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番外二（1 / 1）
我依稀记得，那年暮春的杏花开得很好。
途径京城的外郊，粉的白的红的，一朵朵压满了枝头。
若不是母亲生了病日夜嚷着要见我，我其实，是不愿意回京的。
一进家门，烟儿就迎面跑来：“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母亲刚刚还叫你的名字呢！”
我笑着摸了摸她才齐我胸口的小脑袋：“知道了，这就去看娘。”
父亲说，母亲已经病了一个月了，每每病重都会唤我的名字。“羽儿，别走了，和爹一起入朝为官吧，你母亲念你念得紧啊，江湖里刀剑无眼，你若是有个闪失可让你母亲怎么办？”父亲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父亲摇摇头，无奈地转身离去。
听多了父亲平日里所述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对入朝为官早已是深恶痛绝，唯觉得在江湖潇洒快意最为舒服。
“哥，你下次出门带上我一起好不好？”烟儿隔着老远就朝我跑来，拉着我的衣袖左右摇摆央求着。
我斜睨了她一眼：“外面可没你想的那么好玩，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不然娘真的该骂我了。”
她嘟起小嘴不满道：“既然外面不好玩，那你为什么还要出去？”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她突然把我拉近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什么秘密？”我满心的不信，小丫头人不大，鬼点子倒是不少。
“我上次听爹和娘说，要给你娶亲呢。”她凑到我耳边小声道。
“娶亲？”我听着心里就是不满，“谁啊？”
“嗯……好像是爹的老朋友徐叔叔的女儿，就是小时候经常来咱们家做客的那个徐姐姐。”
我想了半天才记起来烟儿所谓的“徐姐姐”是谁。
“哦。”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声，要对付这种事我有的是办法。
烟儿笑道：“好了，那你下次可要记得带我一起出去。”
我装作没听到她的话一般抬脚往前走去，她急着从后面拉住我道：“哥，我都告诉你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茫然一脸道：“我说过什么话不算数了？”
她尖叫一声：“你答应下次出门带上我一起的！”
我道：“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
“你！”她气得就要跳起来，身后传来的声音似要把屋顶都掀起来一样：“郁随羽！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只是笑着摇摇头，径直往府外走去。
近一年不在京城，好些酒楼茶馆都搬了位置，我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就这样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子就是抢了，怎么着，天子？王法？都是狗屁！识相的话站远点，要不然老子连你一起要了！”
“我倒是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着就见她赤手空拳，抬起脚悬空就是一踢，之前还洋洋得意的恶霸顷刻间就栽倒在地。恶霸揉了揉胸口，一吐口水道：“小娘们性子还挺烈，兄弟们，给我上！”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立刻围上来一群人，都是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地看着刚刚出招的女子。
我原本以为这个姑娘不过只会些口舌上的功夫，不想刚才一脚力道十足，竟是个懂武之人。
半盏茶的空档间，刚刚围上来的一群人皆已倒地不起。
我开始有些佩服起她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竟能以一人之力赢取数人。又细细地瞧了瞧她的模样，细长的柳眉，眉心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娇嫩的小嘴微微扬起……好一个标致尽劲的美人！
赏识之余，却见她身边不知何事又围上了不少人来，渐渐地，她似乎有些承受不来了。我来不及多想，翻身而入便除掉一个意欲从身后偷袭她的人，又一举将她推出围击。草草解决几人后，我拉住她就跑：“快走！”
不知跑了有多远，身后追赶我们的人也不知所踪，我问她道：“姑娘没事吧？”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微微摇头道：“多谢公子相助，我没事。”
见她头上仍是香汗淋漓，我拿出折扇轻轻替她扇着，“在下郁随羽，敢问姑娘芳名？”
她对我感激一笑：“我叫沈寒汐。”
我颇为赞赏道：“沈姑娘看着如此柔弱，居然有敌百人之勇，郁某佩服至极。”
“让郁公子见笑了。”她淡淡一笑，“出来太久了，我该回去了。”
担心她再次遇上那群人，我道：“我送沈姑娘回去吧，若是再碰上那群恶霸，怕是不好了。”
她莞尔道：“那就有劳了。”
我回之淡淡一笑。
七年，转瞬即逝，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沈晨。
驿馆门外，我听到了她和严佑成的全部对话，始知一切缘由。
她回到这里，为的仍是严佑成一人。
我的心，微微作痛。
遥望苍天，我却是付之一笑，幸好，我从恒王府中救出了她；幸好，我那一剑没有太重；幸好，她不知道这发生的一切都有我的参与；幸好，她仍旧不知道我已经知道她就是寒汐。
若是花噬心真的无药可救，那么，我认了。
看着大红的花轿缓缓离开沈府，我取出长箫，低吟一曲《思无言》，从今往后，我们便是陌人。
原本我以为此生受这情伤已经足够，不想老天却给我带来了最后一击。
我竟然，不是郁家的亲生骨肉……回想这二十年来的种种，父母从未苛刻过我，甚至对着郁氏一族隐瞒了二十余载。
媛嫔送来的信中说，母亲婚后一直未有身孕，父亲为了拥有子嗣得到郁氏一族族长的位置，不惜谋害人命，只为让我成为他的儿子。
我原本有些不信，可突然间想起嘱托阿祈调查的事，我的心一下子就跌落到了万丈深渊，媛嫔在信中所述与阿祈查到的内容，两者如出一辙。
我暗自好笑，天下孩童如此之多，为何命运偏偏将此落到了我的头上。
原来，我不过是父亲用来得到族长之位的一颗棋子……
后来我想，我若是没有那么固执地想调查父亲的死，我是不是就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自嘲几声，谁又说得准呢？
想起媛嫔在信中说的交易，我兀自出神起来，我不是没想过要和寒汐相守一生，可她的心，从来都没在我的身上停留过。
我助她登上后位，她助我带上寒汐远走高飞……这确实，是一笔不错的交易。
暗然思虑半宿，我终于提起笔。在命人将信送出去的一刹那，我感觉身心轻松一片。
不过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我何苦误她一生。
临走之前，我想了想，若是不见见她，我只怕要遗恨一生。
“元中，也有这么美的星空，就和你一样美。”我情不自禁地吟出这句话，记忆一下子倒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星空夜下，桑麻话酒。
她像是被我的话惊住了一般，顿时不知所措。晚风划过，吹起她鬓角的发，我不自觉地就想抬手，却想起她已经嫁做人妇，只能沉默地闭上眼悄悄地将这个念头打消。
我转过身，忍住心里的哀愁，平静着声音道：“烟儿病了，我想先回京照顾她，皇上已经准了。”
我以为她会问问烟儿的病情，不料她却问道：“你就不打算娶妻吗？何必……何必为了一个死人……”
我脱口而道：“她没有死！”却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她的脸色立刻变了：“你……你说什么？”
我立刻改口道：“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我心里也只有她一人，若是娶了别人，岂不是误了那姑娘的一生？”
晚风习习，我想到她现在尚有身孕，不宜吹风太久，遂从怀中掏出一物来递给她：“我从来没有送过你什么，这块黑岩玉是我游历江湖时偶然所得，就送给你吧。”想了一瞬，我还是放弃了告诉她黑岩玉背后真正的意义，或许她用得上，到时候知道了也不晚，或许她用不上，不过，这样最好。
“我不能要。”她将玉还给我，“你应该好好留着。”
我坚持道：“这块玉你一定要收下。”
她最终妥协了下来。完成了这最后一件事，我心中舒坦了许多，淡淡一笑道：“快回去吧。”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唇边的笑也跟着淡了下来。
寒汐，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只愿这黑岩玉能保你一世平安。
离开京城前，我突然想起我还欠子洛一个说法，便留了一封信，告知他我只是去游历江湖了。音律之上，他是我碰到的唯一一个知己，也是我行走江湖以来见过的最豪放不羁的人。
我将不久于人世的事终究瞒不过烟儿，她仍像小时候一般趴在我身上小声地抽泣，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哥不在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吧，只是哥要告诉你一句，江湖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你一定要记得。”
“嗯。”她轻轻点头，又问我道：“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晨姐姐？”
我苦笑一下：“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不该打扰她。”
“可你快……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红着眼圈道。
“烟儿。”我收起笑，对她郑重叮嘱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不在了，尤其是她，而且，你不许怪她，知道吗？”
她似乎从没见我这么认真过，忍不住小声道：“凭什么你要为她承受这一切？凭什么她就该不被知晓？”
“因为……”我的心里突然酸苦一片，过了半响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我爱她。”
随后屋里静得只听到她一个人的抽泣声。
我开始珍惜剩下来的每一天，我开始学会用剩下的日子去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若是时光能够回转，我不后悔帮她对付那群恶霸，不后悔认识她，也不后悔爱上她。甚至有几天，我相当怀念那段在宫里和她主仆相对的日子，每日能见到她脸上的笑，是我一天中最高兴的事情。
这一年，元中的冬天好像比往年来得都要早一些。我像往日一般往泠缘泉走去，却在泉边看到了一个柔弱的身影。
我转身就准备离开，却听见她道：“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一时，我的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高兴、难过一齐涌上心头。
回过神来，我终于将心一横，提起脚步往回走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躲着我？”眨眼间她就到了我的面前。
我微微偏头，不太想看到她，我知道，她终于还是知道了一切。
“随羽！”在听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我有一种又回到了以前的感觉，我以为穷其我这一生都不会听到她亲口对我说出这件事。
我沙哑着声音，终于喊出那个在我心底尘封许久的名字：“寒汐……你总算愿意告诉我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淡淡一笑，终于将所有的事对她全盘托出。
她第一次为我哭，却还是竭力笑道：“随羽，你还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我想起那年和她一起坐看星空，便道：“再陪我看一次星星好不好？”
她点头答应，笑靥如花。
这些年，不知她有没有忘记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低声问道：“还记得吗？好像是很久之前，我们一起在京城看过星星。”
她点头道：“记得。那晚我耍了点性子，从家里跑了出来，正巧就遇上你了。”
我轻轻一笑，真是个傻丫头，我时刻都注意着她的行迹，根本算不上“正巧”。只是不想我向沈逸为她求亲，却被她已有心上之人给拒绝了，若是我能再早上十几年先遇到她，一切是不是又会改写？
我从怀中摸出那支暗藏许久的簪子，心中想道，若是再不送，只怕真的送不出了。我将簪子插入她的发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芙蓉花香，浅浅而笑道：“世间再无人能比得上你了。”
我看见她的眼中晶莹一片，又对我道：“随羽，明天我们再一起看星星好不好？”
“好……”在说出这个字的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心中一抽，整个胸膛好似要爆开一般。“寒汐……”我尽量提高声音，“来生，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既然她能重生，那这世间便真的存在生死轮回，我的痴想或许真的可以成真。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似叮当作响的泉水一般悦耳：“来世我已经许了他，来世之后好不好？”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失落，却有几分高兴她并没有敷衍我，或许她对我是有感情的，想到这里，我笑道：“那样也好。”
“随羽。”
“嗯？”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左边的胸膛内，一时平静似水，猛然间又似波澜汹涌一般翻腾不止，后背之中已经沁出了不少汗珠。
“对不起。”我安静地靠在她的肩上听见她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我勉强睁开眼道：“你只要在来世之后，许我一个机会就够了。”
“好，来世之后，你一定要记得先找到我……”我的耳朵渐渐模糊起来，除了偶尔能感受到她平静的呼吸声外，我已经疼得无法动弹，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唯有隐隐约约听到几个字眼，我拼命抬起手想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身体却已经被剧痛占领，动弹不得。
我渐渐闭上眼睛，好像看到那年在天华山的瀑布里，她一袭浅绿色的衣衫，犹如灵动的仙子一般嬉戏打闹，笑着对我招手：“这里还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