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五十一章 回首朝阳(1 / 1)
顾相惜折断的双手以怪异的姿态扭曲着,她垂着头,看不清面色。满头青丝都濡湿成片,往下滴答着略显浑浊的水珠。
在这一天之中,她尝试了许多办法,依旧未能从水牢里逃脱。在这约定好的日子,房玄昭也未到来,她有些担心他是否已遭遇不测。
而就在她担忧之时,踏水之音泠泠响起。她不知是喜是悲,徒抬起脑袋,空落地望着充满黑色的前方。
“师姐。”房玄昭面色凝重,在离她三尺之外停下脚步,他心中愧疚,只敢遥遥地看个身形,不敢细看她身上创伤。
在那日与平野星分离后,断魂苑那边发下的各类事务缠身,他原想推脱自己身份不合,做不得这些,但那边人说是为师父排忧解难,孝义当前,他不得不做。
而他惦记着顾相惜,遂挑灯熬夜,将堆积如山的事务一一处理完毕,却未想在出门前着了道,被人用醉三千迷晕,而这一睡便是三日。
他深知迷晕他的人所为何事,也更深知这事会是何人所为。若非是在三日后的午时,师父亲自将他救醒,怕就得如醉三千之名那般,一醉梦三千,没个三年五载是醒不了了。
“师父棺椁放于何处,我既说要去祭祭他,那便是要去的。”她平静着,像是在说某个只有姓名之交的陌生人。
房玄昭张了张口,竟不知该从何说起。顾相惜能与月隐有着非比寻常的感应,这就意味着在他二人之间有着难以言喻的维系。便是在神话昌盛的年代的那些双修者们,不花个百八十年也很难修得此感应。
只可惜他们师徒二人,一个冷了身,一个凉了心。即便将来如何悔恨,也都各自离去,在无他的世上空怀回忆,也空余冷寂。
“师父仙逝前,曾来找我。他要我告知师姐。”
房玄昭顿了一会,不知是在感叹,还是在敬佩。最终缓缓而道:“师父说,他罚你在水牢受刑,刑满之期是为他死期后的第七日。待他下葬后,锁魂链自会解开。师父知晓你不会轻易受困,定会因反抗落下重伤,因而在凌宇轩为你冰下了可修复身体损伤的汤药。”
顾相惜渐渐睁大了双眸,突然明白自己去凌宇轩时,那殿门上挂着一把重锁的意义。那并非是他不要自己回去,只因他在那里早早为自己备下了汤药。
“师父说,他要你从这里出去,接替他、坐上望月楼的楼主之位。”
她不明白,也不能理解,他为何明明恨自己,却还是要将望月楼交给自己。却在房玄昭话音落时,滑下一滴泪来。
“作为条件,师父希望你无论如何,不要报复方瑛洁,且留她一条命在。”
顾相惜缓缓阖上眼。原来如此。
他料定自己会报复方瑛洁,这也就说明,他知晓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全是拜她和平野星所赐。他既能知晓自己在这里生不如死,也能在死后,用楼主之位绊住她,却是为保住伤害她的人的性命。
……他如何能这样对她!
“师父向来想得远,也想得周到。他既不要我去看他最后一眼,却不能不要我这做徒儿的替他焚上一炷香罢?即便现在不去,将来我荣登楼主之位,也总要去拜祭的罢?”她在笑。
房玄昭有些担忧,总觉得不过三日未见,她就似换了个人般,里里外外都让人不认识了。
“师姐,这是师父的最终遗言。我与你一样,都不愿相信这话是从师父口中说出来的,但事实如此,你我皆奈何不得。”
他想起今日黄昏,再去断魂苑时所经历的事,包括师父的临终遗言,也包括那明显的鱼肠剑创口。他虽有些替平野星遮掩,却很难保证不被发现。但他必须救她。
“我明白。”她声音渐弱,叹息着吐出这三字。尔后似是累极了,也不顾房玄昭还在,更不管手腕上的疼痛,头一歪,昏昏沉沉得睡着了。
房玄昭驻足片刻,最后选择离开。他匆匆赶往洪荒殿,一路上尽是徒孙们的哭嚎声,他心中愈加烦闷,便运气更盛,连衣裳都未换下便来到了洪荒殿。
远远一望,只见昔日歌舞升平的高台上空落落的,殿内中♂央陈放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椁,除去下面跪着的六个人,便再看不到其他身影。
半盏茶时间过后,他稳稳落在洪荒殿门口。正此刻,一袭暗蓝色的身影从殿内深处款款而来,她立在月隐棺椁前,俯视着,面前跪下的六位师尊,神色虽凝重,但发红的眼眶却是怎么遮不住的。
方瑛洁抬起头,在看到房玄昭后愣了片刻,尔后冷冷得剜了他一眼,像是要吃了他的骨头般。
正当房玄昭诧异之际,方瑛洁缓缓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澈婉转,却在此刻平添了份肃穆:“锦有月氏,五胡扛鼎,滔天方驾,民怀其德者矣。垂仁传芳,高盖成阴,星斗呈祥。御以遐心,化隆乾栋,施厚大鑪。怎奈天妒英才,享位无几,哀哉。”①
随其声婉转清澈,传遍望月楼三山五峰,听者无不垂泪。
方瑛洁顿了会,垂首黯然:“上任楼主仙逝,以致望月楼三山五峰群龙无首。待得三日,送离上任楼主后,请各位师尊不必留情,胜者为王。”
房玄昭在她念着长串的四字词语时便在他们给自己空出的位置上跪下。他心中有些焦虑,在师父不自然死亡的状况下,平野星的消失无疑是惹人怀疑的。但更让人奇怪的是,方瑛洁明知师父死于人祸,怎还对行刺的事只字不提?
他心中越发不安。
而印证房玄昭猜想的是他面前,那个身着暗蓝色衣裙,面容冷漠的女子的话。
方瑛洁遥遥看见一小队抬着一架裹着人形的东西过来,她森然一笑,垂眸看了眼颇为紧张的房玄昭,道:“另有一件事,还请五师尊与大师尊节哀。九师尊平野星,因不舍上任楼主,于今日黄昏时分,跳河殉身了。”
说罢,她指着不远处。
房玄昭在惊讶与恐慌中回首,遥遥俯瞰,只见一行人缓缓行来。被她们抬着的东西虽盖了层百布,却还是隐隐可见一个人形。
他脑中嗡然一片,似乎听到从那人身上,水珠滴落在地的泠泠之音。
“星儿……”房玄昭喃喃自语,他终究没能救得了她,不仅是师姐,他谁也救不了。
平野垂蓦然直起身,双目紧闭着,面目却因内心的疼痛变得有些狰狞。他攥紧拳头,压下心中悲痛。
剩下五人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跪姿,却面色各异,各有各的盘算。
唯独落月摇,自她步入洪荒殿时便始终如一,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她目光自始自终都落于前方,从未有过改动。在即将到来的血色杀戮中显得尤为稳重,望月楼楼主之位,似早已成为她的囊中之物。
眼下,除却平野星与顾相惜二人,所剩七位师尊皆跪在洪荒殿内,轮流诵经焚香,替月隐守灵。
轮到池鹤洛九二人上香时,他跪伏着身体,因埋着头看不清表情。他压着声,道:“三日过后,看谁成王而谁败寇。”
洛九一手牵住宽大的袖袍,以免其被烛火烧出窟窿。另一只手斜握着三炷香,停留在摇曳着的白蜡上,平心静气地等待它被点燃的一瞬。
三炷香渐渐燃起,散出呛人的白烟。洛九双手捧住香,对其轻轻吹了口气,尔后朝着月隐棺椁拜了三拜,“不急。”
揭过一张张鲜活刻骨的篇章,让时间翻至九月初秋。但凡还活在望月楼中之人,皆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在不断叠加积累下的磨难中度过重复的每一个日夜。
这不仅仅是在描述望月楼,只需稍改几个字词,将悲化喜,便同样能适用于夜惜宫。
宫中人士,皆在为三月后的大婚而忙碌着。对于人力、财力资源强大的夜惜宫来说,即便是少宫主与花护法的婚事前后脚办了,也用不着长达三个月的时间。
夜宫主本人虽说三月后是大吉大利之日,但这三月之中适于婚礼的良辰吉日并不在少数,如此一来,就鲜有人能知晓夜宫主心中所想了。
此刻的夜清明,正立在夜惜宫之巅。举目一望,尽是连绵无尽的山峰,层峦叠嶂,几是看不到头。
“三月后,若你还能来见我,想是身体无恙了罢。”
夜清明面色还有些苍白,这便是那日强行闯阵后的代价。当日他内脏受损,经脉近裂,藏于望月楼内调理了半日才敢去找他。
而在那夜,他全凭一口气吊着才能勉强与他对弈。却就在他那般不利的状态下,还能胜了他。可想而知,月隐早已油尽灯枯。即便有那碗汤药吊着,他能否熬过三月也是个问题。
由远及近,传来雄鹰惊空遏云的啸声。夜清明微微蹙起眉头,伸出右手,将食指弯曲着。雄鹰扇舞翅膀,一阵低空滑翔后,稳稳停在他润泽如玉的指骨上。
他取下绑在它腿上的竹筒内的纸条,打开一看,方寸白纸上草草落了几个黑字:“月隐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