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1)
古镇
引子
古镇的历史迄今大约三四百年,位于山东最南部,与江苏接壤。此地南邻徐州,北依京津,自明万历三年,运河从此处开凿以后,这儿就成了一处商旅云集的繁华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四百年来,这个一度被称为水旱码头的小镇,到底演绎了多少繁华兴衰、跌宕起伏?我抱着一颗好奇之心,终于从五十多岁的姑妈那里听到了她的奶奶也就是我的曾祖奶奶及我们这个胡姓家族那百年以前的充满着传奇的故事。而这故事中,不仅见证了我们胡家的繁华兴衰,也见证了这个镇的繁华兴衰,更惊讶于故事中曾祖奶奶的那场绝世之恋。于是就有了这部小说《古镇》。
咸丰十一年,我曾祖奶奶生于台儿庄运河南岸一个叫纤夫村的小村里。纤夫村顾名思义,整个村的居民基本是以拉纤为生。运河漕运的繁华,给这个紧靠着运河的小村带来了得天独厚的生存便利。应了那句古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于纤夫村的人来说,靠着这条运河,那是吃喝都得靠着它。曾祖奶奶的父亲自然也是个纤夫,姓梁,叫梁黑子。曾祖奶奶的母亲据说是个绣娘,专门给城中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做绣品。这家人的日子过得本来还可以,谁知曾祖奶奶五岁那年,母亲因为难产忽然死去了,父亲不得以又给她找了个后娘。
同治九年八月,台儿庄遭逢连日的大雨,运河决了口子,大水像猛兽似的冲向两岸,把两岸的庄稼淹了个干干净净。在梁黑子的记忆中,这种灾年在运河两岸来说实在是再频繁不过。远的不说,仅从咸丰元年到现在,这个地方就没清静过。地震、大水、蝗虫、瘟疫、饥饿、匪乱总是像一座座沉重的摆脱不了的大山,把这一带的老百姓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所幸的是台儿庄这个地方靠了一条大运河,除了大旱以外,其他的灾年对于运河两岸的人家来说就要比其他地方的老百姓好过得多了。这个一度繁华的水旱码头,让这个地方的老百姓比其他地方的百姓多了一种生存的技能和机会。比如打鱼,比如拉纤,比如造船,再比如运输、经商等等。而纤夫村的百姓就以拉纤为生。但拉纤一旦遇上这种水灾之年,得有好长时间没有生计可干。洪水阻断了整个运河航道,纤夫们只能抱着两个膀子干瞪眼。加上地里的庄稼歉收,这一个荒年让运河两岸的穷人家光为糊口就发尽了愁。梁家本来已有四个孩子的家庭实在糊不上嘴了,再撑下去,这个家就得有孩子饿死。后娘跟丈夫一商量,决定把大妮子(我曾祖奶奶)卖给兰婷书寓的那个叫二兰婷的老鸨。那个女人已经来过这里几次了,她看中了大妮子这匹“瘦马”。大妮子此时虽然才十岁,但眉清目秀,已经露出美人胚子的迹象。二兰婷对这个美人胚子早已垂涎已久了,逢上这种灾年正好是她二兰婷收买瘦马的最好时机。二兰婷之前来过两次,被梁黑子一口拒绝了。这次来,她带着惋惜的表情咂着嘴对后娘说:“真亏了这丫头的一个好胚子,可惜了,眼瞅着要被白白在这儿饿死。多好的一朵花,还没开就要枯萎了。”
梁黑子一声不吭蹲下了。她老婆陪着笑脸对二兰婷说:“那,您就把她带走吧,交给您俺们也放心。只是这价钱给的是不是太低了点儿?”
二兰婷绷着脸说:“一两银子已经是我出的最高的价了。这村里有个叫李大广的闺女,也和你家丫头一个年龄,我才只出了五百钱银子呢。你看这丫头瘦的,回去我还不知要搭多少粮食才能把她养出来呢。”
后娘不吭声了。二兰婷一把拽过她的手,把那一两银子往她手里一摔,扯起大妮子的手就走。大妮子恐惧地拼命向后挣扎。过来两个汉子,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起,走出大门塞到门外的一乘小轿里,小轿抬起来一溜烟向河堤跑去。轿子看不见了,还能听见大妮子尖厉地哭声。梁黑子眼前一黑,噗通倒在了地上。
兰婷书寓位于台儿庄月河街西首路南,前临运河,后依街市,是一座豪华气派的宅院。其气势堪比镇中两个最大的家族胡家和阎家的宅邸还要大。据说这所青楼是二兰婷的养母大兰婷所开。而大兰婷年轻时又是此地最有名的□□,待到年老色衰时就开了这所青楼。许是大兰婷与青楼这个职业情有独钟,抑或是别的原因,她竟然把这所青楼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而自从开了这个兰婷书寓,大兰婷算是栽了棵摇钱树,这棵“树”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给大兰婷往下摇钱。镇上的好多老少爷们没事时就论这件事,有人骂大兰婷整就是一个老妖婆,不知多少穷人家的女孩子害在她的手里。也有人说大兰婷这个女人就是不简单,选中了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地势不说,还把生意干得这么红火,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谁都知道七十二行中没有比青楼再难干的行当了,那可是三角交流鱼龙鼠犬什么样的人都得面对,一个不好随时都能砸了摊子。这条月河街又临着运河码头,每年光是经过此地的外地客商不下于十几万人。这十几万人中,什么样的主儿都有,渔民、船夫、官差、商贾、打杂的卖艺的,总之大兰婷每天面对的是形形□□的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每天给大兰婷送来了多少财源且不妄算,就说大兰婷为了那些钱得卖多少笑受多少气,那也只有这个女人自己知道。按她的话说:干咱这行的那是挣君子钱,受小人气。话说回来,老娘要受气也得有个原则,那气也不是轻易好受的。要是好受,老娘早死完烂了几百年了,还到的这会儿。
大兰婷没有儿女,后收养了个小丫头。小丫头大了以后,大兰婷就把自己创下的基业传给了她,并很称意得给其取名叫二兰婷。二兰婷不学她养母一生未嫁,人家不光嫁,还嫁了红纱会中一个颇有名望的头目,无疑这个女人是给自己找了个靠山。因了这个靠山,兰婷书寓一直经营得四平八稳。
二兰婷给大妮子取了个名字,这名字算起来应该是大妮子的艺名吧:小凤娇。大妮子对这个名字没有多少概念,小凤娇就小凤娇吧,总比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强。而且小凤娇还感觉二兰婷包括她那位黑煞神似的丈夫对她很好,每天好吃好喝,好穿好带,还专门有人教她读书写字,弹琴跳舞。七年以后,小凤娇不光把一套本事全部学到了手,而且已经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如果说,最初她对二兰婷深存感激的话,到她十七岁那年的一天,她忽然大梦初醒一般,知道自己上当了。二兰婷这七年来对她的苦心付出和打造,就是等着把她打造出来的这一天,把她推向市面去,而成为她二兰婷的一棵摇钱树。
小凤娇在蓦然醒来那一刻,一把推翻了面前的筝琴,摔了笔墨纸砚,等到她准备撕掉身上那套华丽的服装时,二兰婷冷哼着走了进来,此时那张肥兜兜的脸上满是阴冷和蔑视盯着小凤娇说:“娇啊,你不能这么不知好歹啊。你娘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来培养你,整整七年,在你身上花的银子都够我盖一栋楼房的了,到头来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不是我把你带出来,这会儿说不定你早已做了饿死鬼了。所以就是为了报答你娘我的恩,你也得给我出去接客了。要不然,你娘我吃什么呀?——今天你必须给我接客!”
小凤娇噗通跪了下去,哭求:“娘,您只要饶了娇儿,您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做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
“好孩子,”二兰婷有的是耐心,“娘什么都不要你干,就是让你出去给我赚钱。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要净做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儿。要到了罚酒那份上,那酒可不好咽。前天——咱们这儿那个叫小凤仙的,你总该知道吧,就是因为不接客,让我送给参将署里给一帮军爷使唤去了,几百个男人,可没有在这里那么轻松……”
小凤娇一阵毛骨悚然,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最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流了下来。那是两行痛苦、无奈、屈辱的泪。到这个份儿上她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屈服。但是她直截地给二兰婷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只卖艺不卖身。否则她小凤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二兰婷是何等狡猾的女人,一个女孩子只要有第一步的妥协,就不怕她有第二步。兰婷书寓里大大小小也有上百个女人,她二兰婷什么样的女人没□□过。还真没有一个没被她□□好的。于是她答应了小凤娇的这个条件:只卖艺不卖身。这种妥协对于性格孤高倔强的小凤娇来说,她勉强可以应付。她的琴棋书画在整个兰婷书寓里都是盖了尖的,容貌和歌舞也是无人堪比的。而能到兰婷书寓里来寻找这种高雅的乐子的非官即商,这些人既做不出太粗俗的事来,往往还能迎合小凤娇的嗜好,同她一起弹琴饮酒,作画赋诗。好多商贾富绅因为她几乎迷到神魂颠倒的地步。这也让小凤娇在不长的时间里在台儿庄一下名声大噪。好多徐州、邳县、滕县一带的官绅纷纷奔至兰婷书寓,点名就要小凤娇。在那两年里,小凤娇见惯了人情百态,更厌倦了男人们百人一性的色脸。这使她开始逐渐厌恶这里的一切,在她认为这里不过是人间的地狱。而要想脱离这地狱,除了逃跑实在是再也没有更好的高招了。但是兰婷书寓里凡是逃跑的女子无一不被二兰婷抓回来的,只要抓回来也无一不被她折磨到半死的。小凤娇亲眼看见一个姊妹在一个深夜里逃跑未遂被抓回来后,让二兰婷的打手用一根蘸了水的皮鞭抽得一个身子除了脸之外连一块好肉都没留下。兰婷书寓里有一个设在地下的刑室,每逮住这样一个逃跑的雏儿之后,二兰婷都会把馆里所有的嫩雏都带到这个刑室来,当着她们的面来对逃跑的人施加毒刑,以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小凤娇已经亲眼见过几次这样的场面了,但是那颗逃跑的心一天都没有消失过。而让她彻底以死相抗二兰婷的决心是在一年以后,此时有个北京的富商因为久慕小凤娇的大名,竟然出了三千两黄金的天价要把小凤娇赎走,带回家做他第七房小妾。二兰婷面对那三千两黄金,哈拉水子都流出来了,两眼瞪得鼔圆,那情形要不是当着那个北京商的面,搞不好她都能当即晕过去。她当即派人把小凤娇叫来,当着那个北京商的面她满脸欢喜地告诉小凤娇:“娇儿啊,这回你是遇上好人、贵人了。这位俞东广老爷在京城里那可是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啊!咱这里这么多姑娘,他谁都没看上,偏偏就看上你了偏偏要为你赎身,这是你的福分啊。快收拾收拾,跟俞老爷回京去吧。”
那位俞老爷五十多岁,一身褐色的卐字图缎子长袍马甲,戴了一顶黑色瓜壳帽。一张脸又胖又黑,五短的身材因为一身的赘肉,站在那儿给人急等要倒的感觉。此时俞老爷一双圆鼓鼓的眼睁得鼔圆一眨不眨瞪着小凤娇,等二兰婷话一说完,他满脸带笑地看着小凤娇说:“娇姑娘,我就是看中你这张脸蛋了,那真是气死西施,妒死貂禅啊。我要是再有你这么一房太太,我敢说能把京城里那帮朋友给活活气死。你就跟我走吧,我保你过得比神仙都舒服。”说着走了过来,嘿嘿笑着猛地一伸手照着小凤娇的脸就捏了一下,随即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那股酒气直入小凤娇的肺腑,这让小凤娇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恶心的差点吐出来。她一捂嘴转身跑了出去。二兰婷紧跟着追了出来,拦住她狠狠地审视着她。小凤娇凛冽地与她对视着果决地说:“凤娇就是死也决不会跟这样的人过一天!”
二兰婷的一张肥脸立刻扭曲了,她一捋袖子咬着牙阴森森地说:“这回你说的没有老娘说的算!这地份儿要是都由你们说了算,那老娘就不是二兰婷,台儿庄就没有兰婷书寓了!”
那晚,小凤娇被拖到地下刑室里,由两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抡起两根手腕一般粗的皮鞭铆足了劲在她身上狠抽起来。那两个皮鞭像两根吐着火苗的蛇信子,每下去一鞭子就是一串刺耳的声音。但是小凤娇咬着牙就是一声不吭。不出半个时辰,小凤娇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二兰婷抱着膀子站在一旁撇着嘴蔑视着,她是不相信人的皮肉尤其是女人的皮肉在鞭子底下到底能有多大的坚持。在她二兰婷经营兰婷书寓的生涯中,还没见过一个女人不在这鞭子底下屈服的。但让二兰婷没想到的是,这回她碰上茬子了,眼前的这个小凤娇,皮鞭的威力对她不但没起一点作用,反而更把这丫头的倔劲和烈性给抽出来了,她不但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直到昏过去都没求饶。而且醒过来以后她居然开始绝食,接连三天滴水不进。第四天还是不沾,到了第五天,人已经趴在地上不能动了。其实小凤娇早已抱定了一颗决心:就是死也比苟且活着强,也只有死才能摆脱这个魔窟。二兰婷拿她还真没辙了,眼见她花容一天天枯萎下去,那老婆子开始慌了,拍着两个巴掌对她老头子说:“老娘在她身上投的钱足够在这街上买一套房子的,可现在眼看着要打水漂了——这个害人精,老娘小看了她!不行,老娘不能白白赔这个本儿,得赶紧把她卖掉。”
于是二兰婷开始公开对外放出价码:兰婷书寓最漂亮最色艺双绝的未□□的姑娘小凤娇,赎身价是五百两纹银。这个价格一出来,好多顾主争先来相看小凤娇。结果一看到她那奄奄一息的模样都打了退堂鼓。到第六天,二兰婷已经沉不住气了,一下把价格落到二百两;再到第七天已经降到了一百两了。就这一百两,二兰婷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明摆着小凤娇已经形同死尸,双目紧闭,只有鼻下还要那么一丝游丝,就是傻子也不会花一百两银子买一具死尸回家去。到下午的时候,二兰婷命令手下把小凤娇身上那套华丽的细绸衣服给扒下来,另准备了一条白布口袋,单等着天黑把尸体装上,拉到小北门外的荒地里给埋了。可是令二兰婷没想到的是,天黑的时候,居然来了那么一个主儿,来到二话没说,摔出一百两银子后,背起那具死尸就走。二兰婷被这意外的惊喜震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摸着那一百两银子,竟有点天上掉馅饼的感觉。不止她,所有在现场的人都呆了。自古买什么都有的,可花高价买一具死尸回家,他们还真没听过、没见过。二兰婷的丈夫为了牢靠起见,在那个主儿背起那具尸体的时候,又追了句:“胡爷,这可是您自愿的。出了这个门我们可就不认了。”
那位胡爷冷笑了一声,连头都没回,阔步走了出去。