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番外三（1 / 1）
秋雨细撒，斜风飘摇。
沈寒汐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望着眼前的石碑。不远处，青墙黛瓦，山秀水清，如烟一般的尘雾将屏翠山饶了一圈又一圈。她将油纸伞随意扔下，细弱的秋雨冷冷地打在她的身上，衣袖紧贴皓腕，裙角已是一片污垢。
不远处的小屋是他们的家，而这石碑之下，埋葬的正是他。
他自离开她，已经十年有余。
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帕，她轻轻擦去石碑上的尘屑，碑上暗黑色的字迹已经褪去，只留下几个空空的字穴，石碑后的土堆高高隆起，雨水裹着泥土慢慢向下滑动，暗沉的黑云向远处蔓延，一望不到尽头。
屋前的那排桃花已是一支支枯枝，他在世的最后一年的三月里，她至今不曾忘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应他所愿，她为他跳了最后一场霓仙舞。三月里，粉红的桃花开满屏翠山，漫山遍野中，却是以屋前的几株最为妖媚动人，飞舞之中，乐曲之声戛然而断，她急急回首，却见他只是望着她淡淡而笑，她心中一紧，走至他面前问道：“为什么突然不吹了？”
“嗓子有点沙，去泡一杯玉山松针来吧。”他抚摸着她的手，柔声道。
“好，我马上就来。”她笑着转身进屋。
似是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一瞬间，他的脸色突然大变，俯身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又剧烈地咳嗽几声，他小心地抬头看看屋门，这才摸出帕子擦去嘴边的血迹，又将长扇一挥，身旁的泥土翻卷过来，将地上的血迹遮掩干净。
她躲在门后小声哭泣，却不敢站在他的身前和他一起共视，也怕他心里放心不下她，一个月前，赵梦琪就告诉她，他已经活不过这个春天了，可看他的神色一切如往常一般，只是在心中暗暗缓下一口气，不想几天前就见他吐了一口血，可他只是笑着说只是那年旧伤留下的旧疾，毫无大碍。
不管发生什么事，霓仙曲他也绝对不会只吹一半而弃，刚才却才舞至一半就停了下来，定是他熬不过去了。
她的泪顺着脸颊扑簌而下，手中的茶，已是半凉。
“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又偷懒了？”待她笑脸回到他身边时，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面前的那摊泥土，只将目光放在他一人身上，任他奚落打趣。
“生火的柴有些湿了，烧水花了半天。”她莞尔道，将那杯玉山松针捧至他的手中。
他品了几口，将茶盅放至一旁，张开双臂将她抱在膝上，深深品吸怀中人那熟悉的气味，严佑成闭上眼长叹道：“寒汐，我这一生，有你相伴，至老至死，是我之幸，若能长愿，我愿许下来世，继续和你在这屏翠山中，终此余生，潇洒自在。”
她的眼睛微微湿润，抱着他的头道：“若有来世，唯君不嫁，伴君长存，不离不弃。”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不到半个月，他已经无法下床。
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无劲，她整日埋头于各种医书，更是要赵梦琪和自己一块儿住下，整日周身于他的身旁。
“寒汐，不用再白费劲了。”看着她手上正在冒着热气的碗，他将药推到一旁，摇摇头笑道。
“不，我不会放弃的。”她倔強地摇摇头。
他将她手中的碗放在一边，握住她的手靠在床头缓声道：“寒汐，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我想跟你说。”
“不会的！你别瞎说！”她抓紧了他的手，突然扑进他的怀中，眼中的泪就止不住了。
他苍白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淡淡的无奈之笑，轻拍她的背道：“我说了要照顾你一辈子，只是现在恐怕不可能了……”
她仍是止不住的抽泣，却没有答上话来。
他接着道：“莞桢和澈儿都还小，你要好好照顾他们，替我做好我做不了的事……咳咳……”咳嗽几声，他想了想又道：“寒汐，我会一直守着你，一直守着咱们的孩子，明年春天，你看到门外的桃花，那就是我在看着你了……”
“我知道……”她已是泣不成声，“我会好好活下去，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来生……”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一丝哭腔，两滴水珠落在衣上，吻了吻她的额头，他说道：“只愿来生，我再也不会生在帝王之家，能和你在这屏翠山中，自由自在，相守一生。”
这年春天，桃花开得极艳，粉红的一朵朵挤满整个枝头，一阵风飘过，吹得花瓣纷纷扬扬，落得枝旁的两人一身的粉红色的雪。
他坐在躺椅上，无力地靠在她的怀中，轻轻弹去她衣袖上的一片花瓣，笑道：“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的好，不知道是不是特意为了送我这最后一程？”
她打断他：“我再给你跳一次霓仙舞好不好？”眼中虽是湿湿的泪意，脸上却努力露出笑来。
“好。”他抚摸着她的脸，笑着点点头。
就像一只精灵一般，她挥起长袖穿梭在朵朵桃花间，眼中泪中都是满满的笑意，她要让他永远的记住。
他微笑着看着她脚下碎步，指间若兰，嫣然的桃花更衬她红晕满面，那一刻，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眼中突然渐渐模糊，却是感觉她的身影越来越远，他用力伸直手臂，却是怎么也握不到她的手……
“成哥哥……”她的声音在耳边渐行渐远，待他到再次醒来时，却是她双眼通红地俯在他的身边。
“让你……担心了……”他抬手想最后抚摸一下她的脸，她立刻会意，双手将他的手拉过，捂在自己的脸上，泪水顺着他的手流到手腕上。
“别……哭……”他苍白的嘴唇蠕动着，“我……喜欢……看你笑……你笑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好……”她狠命地点头，头深深压了下去，再次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灿烂的笑。
“你要……一直这样……我说了……我会一直守着你……我想……看到你……笑的样子……”
“我答应你……”她低声道，又似想起什么一样，“记得，在三生石前等我，我不认识路，你一定要记得去接我。”
“好……我一定等你……一定亲自去接你……”他似安心了一般，嘴角轻轻上浮，缓缓闭上眼睛，手从她脸上渐渐下落。
“成哥哥……”她绝望地闭上双眼，脸上更多几道泪痕。
一阵和风吹至屋内，她的衣群飘飘而起，脸上的泪，已干。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梦琪……”沈寒汐轻声叫她。
“晨儿……”赵梦琪捂着嘴小声呜咽，眼眶处已是一片通红，她握住沈寒汐的枯瘦如柴的手问道：“你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梦琪……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强忍住自己的泪水，长吸一口气，又道：“可我不放心我的两个孩子……”她看着床头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儿，眼泪终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对姐弟俩道：“娘不在了以后，一切都要听梦琪姨娘的话，记住了吗？”
“娘……我舍不得你，你不要走好不好……”十多岁大的男孩抓住她的手不放，哀声央求着。
“娘，你的病会好的，我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的。”女孩摸了一把眼角的泪，抽声道。
“莞桢，娘的病，娘自己知道，”她挣扎起身将女儿抱在怀中，眼中的泪又下来了，“你爹他，等了我很久了，若不是有你们，我早就去陪他了，澈儿他还小，你要多照顾他……”说到这里，沈寒汐又看看她，最后替她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莞桢，还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对娘说，要娘给你做出嫁的嫁衣吗？娘早就给你做好了，只是娘看不到你出嫁了……”看着昔日的婴孩已经成长为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嘴角浮出一个艰难的笑。
想起儿时偎依在沈寒汐怀中的种种情形，如今的沈寒汐虽仍是一头乌发，可眉眼间，已经沧桑了不少，莞桢脸上的泪痕更深了，却强露出笑来：“娘，我穿给你看，现在就穿给你看！”她说着就要起身去寻找嫁衣，沈寒汐拉着她摇头道：“不必了，娘曾经想过无数次你穿上它的样子。”轻轻擦去她面颊上的泪水，笑道：“我知道我的莞桢穿上以后，一定很漂亮，一定比娘当年出嫁还要好看。”沈寒汐言语间，双眼已经渐渐模糊，又想起那年千人送亲，十里红妆的场景，严佑成那已经远去了十年的脸，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浓眉似墨，面若桃瓣，发如丝缎，目比秋波。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两个孩子。”赵梦琪眼中的泪似止不住一般拼命扑簌而下。
她重新躺回床上，对赵梦琪说道：“让他们远离朝堂，我希望他们……平平安安的，一辈子活在潇洒自如的江湖中……”
“我……记住了，你放心吧……”赵梦琪早已是泣不成声。
沈寒汐安心的闭了闭眼，又一道泪痕出现，她握住两个孩子的手道：“你们记住，一定要听你们梦琪姨娘的话，这样，娘才能安心……”两人脸上都是热泪，头更是用力地点着。
一张薄纸至枕边飘下，莞桢捡起一看，却是一首诗：一世相隔，两泪纵流，回想三春清风，四月君离，五弦长琴妾自抚，泪随琴音出，六律不知处，七八星天外，君尚思妾否，九肠回绕，怎知十年相思苦，日日念百般，夜夜梦千回，万里红尘巧逢君，千无百奈怨不得，犹记那年十里红妆，九龙金銮，见君复笑行行重行行，中秋已逝八月殇，但见月圆人不圆，七月流火君已殁，授衣织为谁，年年月月尚且短，何以六载安，独上兰舟香残秋，妾愿随风起，随花飞至君侧头，五言杂诗诉不尽，四律绝句不能停，三秋桂子今又在，何处伴君赏，两处闲愁妾自愁，月满西楼只见人未休，一抔净土随风流，只愿来生如君意，悠、悠、悠，驾随烟波遨游山水中，与君齐观，绵绵长洲。
一片恍惚间，沈寒汐突然发现自己陷身在一片彼岸花丛中，放眼望去，四周皆是满满嫣红，细风吹得花朵摇摇晃晃，天空一碧如洗。她在花丛中徐徐而行，想找出一条走出这一片嫣红的路，朦胧中，前面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这偌大的红色中，显得尤为显眼。
白色身影缓缓转身，望着她嘴角轻轻上扬，一收折扇，张开双臂，轻滑如丝的长发飞舞在风中，她的眼睛微微湿润，念想了十年的人，赫然就在眼前。远方霎时传来一声悠远的长琴之声，那年屋前桃花枝前的霓仙舞突然涌入她的脑海，细细想来，恍如隔世。
她提起衣裙抬脚朝他跑去，严佑成俊逸的脸庞也离她越来越近，两旁鲜红的彼岸花如火一般向后退去，待到眼前时，她将全身都投到他的怀中，贪婪地吮吸着十年未尝的气息。他轻轻捧起她的脸，眼中全是笑意，执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徐徐前行。
执君之手，终君偕老，彼岸花前三生石，与君同归。
床榻上，沈寒汐流下最后一滴泪，嘴角上扬，喃喃道：“成哥哥，你总算来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