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1 / 1)
胡家的这次家庭会议,是梁恒健自执掌胡家的事务以来召开的一次最隆重严肃的会议。凡是在胡家的人,不管是佣人还是女人,一律无条件参加。会议就选在胡家的祠堂里,那个足有三间屋大的祠堂站了整整一堂的人。梁恒健坐在最上首的一个太师椅里,看着整个大厅里上百口子胡家上上下下的人高声说:“今天把开会的地址之所以选在这个祠堂里,主要目的,就是要当着胡家列祖列宗的面,告诉胡家所有的老老少少的人,以九少爷昨天在兰婷书寓为戒,以后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擅自跟阎家的人接触半步。胡家到今天历经几十年,能始终繁荣鼎盛,一是仰仗着胡家祖上的阴佑,二是靠我们胡家所有的人齐心合力,勤勉奋进。胡家自老太太在时就留有一个家规:忠厚传家,诚信经商。今天我在这里要告诫在场的每一位:但凡有敢做出违背祖训、违背胡家利益的事,我定依照祖规,严惩不贷!……”
下面鸦雀无声。梁恒健接着说:“九少爷,从明儿起,你还是好好回你的峄县。胡梁子——你跟着九爷,负责峄县咱的那几个店铺的账目核对。每个月要及时把营销的账报给我。除了峄县,不准擅自到哪儿去。否则,我拿你胡梁子的屁股打!”
胡九少愤愤地哼着,猛地一跺脚叫:“爷不懂账,让爷管账,那是赶鸭子上架!姓梁的,你不是想管住爷吗,最好开一家窑子院让爷去管。除了那儿,爷哪儿都呆不住!……”
“老九!——”梁恒健忽然怒吼了一声,“你现在欠的就是打!张俊——拿鞭子来,先把他按倒地上,抽他五十鞭子!给我抽!”
胡九少自长这么大以来,除了他老子在时被扇过几回耳光子,到目前还真没有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可这次他真被打惨了,那五十鞭子抽下去,一声一个红痕,一声一道血沟,他这回是彻底记住了这五十鞭子了。这五十鞭子让他从心里彻骨地恨上了梁恒健,也让他彻骨地惧怕上了她。所以在这两种心情之下,他此后处处小心地躲避着梁恒健,另一方面他更加处心积虑地要找机会把这个女人弄死。但是这种机会对他来说,越发的微乎其微了。有那个张俊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个女人,根本连单独接近她的机会都没有。为了这事,他没少去找他的侄媳妇阮玲儿。胡九少明白,阮玲儿对梁恒健的厌恨程度比他这个叔公差不到哪里去。按着阮玲儿的心思,梁恒健要是不能从这个家滚出去,那就越早死越好。没有了她,阮玲儿会把这个家支撑得像模像样,绝不比她梁恒健差哪里去。两个有着共同目标的人,更容易相怜相惜。在胡九少认为,阮玲儿是可以轻易把梁恒健害掉的。因为姓梁的对阮玲儿没有什么防备,阮玲儿接近她可以随时都有机会。但是阮玲儿说:“我虽然有机会接近她,可是那个张俊一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我又能怎么着。你就是往她碗里投毒也得有个空隙吧。”不料这句话给了胡九少很大的灵感,他把这个灵感悄悄地贴在阮玲儿的耳边说了出来。阮玲儿吓得浑身一颤,脸色有些发白看着他说:“九叔,这——能行吗?”
“能行。你按我说的去做,绝没有漏。侄媳妇,姓梁的只要不在了,九叔保你做这个家的当家人。”
梁恒健有好喝茶的习惯,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韩妈烧一壶开水,然后倒上一杯凉着,等到凉得差不多时,再加上蜂蜜冲喝下去。
这天早上,韩妈按着惯例去灶房烧水,水烧好以后,冲在一个瓷质的暖瓶里,刚要抱起来往梁恒健的房间送去,忽然听见灶房外阮玲儿鬼喊似的尖叫了一声:“妈呀!——”韩妈吓了一跳,从灶房里出来,看见阮玲儿从院子中冲过来,一下抱住了她的胳膊喊着,“韩妈,那边有一条好大的蛇!你快去看看!”
“在哪儿呢?”韩妈是出了名的不怕蛇。从小在运河边洗衣服,见多了河里的水蛇,只要被她逮住,提在手里当绳子绕。“就在前边的树底下。好大的一条花斑蛇。”韩妈把壶放回灶房里,匆匆向院子中那棵粗大的榆树跑去。阮玲儿趁机跑进灶房里,掀开那个暖壶盖,把一包准备好的□□面撒了进去。等到韩妈疑惑地跑进来问她“蛇在哪儿呢?我怎么没找到?”时,她已经若无其事地从灶房里出来说:“兴许跑了呗,听说蛇的腿是挺快的。反正我看见了,很大很大一条蛇。”
韩妈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嘴里念叨着:“下回让我碰着,我逮住给你看。”一面抱着那个暖壶上去了。阮玲儿站在那儿一颗心砰砰地跳了半天,看着韩妈的背影在那个月亮门消失,听着她嗵嗵登上梁恒健住的二楼,她觉得自己紧张得不行,同时又夹杂着一种暗喜,悄悄地溜回自己房间。永瑞看见她的脸色发白,便问她:“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
她使劲装作若无其事地咳嗽一声说:“没事,刚才被一条蛇吓了一跳。”然后她就坐在房间里等,等那个令整个胡家都会爆炸的消息到来。结果一直等到中午,整个胡家还是平静如初,并没有那个爆炸骇人的消息传来。阮玲儿这回彻底不安了,她怀疑自己放药的时候被韩妈发现了。仔细想了下,她马上否定了这个疑心,韩妈当时就在院子里,根本就没看见她进灶房。再说了,就算她看见,以那个老太太的笨钝,也不会对她怀疑的。那——就是药出了问题。药是九叔给她的,难不成,他给她的药是假的?九叔现在不在面前,她也无法问他。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用目光偷偷打量着梁恒健,发现她神色安然,一边夹着菜一边还让着她阮玲儿,一边还给大家讲治家之道。阮玲儿的心总算踏实了些。这种迹象只能说明,那包药是假的,对梁恒健没起到一点危害。其实阮玲儿哪里知道,梁恒健此时心如明镜,她已经知道胡家的这个孙媳妇要加害她了。早上,韩妈把烧好的水倒在碗里,端到她的面前。她像往常一样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往往水里这么一插,那只簪子立刻变黑了。她一声不吭,把韩妈叫过来,若无其事地问:“今天烧的水好像有股草灰味,是你自己烧的吗?”
“是的。爷,您要是嫌有味,我再去另烧。”韩妈愧疚地说。
“不用了,我只是想问你,早上没有人给你帮忙吗?”
“没有。”
“那——”梁恒健笑了,用神秘好玩地口吻说,“我猜你肯定遇到哪一个人了,或许你只顾聊天了,所以烟窜到锅里,你不知道。”
“爷,您还真猜对了一半。我是遇到一个人,是瑞少奶奶。不过那会儿我已经烧好水了,少奶奶大叫说院子里有条蛇,结果我就跑出去看。”
“哦?看到蛇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少奶奶说可能跑了。”
“哦?她——去灶房了吗?”
“去了吧。我回灶房的时候,看见她正从灶房里出来。爷,我再去烧一壶去。”
“不用了,虽然有点味,放上蜂蜜就没事了。你去忙去吧。”
韩妈出去后,梁恒健让张俊把那壶水倒进了毛厕里。
此刻,她坐在椅子里,心里深深地感激着赵一龙。是他在临走时的头一天,给了她两样东西,一支银簪和一双银筷子。他说:“爷,您要听我的,这两样东西你一定要随身带着。喝水的时候就用簪子去试一下;吃饭的时候,就用这双筷子搅一下。只要有毒,它会立刻变黑的。我是真担心你的处境啊。爷,你是身在龙潭虎穴不知道啊。如果我不是有特殊的事情非走不可,我不会离开你的。好在有张俊代我照应你。”赵一龙说这话的时候,是满眼深情的。梁恒健能感觉出那双眼睛里的情意,她只是感激地笑笑,不以为然地说:“赵师爷,你是不是行走江湖惯了,养成了戒备的习惯,总是感觉自己身在龙潭虎穴呢?胡家的人对我很好啊。除了老九。但,我相信我能掌握了 ——”“三爷!——”赵一龙忽然严肃地叫了她一声,“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要相信我的话!否则你很可能会吃大亏的。一定要在饮食前,用这支簪子和这双筷子,记住了吗?”
梁恒健被那双眼睛瞪得心发凛,就点了点头。赵一龙还是不放心,专门又叮嘱了一遍张俊。现在梁恒健回想起当初,终于感动地眼泪下来了。她喃喃地叫了声:“张俊。”张俊急忙跑过来:“怎么了爷?”
“你师父赵一龙他——他没有什么消息吗?”
“爷——您找他有事?——他没有消息。不过上次见金四爷,他说他曾经见过师父,他好像在邳县一带。那里还有幅军的弟兄,他们还要干一番事业吧。所以,不能前来。”
“哦?——金爷见过他?”
“是。”
梁恒健呆了半晌,叹了口气不吭声了。现在她更多的是感慨自己的处境,真叫赵一龙说准了,这个家里,不光九少对她耿耿于怀,现在又多了个阮玲儿。而阎家那边和他们的心情亦是同样。梁恒健心里一阵发寒,那一刻她终于任凭着委屈、伤心和无助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一夜,她偷偷地跑到祠堂里,对着老太太的遗像跪下了。像上的人儿表情似乎有点哀婉,犹如她现在一样。梁恒健此时心乱如麻,她分不出那像上的人儿是否真的是自己的前生?她只知道她对这个家有着莫名的感情,有着不离不弃的情结;而对于生意之道,她更有着与生俱来的精通,这些都是无法解释的。她甚至无数次在半梦半醒间看见像上这个老太太就是自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带着一个幼小的儿子从南方运河边的一个小镇,驾了一叶小舟逃了出来;她看见自己骑着毛驴,在无边的地里丈量着土地;她还看见自己在这个小镇上经营第一爿店。但是那些梦都是恍恍惚惚,她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她前生残存的记忆。此刻她跪在老太太的遗像前哭了,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委屈和迷茫,哽咽着向那“老太太”问:“我该怎么办?老人家,我和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为了报恩,才留在这里,没有丝毫私心。呕心沥血,就是希望这个家,希望您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能坚固地守下去。可是就是这么点愿望,为什么在这个家里就这么难呢?您告诉我,我还能留在这儿吗?我能离开这儿吗?”
“老太太”无语,一阵风影吹来,灯影摇曳,似老太太的头在慢慢地摇。梁恒健感觉到了,老太太不愿她离开。她呆了半晌,对着老太太磕了一个头,起身默默地离开了。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半弦月,她心里一阵莫名地孤独和凄怆。于是她扬起脸,咬住嘴唇,一声不吭,任凭着泪水在脸上横流。冥冥中,她忽然隐约感觉有人在低沉地叫她。她顺着那叫声往前寻去,寻去,寻到胡家的大门口,一直到胡家的码头上。码头上并没有什么,除了东去的流水和风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失望之极地转过身,踏着石阶往上来的时候,一种灵感让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开始下意识地查看着水门墙的墙缝,犹如天际划过的一颗流星,她果然在那墙缝中发现了一点耀眼的“亮光”,她的心砰然一跳,用手向那个“亮光”摸去,然后一张折叠着的纸被她轻轻地从那个石缝中拽了出来。“他刚才来过?”她的意识含着欣慰告诉她。此时她柔肠百转,心中所有的忧伤和委屈都跑了。
阿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灯下取开那张纸条,才发现上面只有一句话:忽然万分不安,梁弟,一定要保重!
梁恒健闭上了眼睛,把那张纸紧紧地贴在胸口,犹如抱着知她解她的金彪,心里暖暖的,幸福的,感动的,温馨的,这一夜她踏踏实实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