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章 立秋(1 / 1)
立秋已近,天真是凉了。
均天盟的二盟主寒扬拿着空空的茶杯站在窗前,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外面。数天前因为一个线人那里出了差错,他在如意门的卧底身份暴露。他孤注一掷让荻带着一条不知所谓的假消息飞出去,就赌如意门主是先截雁还是先捉人。结果不出所料,以为他已被软禁不能再耍花招,如意门主令大队人马去搜寻荻,以防不利的消息传到均天盟。
寒扬冷冷地一笑,若以为他对外联络的方式只有一个线人一只雁,若以为他寒扬被几个人看住就无法动弹,如意门覆灭,也怨不得旁人。
只是断了两条情报线,动用第三条暗线还是费了他一番工夫,也是天助,如意门那班人竟迟迟寻不得荻的踪迹,如此他方有足够的时间行事。只不知荻现在何处,是否平安。
方才织锦将那个泄密的线人带过来,叛盟按规是要坑杀,但他手一挥,逐出去算了。不是不恨,他被害得受伤失血,这几日一点冷便受不了,偏又赶上寒热不定的天气,搅得他把衣服脱了穿穿了又脱,一日里反复折腾。可是恨归恨,那线人也是家人被如意门扣住,这种事他就是下不了那个狠心。织锦打发走那人,又与他坐了一会儿,说的无非是义兄器量真大,义兄保重身体云云。这种无谓的闲谈他觉得厌烦,好容易打发走这个爱操心的义妹,他一个人呆着,却又觉得心里浮浮荡荡都是烦躁,静不下来。
这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雁鸣,仿佛半死的人又活过来,他振作精神快步走向窗前,扶着窗棂探出半个身子,唤道:“荻!”
荻轻盈地落在窗台,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手。
他把脸埋进荻的羽毛,低声道:“再也不要你传讯……再也不要了。”
这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大喊:“寒扬,你这个叛徒,你滚出来看看死的弟兄们!枉门主对你那么信任,你这个……”声音接下去就糊了,想是被人强行制止。
织绵掀帘进来道:“织绵做事不周,惊了二哥,真是惭愧。这些个人的话,二哥只当没听见罢。”
寒扬皱眉道:“怎么如意门的人还没处决完?”
织绵道:“也就差这一个了,他是最后跟在如意门主身后的人,你知道大哥的意思……他可能有用,所以留到现在。”
寒扬道:“那现在是无用了对吧?”
织绵摇头叹道:“自是如此,本以为他们的门主自尽,那件物事的下落就在他身上,谁晓得一无所获。”
寒扬“嗯”了一声,淡淡道:“想来他是真不知情……织锦,荻回来了,我想出去走走。”
“啊?”织绵转首才望见案头上左顾右盼的荻,惊喜道:“那可真是好,我还以为……你看我,只顾说话都不曾看见它。二哥要出去的话加件衣服,现在已经快立秋了,风吹到脸上真是凉呢。二哥伤还没好,可要自己注意着。”
寒扬点点头,轻抚着荻的羽毛看向窗外。
“咳咳。”寒扬裹了下衣服,织绵说得没错,外面已有了些许萧瑟的寒意,让他的伤体难以承受了。他慢慢坐下,看着夕阳落晖里的霓山。这里就在均天盟总坛的后面,也是他常常留连的地方,霓山是他给的名字,因为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在此地看到了彩虹。
真是非常美丽的开始。
他又咳一阵,不远处山石间踱步的荻停下来,转头忧伤地看他。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心情轻松的,即使仍然背负许多事情,即使现在的风实在是有点冷。他想着织绵说的话,一无所获,呵,一无所获,他嘴角挑了挑,想那日真是险到极点,他最先追上那个逃亡的大汉,动用慑魂术时本已伤重,险些灵识不济反噬自身。而他刚刚套出秘密大哥便到了,幸亏他隐匿得及时,但说来也真是一线之差。之后他才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被盟众“救起”。那件物事,真的像传说中一样神奇吗?他突然产生了小男孩拿到一件新玩具的心情。
也许是看他许久没有明显的动作,荻飞落到他的膝上,好奇地打量着主人。“荻,你在外面吃苦了吗?”他轻轻问着,又低声道,“为了自己把你扔在危险之中,恨我吗?”
荻抖了下翅膀,仍然偏头注视着他的脸。
寒扬心里一冷,心头又浮起慑魂时看到的白蜺那张阴冷苍白、饱含着怨恨的面容,他摇头想要甩脱,耳边却又是她幽怨的低笑。慑魂术自她而来,如今看来只要他仍在使用,便一世也脱不了她的纠缠。他很久以前就以为自己没有感情,但是白蜺令他第一次对这点产生怀疑,不过这怀疑却是在她死后才慢慢地浮上来,就像不见天日的水草抚摸着水下的沉船。
脱出沉思他眉毛一动:今日好似惯于被打扰。
“寒扬,”厉用远远地走过来,“你怎么出来了,织绵也真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在夕阳下他的影子很长,人还没到影子已经碰到寒扬的脚了。
“大哥,只是透口气罢了。织绵就算不允,还能管得住我吗?”
厉用来到近前,高大的身体在他面前蹲下,细看着他道:“你可真是个别扭的,有事的时候忙着算东算西,好容易闲一阵又跑到山上吹冷风皱眉头,真是难伺候。”
寒扬不置可否地笑笑,又自嘲道:“也许我就是个多事的人……咳……”一阵冷风不识趣地吹过来,他又开始咳。
“好了透气也透完了,回去吧。你要歇着我给你放假,可不要为了能多闲些时日就故意拖延伤势,哈。”说着话荻扑楞楞飞到厉用肩头,厉用道:“你看荻也赞同呢。”
寒扬站起身来:“还要劳烦大哥亲自出来找,是我添乱了。”
“说什么见外话,这一阵忙得都没去看看你,我才是愧对兄弟。”厉用道,“他们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倒是见了,不过你昏迷着不知道,伤成那样真把我吓一跳。”
他们久未这样闲散地谈话,寒扬在的时候,也我是在是谋划什么,等进了如意门,这一年都不曾照几个面。厉用想了想,也因为这样才对这个兄弟格外宝贝起来吧。
寒扬想着大哥是什么都好,可也就是坏在什么都好这点,好到对他这么全无保留地信任。他寒扬以前做过的事,厉用也不是全然没数,但仍是这么实心实意把他当成兄弟,这……让他不舒服了。不是什么无用的内疚之情,只好比是一个长年不见光的田鼠被人拿灯时不时地晃几下,眼睛痛。
这一趟回到房里他就四五天没有再出来,时不时地逗弄荻,或站在窗前,什么也不想。他既不出门,照理织锦该是安心了,偏这个三妹又说可不要闷坏了,我们都忙没空陪着你,要不找个使唤丫头好吧,冷暖也有个人照应……
唉,寒扬摇头,不是不好,他只是坚持认为江湖人不能要别人来伺候,那些世家什么的,骨子里都算不得江湖人了。另外,做了一年卧底他实在怕了时时刻刻身边有人的感觉,那就意味着一根弦永远绷着,实在累心。
正想着事情有人来报说四方灵台来了人,大盟主和三盟主都不在,请二盟主去见个面吧。寒扬暗叹一声,道:“怎么两个都走了,没有安排主事的人吗?”
那属下为难道:“若不是没办法,我等怎么会打扰二盟主静养?是四方灵台之主本人到了,要是下面的人见,一是应付不来,一是有失礼数,所以两位执事都觉得还是要劳烦二盟主。”
寒扬听见四方灵台之主便已站起身来,此时道:“这是自家事,怎么叫劳烦,我一年不在盟里,都把我当客人了吗?”便随那人出去,一路走到正厅。自从回来一直养伤,他一次也没来过这边。
未入正厅,他的目光便落在端坐的四方灵主身上。虽然多有合作,但每次都是双方各派底下人接洽,彼此从未照面。面前的女子身穿赭红刻金丝广袖衫,头发以类似男子式样的冠束起,眉心一点星芒,美丽的容颜更显端雅沉肃,虽然尚年轻却宛然一方宗主气度。此时她双手笼在袖中,也在注视着门外一手颠覆如意门的均天盟二盟主。
一想到灵台无孔不入的窥人内心的能力,寒扬便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灵台美女如云,却少有男子敢去问津,想是这个缘故。他脸上若无其事,在主位坐了,接过属下奉上的新茶,便是客套寒暄,场面话后寒扬道:“灵主来得不巧,便勉为其难和我这闲人一谈吧。”
“岂敢,是凝砂来得突然,耽误二盟主养伤了。”斯文的女宗主抿了口茶,口气淡淡地:“说来惭愧,来巴州原是为一桩私事,但贵盟总坛在此,过而不入,总是无礼,只想不到令贵盟如此惊扰,实令凝砂心中不安。”
寒扬道:“灵主这样说就差了,能见到灵主本人是寒扬的运气,一点小伤早已无碍,我是拖着这个理由不做事罢了。”
凝砂道:“二盟主说笑……见二盟主精神甚好,凝砂亦感欣慰。此次前来尚有一事告知,是有关那件至关重要之物。”
“哦,”寒扬眉尖轻轻一跳:“如意门主已死,唯一可能的知情者身上又问不出什么,便是灵主派来的灵术高手也未探出消息,此事岂非已完结?”
“凝砂亦希望如盟主所言,但此事另有玄机,两方既有合作,凝砂有必要告知。千泠当日来探知情人脑识,虽未有所得,但从她告知我的详细情形看,”她目注寒扬,“受术者的脑识已经被人更改过。”
寒扬讶然道:“尚有此种可能?人之思想可以探知已是玄妙,况且更改,更不要说察觉这改动,灵台之术果然鬼神难测,教我这外行人大开眼界。”
凝砂移开目光,摇头苦笑道:“二盟主此言是挖苦我了,灵台之外尚有此等控灵高人,才令凝砂意外兼惊心啊。”
寒扬道:“此人纵然先下手一步,仍是逃不过灵主法眼,我看亦不过了了。灵主即已察觉,能否就此查出此人是谁?”
凝砂微微颔首道:“已有眉目,但是尚欠一成把握,时机一至,我自会告知二盟主。如今先行提醒,乃是望二盟主心中有数……那人能在非常时机下手,绝非简单人物。时日不早,凝砂尚有俗事扰身,不克久耽。谢谢二盟主的好茶。”
寒扬起身相送,拱手道:“此事偏劳灵主。”
那端庄身影方消失门外,寒扬便倦然坐回椅子,拿起手边残茶一饮而尽。
手下入内正见他疲态,关切道:“二盟主可有感觉不好?”
“无事,”寒扬放下茶盏,“大哥回来,就说我有事和他商谈。”便回自己的居处,他没有要人跟随,一个人人不紧不慢地穿庭过榭,所见的各自忙碌的盟众。诸人见到他均恭敬行礼,但也许是久不在总坛,他感到一种相隔甚远的陌生。这段路不算长,他走近自己居住的小楼,却不见荻出来迎接。
莫不是在睡午觉?他摇头慢慢上台阶,刚迈了两步心头一阵烦恶,力气仿佛被抽空,几乎站不住脚,眼前更是阵阵发黑。此地已较为安静,四下无人,他也不想麻烦人,勉强靠上栏杆,闭目缓了缓,耳鸣中却是白蜺低沉的笑,令他如坠冰窟。
“咚咚咚”,走下楼梯的急促足音把他拉回现实。一双温热的手扶着他,伴随着一个清脆陌生的女声:“公子可是又伤发了,怎么一个人,我去叫护法过来。”
“不、不用,”寒扬稳了稳,低声道,“一会儿就好了,先上楼再说。”他试着睁开眼睛,仍是眩晕得什么也看不见。
那双手迟疑一下,便扶着他一步一步挪上台阶。
寒扬好不容易坐下,听得那女子忧心道:“二盟主,我看还是去叫……”
“好了,给我拿杯茶来。”
“这……是,二盟主。”那女子话头被他堵回去,迟疑着应了。
感觉眼睛渐渐能视物,寒扬恍惚见一团鹅黄影子晃动,问道:“是老三找你来的吗?你叫什么?”
感到温的茶杯放到手里,他听女子道:“是,是三盟主离开前说的,我叫瑶薇。”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唉,这件事不要让人知道,不然以后就不能埋怨三妹多事了。”此时眼前终于渐渐转为明亮,看清眼前女子竟是难得一见的美丽,他不由得低声苦笑道:“三妹好像仍是多事了呢。”
瑶薇没有听清楚,清澈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满是关切。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能看得见了,才会这样毫不拘礼地直视。寒扬接了茶杯却不饮,放在桌上,微笑道:“瑶薇,真是瑶池蔷薇,人间难见呢。”
瑶薇脸色刷地一红,忙垂下眼睛道:“二盟主无事了吗?”
“嗯,本来就是小事而已……怎么不见荻?”寒扬四下望望。这只呆鸟飞到哪里去了呢?
瑶薇奇道:“荻?那是什么?”
奇了,这只呆鸟飞到哪里去了呢?但在均天盟的范围内总不会有危险,寒扬放下疑问,见瑶薇忐忑地偷瞄自己的神情,便道:“无事,是我养的一只呆鸟,你还没见吧?想是趁我不在偷偷飞出去玩了。”
“嗯。”瑶薇看着自己的脚尖。
寒扬不紧不慢地喝了会儿茶,见瑶薇傻站在那里,不时地偷偷看看自己,心下好笑,道:“你坐吧,在这里不用拘束。”
瑶薇怯怯道:“这怎么成,我站着就……好了。”
寒扬懒得再说,又问道:“你也是帮里的人吗?我这一年多都不在总坛,都不知道谁是谁了。”
瑶薇道:“不是……哦是,现在是了。”
“嗯你是新来的,你家在这里吗?”
“不,我是三盟主在老家找来的。”
寒扬失笑道:“她倒是有闲,她怎么跟你说的?你自己愿意来吗,若是给她逼的你自己回去就是了,不会有事。”
瑶薇忙不迭摇头道:“没人逼瑶薇,三盟主只说来这里听着二盟主的吩咐就是了。”
寒扬眉毛一轩道:“哦?那刚才让你坐你怎么不听?”
被他眼神一扫,瑶薇立时乖乖坐下,只是仍是看着脚尖。
寒扬摇头道:“你老是低着头做什么,我是妖怪吗?你平时怎样在这里就怎样便是。”
“是,是。”瑶薇抬了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不由得又低了下去。
“好了,我不看你,你抬起头来。你的名字很好听,是谁取的?”
“是……是三盟主。”
“啊?”寒扬差点呛了茶水,勉强稳住道:“那你本来叫什么?”
“来……来喜……”
“这不是挺好的名字吗?以后你还是叫本名,老三那边我跟她说。”
“这……是。”
诗曰:
少年壮志人中首,
剑出板荡江湖平。
屈膝仰看孤云渺,
不羡英雄羡飞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