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祭文(1 / 1)
第二天,他让仆人提早准备好祭祀物品,巳时左右便由人领着来到“月娥”坟前。当他看到眼前这座新坟,以及墓碑上“月娥”的名字时,像疯了一般扑上去,嚎啕大哭起来。仆人们纷纷围着他劝。哭了好一阵,才止住眼泪。
人们摆上祭品,焚着香。黄有鹏行过礼,开始诵读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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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不德鹏以至醇之酒,芳洁之果,枫露之茗,馨香之馔,沥血之心泣奠于朱氏月娥之灵前,吊之以文曰:呜呼月娥!思汝自临浊世,迄今十有七载,而吾见汝仅数面耳,然汝之惠德淑性吾已见之矣。
忆未几之昔,汝尚斥强扶弱于东街;中元弄笛于南江;嫣然信步于庭中;素手抛球于彩楼;倩贤之姿,历历目前。然区区数日,则芳华早落,与吾阴阳两隔,岂不悲欤!汝之心吾知之矣,而吾之罪则莫大焉。若不手失,早成鸾凤,焉有后之祸患,而今思之,虽百身莫赎!悲哉!痛哉!人之为古,身前可忆,身后难知,他日如能见汝,当是三更清梦,每思至此,不觉涕零。
悲夫!生不能同欢,死不能同穴,虽丹心依旧,然夙愿难成,岂不痛煞人也!呜呼!唯愿苍天见怜,来世允结连理,同跨飞鸾,共续前缘。今鹏挥泪祭奠,汝若黄泉有知,来品来尝,吾切切望汝也!呜呼哀哉!尚飨!
读完祭文,黄有鹏早已是泣不成声。仆人们开始焚烧纸钱,望着这烟窜灰飞的情景,他不禁又大声痛哭,并抱着墓碑不停地碰头。吓得仆人慌忙去拉。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架回黄府。
单说伺候黄有鹏的那两个仆人皮小龙和唐二虎,自从少爷被架回来,一直守在房里,唯恐再出啥意外。后来,黄有鹏精神恢复过来,一切如常了,就把他们都打发出来了。这俩回到自己房里,还是觉得不踏实,不时就溜到上房窗前听听,或是趴着门缝儿看看。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是觉得忐忑不安。
傍黑时,黄有鹏吃过晚饭,洗漱过后,开始抚琴。弹了一首又一首,那曲调哀婉忧伤得谁听了都难过。弹完琴,接着又吹笛,吹了一曲又一曲,那音调除了伤感还是伤感,只听得皮小龙和唐二虎都落了泪。直到三更天,才见黄有鹏的房间熄了灯。
后半夜,皮小龙外出小解。回来时,忽然想去看看黄有鹏,看他睡没睡着。他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侧耳往里倾听,发现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用舌头舔破窗纸,闭上只眼往里一瞧,屋里一片漆黑,仿佛少爷没睡在床上。他把眼珠儿往旁边一转,见屋中间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晃动,看也看不清。皮小龙心里一急,便敲着窗户喊了几声:“少爷,少爷!你睡着了没有?”可屋里没有一点反应。他吓坏了,赶紧跑到门口去敲门,但怎么敲也没人应。
这会儿,唐二虎也被吵醒跑过来。他俩弄开门,点上灯看时,都吓得妈呀一声坐在地上。就见黄有鹏已双脚离地吊在了房梁上。两个人缓过神儿来,赶忙找刀把绳子割断,把人放下来。他们呼喊着,摇晃着,舞弄了好一阵,黄有鹏才哼了一声,喘上这口气来。原来他上吊没多会儿,便被皮小龙发现了,不然也就真的出事了。
既便如此,也把两个仆人吓得不轻。经他们一哄嚷,只一会儿工夫,黄府上下都惊动了。人们纷纷聚拢过来,把个小院儿挤得满满的,灯笼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黄百万搂着儿子老泪纵横,哭道:“傻东西,你咋这么傻呢,人各有命,岂是强求的,你就是死了,就能见着月娥姑娘了?她呀,要和咱有缘无份,恐怕你去了阴间,她又投胎走了,你就是坐着闪电也难追上她……”说到这儿,他已是泣不成声。仆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好半天才劝得黄百万不哭了。
此时,黄有鹏的脖子被绳子缧得生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由于充血,通红通红的,一滴眼泪也没有。人们将他扶上床躺下,盖上被子。不久,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睡着了。
家人们见没别的事,一会儿工夫全散了。黄百万坐了片刻,也回去了。只是伺候黄有鹏的仆人增加了人手,从此无论昼夜都有人盯着他。
这天,黄氏又带着女儿们回家来了。她们走进堂屋,见父亲黄百万愁容满面,还不住叹气。一问,才弄明白怎么回事,黄氏吃惊道:“有鹏咋这么少心眼儿呢?月娥都去了,再怎么事儿都过去了,就是随她去了能顶啥?这就叫迷了一窃!啥事到这地步儿就危险了……这回,可要多派人看好他,千万别让他再想不开……”
黄百万道:“我又加了两个人,黑白两班儿都有人盯着他,估计出不了大乱子!”黄氏道:“也没叫人劝劝他?迷了的人,有人开导开导总会起作用的,慢慢儿地转过弯儿来就好了!”黄百万摇头叹息道:“劝了,多少人劝他呀!有用吗?还不是照样儿钻牛角尖?上回可被正清劝得正常了,接着还不是闹了这一出?”黄氏听这话也发了愁,愁得不住地唉声叹气。
这会儿,可儿插嘴道:“舅舅是不是撞邪了?听说谁要撞上鬼啥的就这样儿!”玲儿听这话,像想起什么似的道:“有个事儿,我老想不明白,那天月娥姐把绣球明明朝舅舅扔过去了,咋在那关键时刻却跌了一跤?这里头我老觉得不对头……”可儿也睁大眼睛道:“可不是咋的,我也眼睁睁地看见月娥姐把球儿冲舅舅投过去了,可紧关节要的时候,舅舅咋失了手呢?我琢磨着肯定是白家捣了啥乱……”
这时,黄氏也觉得事情蹊跷,睁大眼睛道:“以前还真没细想这事儿,现在品一品也确实觉得不对味儿,好好儿的人,咋就无缘无故跌跤呢?没准儿是白家施了啥邪招儿……”一句话提醒了黄百万,他吃惊道:“莫非他们请人施了鬼法儿?要是真这样儿,可够损的!我根本没料到他们竟无耻到这地步儿……”
黄氏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那白家本来就是靠无耻发的家,哪儿像咱们只知道规规矩矩做生意,本本分分做人!这种人啥坏事干不出来?耍个鬼啥的还新鲜?”春儿听大人们说鬼说神的,觉得很稀奇,眨着长睫毛问:“啥叫鬼法儿?鬼啥样儿?”冬儿也问:“鬼咬人吗?啥叫鬼?”玲儿翻着眼珠儿,张着两手吓她们道:“鬼就这样儿,就爱抓小孩儿了……”说着冲了过去。春儿冬儿一见,忙扎进黄氏怀里,嚷道:“姐姐吓我们,我怕……”“姐姐真像个小鬼儿,好怕人啊!”
黄氏把她们扶到一边,道:“快到一边儿玩去,老爱粘人,你们怕她干啥?她又不是真鬼!”转眼间,春儿冬儿又舞着手冲玲儿跑去了,嘴里喊道:“打鬼,打鬼,打死你这个小鬼儿!”这时,玲儿早逃到院里去了。三个人追逐着,嬉闹着,一会儿工夫就跑远了。
这时,可儿有些着急,皱着眉头道:“施了鬼了也好,耍了神了也罢,都这么多天了,还起作用?那鬼还老缠着人不放?”“放?让鬼缠上,哪儿那么好说的?那东西脏着了,邪着了……”黄百万这会儿出了一身冷汗,抹着额头道,“这种事我听得多了!有的鬼不把人害死,他自己就不得超脱,太可怕了……”黄氏听这话,也吓得浑身打颤,哆嗦着问:“那可……可咋办呀?说啥也得把鬼从有鹏身上赶出去呀,要不……人不就毁了吗?”
黄百万急得在屋里直打转,他转来转去的,忽然想起个人来,击手道:“对了,我听说城北慧云观有个孙一道长,他治鬼最灵,我们何不请他来瞅瞅?”听他一说,黄氏也想起这个人来,眼睛一亮道:“对呀,这个人驱鬼可有名了,我听说咱城里有啥邪事儿破解不了的,全找他呢!”黄百万捋了捋胡须道:“这人只是听说,我也没见过!听下人们说,去年咱这条街上有一家儿就出了邪事……那家儿新娶的媳妇,老是无缘无故嘿嘿嘿地笑,后来还啥也不吃了,老是躺着不动……没法儿了,这家儿就把孙一请了来,人家那个神哪!一进门儿就看出了毛病,说你们媳妇上次回娘家的时候,在路上过一个坟头儿来着。那坟里埋的是个未成家的男人,他看上你家媳妇了,所以就附在她身上,跟到家里来了!那一家人吓得够戗!孙一说没事儿,我做做法事,把他劝走就行了!那家就做了法事,从那儿,这媳妇真就好了,到如今也没听说再犯过……”
黄氏道:“这种事,我也听说过一份儿,也是孙一道长给治的,也没听说反复,看来这人准行!”黄百万道:“那么的,我这就派人去请他!”黄氏道:“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事情商量定了,黄百万当即唤来家人去请孙一。
家人们去了有一个时辰,回来了。说孙一道长答应了,明天一早就过来。黄百万和黄氏听了,都很高兴。黄氏直待到天黑,才领着女儿们回去。
第二天一早,孙一道士如约而至,还带了十几个徒弟。此人七十开外的年纪,长得瘦骨嶙峋的。虽然个头儿不高,但一双眼睛却很精神。须发漆黑漆黑的,连一根白的也没有。他身着黄色法衣,头戴八卦帽,脚上是一双云鞋,左手持拂尘,右手提摇铃,身后还背了口宝剑,一副道德高深者的模样。这帮人拜见过黄百万之后,就由家人领着直奔了黄有鹏的住处。
这天,当班的仆人正好是皮小龙和唐二虎。他们伺候黄有鹏吃过早饭,碗筷刚撤下就听有人敲门。院门打开,见门前站着一群道士。同来的家人简要介绍了几句就回去了。皮小龙吃了一惊,急忙返身去报信。
道士们走进院子,二话不说,转眼间便把法案、仪仗、烛台、香炉、供品等摆在庭中。见一切准备就绪,那孙一做起法来。只见他口里阵阵有词地先祷告了一阵,接着就画符,由徒弟们四处去粘贴。贴完符,这些人开始摇铃诵忏,法鼓敲得震天响。倾刻间,小院儿便沸腾起来。
这两天,黄有鹏的精神很萎靡。每天除了吃饭,便是睡觉,也不言语,也不理谁。虽然身体已无大碍,但精神上的创伤却不是短期可治愈的,它需要时间来解决。
今天,他吃过饭又回床躺下了。皮小龙跑进屋,见他合着眼,以为睡着了,便没言语。但是外面的喧闹声把他吓了一跳,忙睁开眼问:“外头咋这么吵?干啥的?咋回事?”皮小龙慌忙道:“回少爷,是……是做法事的,道士们在做法……老爷让来的!”“啥?”黄有鹏一下子跳起来,“他们给谁做法?在这儿瞎闹腾啥?”皮小龙吱唔道:“给……给你,说是过来捉鬼的!”“放他娘的狗臭屁!我这儿哪来的鬼!”气得黄有鹏眼里直冒火星,用手一指道,“谁让你们把他们放进来的!去……去给我全轰走……”两个仆人听这话犯了愁,正在犹豫间,就见黄有鹏已冲出屋子,抓起扫帚朝道士们打去。
孙一道长正诵忏,见有人气势凶凶地奔来,吃了一惊。还没缓过神儿来,脸上便挨了巴掌,接着法案也被踢翻了,碗、罐、烛台等滚了满地。道士们见势头不对,撇了手鼓,撒腿就跑。孙一也悄悄溜走了。黄有鹏拖着扫帚追出去老远,骂了好一阵,才气哼哼地回来。
这边的事,早有人报告给黄百万。他听后不禁大惊失色,一面派人去安抚孙一,一面急急火火地赶到儿子这里来。爷儿俩一见面,黄有鹏便埋怨道:“爹!您真是糊涂,我这儿哪来的鬼?让他们这一吵一闹的,多晦气!”黄百万道:“你要好好的,我能找他们?你动不动就寻呀,寻个短见啥的,不是鬼迷了是啥?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咋办?你要出个啥事……爹指望谁养老送终……”说到这儿,不禁老泪横流。
黄有鹏将他扶进屋里坐下,安慰道:“爹,这两天我也想了很多,您老放心吧,我再也不做那种事了,既然想死都死不了,就是阎王爷不愿意收我,那我为啥还非死皮赖脸地往那儿挤……这回,我不光要好好活,还要活出个样子来,好好光耀一下咱黄家的门楣,以后好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黄百万见儿子说得这么认真,心放下一半,但仍将信将疑。他在这儿一直坐到快晌午,才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
这天,黄氏又来串门儿了。黄百万一见她,便把黄有鹏轰走道士的事讲了。黄氏很吃惊,道:“咋这样?那附体的鬼这么厉害?连孙道士也镇不住它?”黄百万摇摇头道:“我看不像有啥,他说话明明白白的,要真是鬼附身,哪儿会这样清醒……”黄氏问:“那孙道士也没说啥?”“那天刚到就被打跑了,也没容说呀!后来……我让人去道观赔礼,赔了人家五十两银子……孙一啥也没说……”黄百万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脸上又被愁云笼罩了。
黄氏听这话也很忧虑,皱着眉头道:“要不是闹邪,那是咋回事?他要再想不开咋办?真愁人!”黄百万道:“最好是让他换换环境,到外面走走……这样,时间长了,就会把以前的事慢慢儿忘了!不然闷在家里,动不动就想月娥,想不出事都难……可让他出去,又去哪儿呢?四处瞎逛终究不是办法,再说他孤身在外,也让人不放心……这可咋好……”说到这儿,不住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