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第八十九章(1 / 1)
房门未开,那根用来抵门的主梁,山神也推不开。他在门外叫嚣,里头的人,充耳不闻。里头的人铺开一张宣纸,沾好颜料,蹙眉想了一会儿,凝神下笔,仿佛如有神助,绘好一幅画,写清一段插曲,嘴角早已勾起,笔墨如行云流水展开。
这一写一画,颇费了些时间。山神在门前等到天明,再等到天黑,最后,一捋胡须,飞了。飞之前,用劲踢门,门牢靠得很,茅房的屋顶却裂了缝。
肚子咕咕叫唤。山神荡在姻缘树上,无聊得打起了哈欠。肚子咕咕叫唤。肚子咕咕叫唤。
唉。
又是一声叹息,青城山草木丰茂,蜜甜果香,真要饿死了,实在是个笑话。
山神眯起了眼,他情愿这个笑话。
一滴水滴在眉心,山神睁开眼。天下雨了,他懒洋洋地张开嘴,雨水便落进了嘴里。
鸟嘴里落下一颗谷粒,山神睁开眼,有吃的了,他哈嘻嘻地张开嘴,谷粒便落进了嘴里。
树上花开了又谢,果子青了又红,熟透了也落在了他嘴里。
不知道这是第几天,想着回去看一眼。
风能从裂缝吹过,雨能渗透裂缝。人的眼睛不是透过门缝,而是透过这道裂缝,看清了里头的人。风掀不起书页,雨晕染不开墨水,仿佛隔离了一层结界,他在下面,他在上面。随手拾起一片树叶,弹破结界。写着的手微微一顿,树叶轻飘飘地盖住了他的眼角。
唉。一声叹息响在他的耳旁,风带来了潮湿的气息,雨丝轻柔地与之轻吻。木质的清香,把他包裹其中,拿下树叶的手,停放在了身侧,共享此刻温馨。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咕咕叫唤的声音,他的嘴角溢出笑,极浅。蝶恋花似的轻吻,骤然加深。崖顶是狂风暴雨,崖下的缝里倾听种子渐渐发芽,两只避雨的喜鹊,交颈相依。
他正研墨,柴火在炤堂里熊熊燃烧,鸡叫鸭鸣,案板上哆哆作响,一把火飃了山神的胡须……霎时,万物皆静了。
他正落笔,门轻轻开了一条缝,稍时,又推开了一些,如此继续,他以为是风,稍一挑眉,门外的人,仿佛知晓了他的不奈,缓缓踏进了一只脚,背身而入。
一面镜子挡在他的前面,昏黄的铜镜绕了一圈菱花,镜子里依稀看到他身后的书架。他握住那只铜镜,铜镜里印不出他的摸样,随意搁在一旁,就将俯首继续作画。
另一只手却执意把铜镜放在他的面前,站在他身后的人,看向铜镜,铜镜里印不出他,也印不出他,仿佛他们是一抹阳光,是一丝空气,是透明的存在。作画的手终于放下了笔,我看得见你,你看得见我,何须要用一面镜子?
可,我们并不在一幅画里。这满室的画,这一柜子书卷,没有一幅是你我,没有一字是你我……
何须在意表象?
铜镜放下了,那只手却开始转动他的脖颈,直到看见他,这才是我的模样,他的手在颤抖。
……有我所有故人的印子。细细端量,用作画的手抚摸,得出了一个山神意料之外的结论。
啊?他忍不住错愕。
作画的手,有时温柔,有时颤抖,轻抚过疏朗的眉眼,扣住圆润的下巴,在嘴角啃咬。错愕的姿态更加错愕不已,转眼已是木棒。
我饿了,饭呢?
迷迷糊糊中往桌角一指,泡竹笋开胃,小鸡炖蘑菇,精致香米,可好?
好。今日有人上山,你出去见见……换身衣裳。
游移到门口,轻扣上门,木棒寻了个草垛坐了良久。木棒就是木棒,没有表情,想够了,飞到姻缘树上等人。金色的阳光从树叶中落下,午后草木发出惫懒的气息,他的眼睛盯着树枝,看着叶脉,偶然发现枝桠间画眉鸟做了窝,不知何时生了一只小画眉。
这只画眉,停在树杈上,歪着脑袋斜视他,他张开手,小画眉迟疑地跳进了他的手心。这样,得以近距离地看它。青城山的山神,熟知山上的物种,每一条入山路途。他守候着他们,他们陪伴着他。
当一个人的茅屋建在了山上,当一个人的墓立在了山上,他已在此处安家落户,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草木低声嬉笑,笑话又睡着了。他闭上眼,画眉被他阴笑着吓跑了。他不是笑话,他即将书写神话。草木无情,怎能懂得。
那二人上山之时,见到的就是一只拦路虎。粗衣黑袍,扛着一柄斧头,歪在树枝上呼呼大睡。斧头蹭亮,一点点下滑,滑出了握着的大手,牵扯的衣衫下摆,最终以势不可挡的态势,砸在了拦路虎的脚背上。拦路虎醒了,怒目圆睁,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那二人笑了,你是谁?
你们不怕?
如果连你都怕,山下的贼人,怎能肆意玩弄?
我是看守姻缘树的树仙,也是山神庙的主持,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强盗逻辑。
小爷我本来就是强盗!拿银子来。
银子?俗!给你一本书,多看看书,编一个好些的词,说不定能诈到一些宵小。老松给他吧。
看那人磨磨蹭蹭,叽叽咕咕的模样,强盗抢来,直觉是个宝贝,无字天书?
老松翻了老大一个白眼,嘴里却道,是啊是啊,我们可以过了吧。
藏在里衣,仍觉不够隐秘。先前的那人又笑,给了你就不会再抢回来,好生收着便是。
乖巧地点点头,脚下被石块绊了一脚,踉跄地扑在了老松的背上。
你怎么还跟着老子?老松见他一路尾随,不悦。
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我是看守姻缘树的树仙,也是山神庙的主持,更是青城山的山神,自然要跟着你们,若是偷走了什么宝贝,怎能对得起这漫山的精灵。
满山的草木嬉笑,笑话又在说笑了。
果然,老松看向他的同伴,夫子,你说该不是傻的吧?
嘘,夫子轻摇手指,已至悬崖。
掏出随身带来的酒,二人就地席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沉默寡言。肯与山神斗嘴的老松,此时喝得格外凶,山神扔下斧头,也坐在一旁,怒骂,浪费东西。
夫子轻笑,浪费便浪费了,一年只这一次。他的灵台清明,只是沾了酒气,笑容仿若山间明月,溪边幽兰。他竟向强盗打听起个人,你既然是此处山神,想必知晓百事?
当然。
可有一人游荡至此?
他拾起斧头往回走,张嘴大笑,有没有这人,我不知道,倒是收留了一个游魂。
是么,夫子端上杯酒,倒入悬崖,敬你!
老松喝得东倒西歪,跟着道,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