后还差点给识破,那寒扬到现在都没再露面,有传言说其实人已经死了呢……”
之前那人道:“嘘……你乱讲什么,现在这里可也是均天盟的范围……”
朱羽听了一笑,低声道:“原来那个金牌小卧底大有来头,害我如此倒霉,翘掉也是合该。”
我撇嘴道:“佛徒你犯了嗔戒了。”
朱羽失笑掩口道:“啊呀,施主提醒得是。”
此时水晶丸子上来,朱羽占着嘴便不再咒人了。
我不是很饿,凑合着夹两筷子,又听那两人的谈论。
“……你说均天盟接收如意门的势力,都一个多月还沸沸扬扬没拾掇干净,怎么接收的时间比攻下来还长得多?”
“咳咳……这你就不知内情了……”
“嗯?”
“你想单单地势力交接能有这么麻烦吗?如意门人都死个差不多了,还有谁会在这上边顶着?均天盟下这么大功夫,恐怕不只是为了这点势力。我听说,这事四方灵台也有大人物介入了。”
“什么,四方灵台不是一向不问世事?”
“所以我说……咳咳,也是我们局外人乱猜——掌柜的,付账!”
待两人消失门外,朱羽嘟囔道:“话说一半就付账走,故事还没听完,真是扫人兴致。”
我一惊:“你不是忙着吃吗,怎么还支着耳朵听?”
朱羽再往嘴里塞一只丸子,笑道:“你不也在支着耳朵听?”顿了顿,指指油光的嘴巴,再指指自己的耳朵:“这两位伙计,两不相干。”
心里暗笑她的吃相,我舀了一勺鱼汤斯文咽了,道:“谁支着耳朵听了,我只是听见和如意门有关,也就和你有关……自然是黑瓶子装酱油,要特别注意。再说是他们讲话声音太大,我还能老规矩住耳朵吗?”
“哈,我看你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黄昏下起了小雨,马车在路上颠了半天,等到了断业寺,天色全黑,朱羽说这么迟你一个人回去不放心,住在寺里算了,反正有地方,我也就不客气。我付了车钱,朱羽开了寺门,待我进门,她已经入内摸灯去了。黑暗中听她问道:“碧,四方灵台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我凭直觉走到蒲团的位置摸索着坐下,应道:“不是什么东西,是和你一样,属于神棍类。”
灯火一明,朱羽护着火,一步一步挪过来,把火放在香案上,又从案子底下抽出一只薄团,在我身边坐下,道:“不要胡乱类比,本大仙和神棍不是一个级数。”
“差不多了,你喜欢预言,她们则是读心。”
朱羽刚坐下又起来去关了窗,回来坐稳当了抽出头上钗子拨着灯火,我看见她脱线的袖口红得旧了,暗淡的光下更加落魄。朱羽把灯拨得亮些,才道:“读心?有趣,只是读心岂非惹厌?”
我顺手拿过刚买的布料来回抚摩:“预言招天谴,读心得人怨,得罪的对象不同、对象不同。”
“嗯,”朱羽托着腮,“听起来是个神奇的地方。碧,你知道的真多。”
我汗毛一竖,干笑道:“那是山园弟子众多,闲时听来。我可不像你整日除了礼佛就是去彭宋那儿找肉吃……说起来,四方灵台的主人凝砂,和女师还是旧识。”
朱羽顿时产生兴趣:“那你应是见过了,她一定也和女师一样,是个很有见识的大美人吧?”
实在被她问得噎住,我想了想,只好说:“她来的时候还不是灵台主人,那时我还小,不记得了,好像是穿白衣服的,和她的妹妹一起……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凝砂,好像是叫……唉,忘了。”
朱羽垂头丧气道:“怎么今天听的故事都是一半……”
我灵机一动:“你要完整的故事,我倒有一个。”
朱羽立刻精神道:“是吗,快讲快讲。”
“是四方灵台很早以前的事了,小时候女师对我讲的。是说四方灵台的祖师其实是一位普通的女子,杂货铺老板的女儿,她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的伙伴。这位祖师最爱蜻蜓,幼时两人总是一起捕蜻蜓玩儿,以至后来那个玩伴成为名振江湖的剑客,他为自己的佩剑取名‘蜻蜓’。但是……不如先叫他蜻蜓好了……蜻蜓混迹江湖,行踪不定,而祖师却不能随他漂泊,最终嫁给了一名当地的屠夫。”
朱羽道:“为什么不能随他漂泊?”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可能是太过危险,毕竟祖师只是个不谙武功的平凡女子。”
朱羽追问道:“那为什么蜻蜓不留下和她在一起呢?”
我烦她问个不停,道:“你还听不听故事了?”
“听,听,”朱羽连忙掩口,却又嘟囔道:“嫁给屠夫也挺好……”
我懒得理她,继续讲道:“但是屠夫却是个粗鲁人,起初对祖师还好,时日一久,却酗酒成性,甚至发酒疯打人,也是有的。”
朱羽愤慨道:“这是什么故事,诋毁屠夫!”
我忍住笑,接着讲:“而蜻蜓此去经年,只是极少会有书信往来,祖师每次回信只说一切都好,直到蜻蜓终于又次回到故里看她。眼前的女子满身油污,费力地拎着大桶猪食,两个孩子亦穿得脏兮兮拖着鼻涕跟在后面,屋内是屠夫在大声呵斥妻子……”讲到这里看看朱羽,幸好这次她没有再为屠夫打抱不平。“那时的蜻蜓,虽然长久奔波风尘仆仆却仍是风采逼人,而多年前娇小温柔的玩伴却早已憔悴枯槁,面目全非。蜻蜓这次说什么也要带她走,不管世人怎样看怎样说,不管有多少难处,他后悔当年没有坚持和她在一起。看他坚持祖师只是哭泣,最终却还是不得不答应,二人约好次日黄昏离开。蜻蜓安排好一切便去寻她,见到的却只有宿醉方醒的屠夫,两个孩子亦不见……从那以后蜻蜓寻遍各地,却再也没有找到出走的女子。”
朱羽唏嘘道:“有什么好跑的?”
“奇异的是,离开之后,祖师便有了读心的能力,也许是多年的思念,也许是一朝放下令她能看透一切,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也不知,但是后来的灵台,便是如此代代相传。灵台之术,亦只有女子能修习。”
朱羽道:“肯定是假的,哪有那么坏的屠夫……”
我只得说:“好好好,屠夫最好,你嫁给彭宋试试看。”
朱羽登是噎了一下:“我又没说要效仿灵台祖师,我这不是吃人家嘴软吗,当然要帮人说话。”
“唉,”我悲伤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吃人家嘴软,早晚会被反吃。”
朱羽回避问题,打了个大呵欠:“我困了,睡觉……唉,今天跑了一天真累……”
这幅德性,不放过她也没法,便与她拿着灯往后院去了。朱羽的屋子小,但是风凉得很,她一人独占一张大床,实在很享受。洗漱好了,我在她住床上倒之前拿着那块赭红鱼纹布料往她身上飞快地比了一下,在布店时挑花了眼,我觉得这块布花纹还好,但颜色太暗,朱羽却是坚持这块。现在一比,竟然好似顺眼了许多,是晚上的原因还是被荒寺衬得呢?朱羽躺下摇头道:“你又看那块布了,又不是你穿,翻过来掉过去地瞧,不要给摸脏了,快睡!”
我放下布,拧她的耳朵:“你有脸说,上次我买的红白桃花生绡是谁抓了两个黑手印?”
没有回应,唉,你就装睡。
这晚睡得倒是踏实舒服,一觉醒来,我就知道女师早上第一场讲学是赶不上了,我也没有赶的心。朱羽起得早,只听外面哗拉拉水声,想是在淘米了。我揉揉眼睛坐起来,喊声:“今天我可要在这里吃饭,你多淘几遍,不要给我带着沙子就煮——”
外面“哈”的一声:“我还没说给你吃呢,你还嫌这嫌那!”
顿了顿又听她说:“就那一次带着沙子给你赶上了,不要怀疑我做饭的水平,这可是法师的级别。”
我跳下床披头散发地推门出去,井边的朱羽侧侧身子,让出空给我打水洗脸,我伸长脖子一瞄,米饭加了红豆和莲子,真有心……待我收拾好头面饭已经用木碗装了放在石桌上,几个小菜也放射状摆好了。
朱羽已经坐下夹了两筷子,抬头对我道:“丰盛吧?”
我三下两下挽了头发,边洗手边笑她:“挽回你的手艺吗?看着卖相不错,不知道吃起来如何呢。”
她撇嘴不说话。
我正对着她坐下,尝了几口,虽然不是什么极品美味,却也清淡适口,难怪能把游方僧忽悠住。自然要大力夸赞几句,好容易想了几句不重复又不敷衍的词说了。
朱羽道:“行了,我听了很是受用,你不用费力想新词了,吃吧。”
我一边如释重负开吃,一边道:“那块鱼纹布我拿到山园去给你做成裙子好吧?”
朱羽摇头道:“这两天没有人借住,法师又走了,我自己裁就可了。”
“那不行,你裁得不完美。昨天我一看这块布配你真是完美无缺,我不能让你把它毁了。”
朱羽斜眼看我:“啧,又来这一套……你知道我穿的尺寸吗?”
“我怎么不知道,你身上这件不是我裁的吗?”
“我可是胖了,这件衣服也穿得松了,你要还照这个裁准瘦。”
“吃好了再量一次不就结了,你放心给我拿去,我给你做一件完美的……”
“你下次就连无花果和衣服一起拿来吧。”
“……”
天真是凉了。
寒扬轻抚案头菊花,静静出神,一年一年的秋,一年一年的寒凉,他有时盼着一个尽头,不管属于自己的是哪种结局。江湖人,他笑笑,觉得这个称呼连自己都陌生,在幼时的自己眼中,那是一群只为刀剑和流浪而活的人,无家的人,有一种执拗的浪漫。如今,那肖想江湖的少年,已经老了。
阴影掠过,是荻从外飞来,落在他的肩头。他抬手去抚摸荻的羽毛,却碰落了一瓣花瓣,白色狭长的一片落在漆黑的案头,单薄得怵目惊心。
说什么蕊寒香冷,终究是易得凋零。他抚着荻,轻笑道:“你说是吗?这几天整日不见,几时这般贪恋外边了呢?”
朱羽摇着木盆,小小的木盆挤了我们两个,非常捉襟见肘,摇摇欲坠。朱羽抱怨道:“你又发什么疯,硬要来和我挤着玩吗?”
我巴着盆沿伸手拨弄着水面,幽幽道:“小时候我们两个人还能躺在里边呢。”
“你怎么还玩,你再不划这就动不了了……下次决不和你胡闹了,你看看现在这个玄乎,可不要翻了,我可游不动,等着变水鬼。”
我笑笑道:“朱羽啊,那样我在盆里坐,你在下面推,不是好得很?”
这时天上一行大雁飞过,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送它们消失,然后目光相对。
朱羽挠头道:“你看它们排的一点也不齐,一定是头雁脑子笨。”
我以为她又会挖苦我,如今竟然没有,形势大好。
又想起数天前再见雁儿,真是险到极点,幸亏我发现得早把它赶走了,不然朱羽不把它烹了吃才怪。正想着朱羽又冒出一句:“碧,你想过江湖是什么样吗?”
“嗯?”我随意道,“女师的学生中,也有江湖人,都很落魄、憔悴,江湖,是个很麻烦的地方吧。”
朱羽不作声,自管望天出起神来。
诗曰:
少年弟子江湖老,
夜深寒峭心事遥。
樽前红泪谁曾忆,
笑里千秋无从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