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城故事(1 / 1)
里里得到了一把梦寐以求的吉他,潇言送给她的。里里抱着那把吉他不住傻笑,蓝潇言就说,“叶里里,听着啊,以后叫我蓝潇言,不许叫消炎片儿,每周教你三次。”
里里轻轻拨着那些弦,又在发呆。弦丝嘤嘤地,在她听来,必是如泣如诉的挽歌,淡淡地留恋在小城的天空上。她本不属于这片天空。
这小城的天,是灰黄色的巴掌大的天空,干燥贫瘠,城里的柏油路很窄,贯穿着几个主要干道,剩下的路也窄,都是黄土噗噗的,大片的平房就顺势而为,密密匝匝挤在一起,我和里里的家更是紧密贴着,一墙之隔,是市一中分给老师的房子。里里妈和我妈都是一中的老师。后来我爸发达了,买了一套楼房,还是在那里住了很久,我想是为了里里妈吧?既然这样,当初娶了里里妈不就结了,我能有那样一个美丽的妈,出去也自豪,后来一想,那享受我爸物质成果的就是里里了,也于我不大有利。
但是后来我仔细观察过里里妈和我爸,那是有一次我爸帮着里里妈找什么人,他拿着一个砖头一样沉重的黑色大哥大,在里里家的院子里大嚷大叫,里里妈抱着纤细的胳膊,海藻一样的头发都放在胸前优雅起伏,她清艳的五官在这起伏中朦胧明灭,看得人发呆,但是我却分明捕捉到了她嘴角的一些谑笑,对我爸的,我爸就像民兵手里的土制红缨枪,抖着头上的红缨子那么不合时宜的神气昂扬,而里里妈则超脱于小城的时髦优雅,两个人在一个院子里,但是气场混乱,类似今天的穿越,原来他们从来就不在一个时空之内,毫无交集。我就知道为什么我爸娶不到里里妈了。
这么说来,里里的爸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神秘的男人了。我听闻他弹得一手好吉他,在市场经济未发达以前,吉他历来是搞定姑娘的好武器。当然市场经济以后,尤其以加入世贸组织,房价飙升后,一个弹着一手好吉他,但是没有房子的男人往往被人咬牙切齿地视为骗子,当然,这扯远了。里里妈遇见里里爸那时没有房子的问题,只有家庭成分的问题。里里妈的出身已经够糟糕了,上海资本家小老婆的女儿,里里爸更糟糕,是个香港资本家的儿子。
多年以后,我妈给我讲这一段时,我问她,咦,光叫里里妈、里里爸,这俩人其实叫什么名字?我妈很意外,恍惚了一阵子,才想起里里妈叫叶美芳,里里爸叫林克。直到这个时候,这两个人才终于独立完整地从长久以来的混沌背景历史中被剥离出来,他们脱离了里里,脱离了流言,有了清晰的面目和真实的情感。
这个叫林克的男人,拨弄着吉他的弦,唱起了喀秋莎,据传闻我综合判断,这是一个细致白皙的男人,架着眼镜,智慧的眼睛闪闪发光。说到智慧,是因为林克是清华数学系的高材生,在北京一所大学教数学,后来被一路下放到这个边陲小城,在一中的高中部教数学,他的奇特之处,就是把每节课必背的□□语录与当堂课所讲的数学公式完美结合,在他的讲解下,大家都觉得那段语录阐释了公式的内涵,那道公式高度抽象了那段语录。林克的公开课叶美芳听过,不光叶美芳,很多老师都去慕名学习过,尽管后来市教委一再警告学校,这种资本家后代、典型的黑五类不宜广为宣传,来学习的人依然源源不断。林克的数学课和吉他的弦音拨动了叶美芳的心,而叶美芳的美貌也打动了林克的心,虽然那时候叶美芳只有23岁,而林克已经38岁,离过一次婚,还是无法抵挡砰然激发的爱情。
这是我根据无数流言碎片和我妈的叙述拼凑出的一幅故事,如画般简练,一目了然,其中纠葛缠绵的细节真相只活在当事人心中,其余无从得知。我与里里年少时不曾就这个问题讨论,里里只说过,她妈告诉她,她的父亲说这地下曾经有条暗河,而还有人告诉她,找到那条地下暗河,沿着那条河就可以游到香港。里里说这话的神情极为犹疑,连她自己也觉得那是一个无法到达的彼岸吧。那时我们认为世界极大,而我们所能到达的半径极小,香港是做梦都不会梦到的天那边的一个地方。
但是寻找暗河的事情还是作为一项传统活动保留下来,暑假的时候,我们骑车向东一个小时到达一大片田野,田野附近散落着很多平房,把车子锁在一间废弃的平房里,徒步穿过那片田野,在绿色逐渐稀薄退却,黄沙渐次卷涌起伏前进的地方,我们停下来,仔细地抚摸滚烫的黄沙,想找到暗河的蛛丝马迹。
潇言从来都要背着最齐全的装备,指南针、火柴、刀具、水壶、望远镜、小铲子、墨镜,他对暗河的兴趣实际上远远超过里里。他会长久地蹲在一块沙地上,研究土质,跟里里争论这里地貌的定性,判断暗河可能的位置。当然,我们也没想到,十几年以后,脚下这片土地会欣欣向荣地林立了无数的高楼、树木,铺满了草坪,喷起了喷泉,成为了鹿城的开发新区。
有几次他们两个甚至拿了一本鹿城地方志,整个下午坐在炽热的沙地上热烈地研究鹿城的历史地貌。这个时候,我常常觉得有些无趣,我对暗河、地方志这些都毫不感兴趣,我会拿了萧言的水壶一个人坐在某棵榆树下,望着黄沙漫漫的土地上零星的灌木发呆,那些坚强的植物,在这样贫瘠干涸的土地上奋力地生存。萧言很快就会察觉我的情绪,他就会跑过来坐在我身边,“小雪,在想什么?”
“有点累了。”我懒懒地说。
萧言说,“小雪,我给你带了巧克力。里里,你吃巧克力吗?”里里回头望我们一下,摇摇头,继续忘我寻找。萧言坐在我身边,浑身热气腾腾地,自从上次无意中拉了次手,单独与萧言坐在一起我总是有点紧张。
“蓝萧言你像个火炉,坐在旁边热死了。”
“是么?我马上降温”蓝潇言立刻起身走开几步,拿出把扇子奋力扇了几下,然后走回来问,“现在还像火炉吗?”
我想了想,本来想说还像,但是他拿起扇子在我旁边轻轻扇起来。
“这样好点吗?”他低声说。
我觉得我的脸立刻红了,感觉到他眼睛炽热的温度投射在我的脸上,我望着别处,没有吭声。
我觉得萧言对我而言像个迷。他有时坦白热切,有时又忧郁冷漠。他在学校里像个明星,学生会主席、篮球健将,副市长的儿子,明朗英俊的笑容,他偏偏又极谦和,从不傲慢,哪怕有些在学校里被极度鄙视嘲笑的学生他也十分尊重,再诸如姚碧霞之流的女混混,即使百般挑逗他,他也表现得甘之若饴,不会做冷面郎君。
姚碧霞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个子极高,人极瘦,但是骨架很大,大手、大脚、大脸,细长的眼睛,高颧骨,挺拔的鼻子,让她看起来有点异域风情。她应该是极早熟的那种,因为她本身就比大家大两岁。她的脸总比大家的都白,然后从耳朵后面脖子往下又恢复常态,那种常态的颜色很是粗糙焦黄,因为鹿城气候,冬季漫长寒冷,夏季炽晒干燥,人们皮肤都不是太好,所以她的头部总是顶着两截颜色,格外分明,她嘴唇也极鲜艳的红,男生俗称吃了死耗子。她也不恼,洋洋得意,说用了她妈的粉和口红。她身边总有很多男生,不见得喜欢她,但是爱缠着、嬉笑着、闹着她,权作初入青春期的慰藉,她也自诩为校花,走路爱刻意走得袅娜。她校外朋友很多,时常被老师点名批评,因为逃课和结交社会小青年。
她从第一天见蓝潇言,就扬言迷上萧言,要追他做男朋友。那以后她的脸擦得更白,嘴唇涂得更红。她对萧言很主动,见了就热辣辣地扑过去,萧言哥萧言哥的叫,叫声像猫一样嗲的人发毛。即使是面对这种我们看来不堪的女孩儿,萧言也是很温和地微笑着,搭着话,甚至会说几句关心的话。
姚碧霞初中毕业上了一家中专,我们顺利升到一中高中部,她还还常常到学校里找蓝潇言,邀他出去玩,萧言从来不直接拒绝,总是笑着说今天要上晚自习,以后吧。后来姚碧霞不知听的哪里传闻说我是蓝潇言女朋友,就觉得我坏了她和萧言的好事,对我好一阵子敌视。
我对蓝潇言这种来者不拒的态度有时很生气,但是我没有什么立场明确表示,只能暗自烦恼,但又想这是萧言的可爱之处,他待人很好,很谦逊。这时候里里就评价说,他不过是居高临下的给人施舍罢了,他骨子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是能拯救别人的人,这是真正的傲慢。里里当着我的面直接对萧言这样说,我觉得里里看穿了萧言的为人,这让我很震惊。
蓝潇言听了,极为愤怒,“叶里里,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对你不好么,给你买吉他,教你学吉他,陪你找那条什么破烂暗河,我在施舍你么?”
里里冷笑一下,“你不过在讨好乔雪吧。”
蓝潇言那时的表情一下变得非常古怪,好像被刺痛了,又不是生气,有些茫然,他呆了一下,最终转身摔门出去。我也不高兴了,里里你怎么回事,萧言对你这么好,你怎么总是跟她过不去。在我家里还这么吵架。
里里的眼睛里晶莹的闪着一些东西,她低了头踢着沙发。我追出去找萧言。
我不明白为什么里里总和萧言过不去,而温厚有教养的萧言总是会被里里一击而中,他总是会被里里激怒。他讨厌里里么?
喜欢里里的人应该不多。追根朔源,首先里里妈就不喜欢里里。里里的到来破坏了她的人生,使得她不能回上海,因为里里妈的妈在上海哭天抢地的,“我让她打掉打掉,就是不肯,莫说那个男人走了,就是回来也不能嫁的呦,那么高的家庭成分,会连累死我们一家的呦。现在没结婚拖个孩子,我以后怎么见人呢?”据说,里里妈一咬牙,再也没有回上海。在这种心境之下,可以理解里里妈为什么生了里里很长时间都不去抱她,我比里里早出生一个月,恰好我妈奶水足,里里在一岁前一直是由我妈看护的。
但是依我看,里里妈不是讨厌里里才对她冷淡,她对谁都冷淡,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她很热情,很周到,操着软绵绵的南方话,让人很舒服,但是她的心是冷的。她对人很有距离,不真心、不热切,大概是里里爸磨平了她的情感。
里里家我不大爱去,那简陋的平房收拾得一尘不染,规规整整,淡蓝色的地板革,老式的柜子衣橱重新刷成乳白色,淡蓝色的沙发,勾得很精致的嫩黄色毛线沙发坐垫,小碎花的桌布,看起来清新怡人,我们进门换拖鞋,静悄悄的,小心翼翼坐在沙发上,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里里妈拿着鸡毛掸子仔仔细细地扫着沙发背儿,我觉得很拘谨,很怕里里妈说,来,两个小孩子身上也要掸掸灰。她们家的矮柜上放着一溜照片,都是里里妈穿着各种漂亮的衣服拍的,还有黑白照片,只有一张,里里妈穿了件宝蓝色的旗袍,气定神闲地望着前方,旁边站着4、5岁的里里,穿了一件小纱裙子,茫然四顾,她们两个人离得有点距离,很疏离。
这种时候往往是里里先坐不住了,低声说,去你家吧,我们俩就灰头土脸的溜走了,里里妈还在身后一丝不苟地掸着沙发。
一到了我家,大家就放肆起来,穿着鞋走来走去,躺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弄得饼干渣子到处都是,我妈就笑,“两个姑娘家,像个什么样子,将来嫁不出去。”里里就认真看着我妈,“姨,将来我不嫁了,我陪着你。”我妈就抱着里里亲一口,笑,“我那老闺女,今天晚上在姨家吃面片儿吧,我给你打个荷包蛋,一会儿给你妈再送去一碗。”她就张着手进厨房去做饭。
她痴肥的身影蹩进厨房,套了我爸一件汗迹斑斑的大汗衫,乱糟糟的头发用夹子卡在头顶上,居然还轻快地哼起小调。那一时之间,我想起了刚看到过的里里妈,头发整齐地盘在头顶上,合体掐腰的的棉布碎花家居裙,想起了我爸眼巴巴看着里里妈背影,种种的事情在眼前跌宕起伏。那时,我常想我妈的意志力真是惊人,她被我爸和里里妈如此侮辱损害,却依然能以惊人的勇气去疼爱里里。她的忍耐力是骨子里的,所以她不觉得被我爸明显的贬低和里里妈的无形压制是种羞辱,她觉得她的卑微渺小是生来的,所以接受起来安之若泰,甚至无知无觉。我那时也有忍耐力,但那是强加于我的,所以我的忍耐只是为了蓄势待发,伺机报复。我表面的美丽纤秀遮蔽了我强烈的好胜心,我下定了决心不走我妈的老路,并且去战胜一切可能侮辱损害到我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